第 12 章

  我站在門口看著爸爸睡覺。當晚就傳出了消息,警方推斷沙蒙先生傷心得發瘋,半夜跑到玉米田裡找人報仇。根據警方瞭解,沙蒙先生不停打電話到警局,而且一口咬定他的鄰居涉有重嫌,再加上費奈蒙警探當天早上告訴沙蒙先生,警方雖然有意破案,但案情已陷入膠著,警方追查了所有線索,我的屍體依然無影無蹤,因此,警方打算放棄偵查。這些事情都讓警方相信他們的推斷沒錯。

  爸爸的膝蓋骨破裂,影響到關節,醫生必須開刀修補,然後加以縫合。我看著像錢包大小的縫線,心想這看起來真像針線活。我希望執刀的醫生手比我巧一點,爸爸要是送到我手上,那就完了,我在家政課上總是笨手笨腳,老搞不清楚拉鍊的正反面。

  醫生相當有耐心,他一面使勁地洗手、一面聽護士向他說明事情始末。他記得曾在報上讀過我的事情,他年紀和爸爸相仿,自己也有小孩,他拉拉手上的手套,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和眼前這個男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境遇卻有天壤之別。

  ※※※

  病房中一片漆黑,只有爸爸病床上的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光芒。直到天亮、琳西走進病房之前,病房裡只有這點微弱的光芒。

  媽媽、妹妹和弟弟被警車的警笛聲吵醒,迷迷糊糊從臥房走到樓下漆黑的廚房。

  「去把妳爸爸叫醒,」媽媽對琳西說:「這麼吵他還睡得著,我真是不敢相信。」

  妹妹聽了就上樓找爸爸,家裡每個人都知道在哪裡找得到他,短短六個月之內,書房裡那張綠色的安樂椅已經變成他的床。

  「爸不在書房!」琳西一看到爸爸不在,馬上大喊:「爸爸不見了,媽!媽!爸爸不見了!」琳西非常慌張,語氣中帶著少有的恐懼。

  「該死!」媽媽說。

  「媽咪?」巴克利說。

  琳西衝到廚房,媽媽站在爐子前準備燒水泡茶,背影看來充滿無名的焦慮。

  「媽?」琳西說:「我們不能老坐在這裡。」

  「妳難道看不出來嗎?」媽媽茶泡到一半,手上還拿茶包。

  「什麼?」

  媽媽放下茶包,扭開爐火,轉過身來,她看見巴克利已經依偎在琳西身旁,神情緊張地吸吮拇指。

  「他跑去找那個男人,給自己惹了一身麻煩。」

  「我們應該出去看看,媽,」琳西說:「我們應該去幫他。」

  「不。」

  「媽,我們一定得幫爸爸。」

  「巴克利,不要吸手指!」

  小弟嚇得放聲大哭,琳西一面伸手把巴克利拉近自己,一面看著我們的母親。

  「我要出去找他。」琳西說。

  「妳絕不能這麼做,」媽媽說:「時間一到,他自然就會回來,我們什麼都不要管。」

  「媽,」琳西說:「如果他受傷了怎麼辦?」

  巴克利不哭了,他看看琳西,再看看媽媽,他知道「受傷」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家裡誰不見了。媽媽意味深長地看著琳西說:「我們不要再說了,妳可以上樓等,或是和我一起等,隨妳便。」琳西啞然失聲,她盯著我們的媽媽,一心只想跑到玉米田找爸爸。爸爸和我都在那裡,忽然間,她覺得家裡的重心轉移到玉米田中。雖然她只想跑開,但巴克利溫暖的身軀卻緊貼著她。

  「巴克利,」她說:「我們回樓上吧,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小弟看出了蹊蹺:每次他一得到特殊待遇,過一會兒大人一定會告訴他壞消息。

  警察一打電話來,媽媽馬上跑到門口的櫃子旁,「他被我們自己的球棒打傷了!」

  她邊說邊抓了外套、鑰匙和口紅,琳西從來不曾感到如此寂寞,但也變得比較負責,巴克利不能一個人待在家裡,她自己也還不會開車。況且,大家不都認為太太應該陪在先生身旁嗎?

  ※※※

  玉米田裡的騷動吵醒了鄰居,琳西知道她該怎麼做,她先打電話給奈特的母親,然後馬上聯絡塞謬爾。一小時之內,奈特的母親來家裡帶走了巴克利,霍爾.漢克爾也騎著摩托車停在我家門口。緊貼著塞謬爾英俊的大哥,第一次坐上拉風的摩托車,本來應該令人高興才是,但她滿腦子只想著我們的爸爸。琳西走進病房時沒看到媽媽,房裡只有爸爸和我。她走到病床的一邊,靜靜地啜泣。

  病房房門被推開了一點點,門口站著高大英挺的霍爾.漢克爾。

  「琳西,」他說:「我在訪客區等妳,如果妳需要我載妳回家,我在外面。」

  她轉過頭,霍爾看到她臉上的淚水。「霍爾,謝謝你,如果你看到我媽……」

  「我會告訴她妳在這裡。」

  琳西拉起爸爸的手,仔細看看爸爸有無動靜。我親眼看著琳西在一夕之間成了大人,我聽到她在爸爸耳邊,輕哼巴克利出生前爸爸常唱給我們聽的兒歌:

  石頭和骨頭;

  冰雪與霜凍;

  種籽、豆豆、小蝌蚪。

  小徑、樹枝、微風輕輕吹拂,

  我們都知道爸爸想念誰!

  他想念兩個小女兒,是啊,兩個小女兒。

  小女孩知道她們在哪兒,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我真希望爸爸聽了會緩緩露出笑容,但他吃了藥,沉浮在迷濛的夢境之間,麻醉藥像張堅固的蠟紙緊緊地蓋住他,讓他暫時失去了意識。在此迷幻之境,他的女兒沒死,膝蓋沒有破裂,但也聽不到女兒甜蜜的歌聲。

  「當死者不再眷念生者,」弗妮曾對我說:「生者就可以繼續過下去。」

  「死者呢?」我問:「我們何處去呢?」

  她不願回答我的問題。

  ※※※

  警方一聯絡上賴恩.費奈蒙,他馬上趕到醫院,呼叫他的人說艾比蓋兒.沙蒙找他。

  爸爸在手術房,媽媽在護理站附近焦急地踱步。她披了一件雨衣開車到醫院,雨衣裡只有夏天穿的薄睡衣,腳上是平時在後院穿的包頭鞋,她沒有特別花時間整理頭髮,口袋或皮包裡也沒有紮頭髮的橡皮圈。醫院停車場霧氣沉沉,她停下來檢視一下臉龐,然後在黑暗中熟練地上了紅色的口紅。

  賴恩從醫院白色的長廊一端走過來,她看到他的身影,心情頓時放輕鬆。

  「艾比蓋兒。」他走向媽媽,邊走邊打招呼。

  「噢,賴恩。」她說,說完隨即一臉茫然,彷彿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她只想叫出他的名字,接下來想說的就不是言語所能表達。

  媽媽和賴恩拉著手,護理站裡的護士瞄了一眼就把頭轉開,護士們習慣尊重別人的隱私權,她們看多了,早已習以為常,但是她們也看得出來,眼前這個男人對這個女人具有特殊意義。

  「我們到訪客區談談。」賴恩說,然後帶著媽媽走向長廊另一端。

  他們邊走,媽媽邊告訴他爸爸正在動手術,他告訴媽媽玉米田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顯然認為那個女孩是喬治.哈維。」

  「他以為克萊麗莎是喬治.哈維?」媽媽在訪客區外停了下來,一臉不可置信的神情。

  「當時外面很暗,艾比蓋兒,我想他只看到那個女孩手電筒的燈光。我今天早上到過你們家,這也使整個情況變得更糟,傑克這下子更堅信哈維涉案。」

  「克萊麗莎還好嗎?」

  「她有些抓傷,擦了藥之後已經出院了。她又哭又叫,整個人相當歇斯底里。唉,她是蘇西的朋友,怎麼會發生這種不幸的巧合?」

  霍爾懶洋洋地坐在訪客區陰暗的一角,雙腳跨在他幫琳西帶來的安全帽上。一聽到有人走過來,他馬上坐直身子。

  一看到走過來的是我媽和一名警察,他又恢復懶洋洋的坐姿,他讓自己及肩的頭髮遮住臉龐,他十分確定我媽媽不記得他是誰。

  但媽媽認出塞謬爾曾經穿到我家的皮夾克,一時之間,她以為塞謬爾在這裡,但隨即轉念一想,喔,這是他哥哥。

  「我們坐坐吧。」賴恩指指訪客區另一邊的塑膠椅說。

  「我們還是走走吧,」媽媽說:「醫生說最起碼再過一小時才會有消息。」

  「去哪裡呢?」

  「你有香菸嗎?」

  「妳知道我有。」賴恩帶著愧疚的笑容說。他想從媽媽的眼睛裡讀出她在想什麼,媽媽看著其他地方,眼神迷濛,彷彿若有所思。他希望能伸手定住那雙湛藍的大眼睛,讓它們專注在此時此刻,把焦點投注在自己身上。

  「那麼,我們找個出口吧。」

  他們找到一個通往水泥陽台的出口,陽台離爸爸的病房不遠,上面放了一套暖氣設備。雖然空間狹小,外面又有點冷,但機器的噪音和排放出的熱氣使這裡自成一個小世界,他們覺得離眾人好遠。他們抽菸、互相凝視,忽然間,兩人都覺得彼此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境界。他們不知道為何走到這個地步,卻又急著想說些什麼。

  「你太太怎麼死的?」媽媽問道。

  「自殺。」

  她的頭髮遮住大半張臉,這副神情讓我想到克萊麗莎忸怩作態的模樣。我們一起逛街時,一看到男孩子她就擺出這種樣子,她傻笑得有點過分,還對男孩子眨眼睛,注意他們在看什麼。此時媽媽擦上紅色的口紅,嘴上叼支香菸,從口中吐出一圈圈煙霧,看了令我大吃一驚。我只在我偷拍的照片裡看過媽媽的這一面,這個母親眼中沒有我們這些小孩。

  「她為什麼自殺?」

  「我常想妳女兒為什麼遭到謀殺之類的問題,不想這些時,腦子裡就縈繞著妳問的問題。」

  媽媽臉上突然浮現奇怪的笑容。

  「再說一次。」她說。

  「再說什麼?」賴恩看著她的微笑,真想伸手一捉,讓笑靨停留在自己的指尖。

  「我女兒遭到謀殺。」媽媽說。

  「艾比蓋兒,妳還好嗎?」

  「沒有人這麼說,鄰居們說得支支吾吾,大家都說這是一樁『可怕的悲劇』,但我只想聽到有人大聲、明白地告訴我真話。以前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現在我可以面對事實了,大聲告訴我沒關係。」

  媽媽把香菸丟在水泥地上,讓菸蒂繼續燃燒。她伸手圈住賴恩的臉。

  「說吧。」她說。

  「妳女兒遭到謀殺。」

  「謝謝。」

  媽媽和全世界其他人之間,似乎有道無形的界線,此時,我看著她鮮紅的雙唇緩緩蠕動,悄悄地越過了這道界線。她把賴恩拉近自己,慢慢地吻上他的雙唇,他剛開始似乎有點猶豫,他的身體僵硬,彷彿告訴自己不可以,但抗拒的念頭愈來愈薄弱,到後來變得像空氣一樣被吸進了身旁嗡嗡作響的暖氣機。她解開雨衣,他把手貼在她的睡衣上,輕撫著她身上的薄紗。

  ※※※

  媽媽非得覺得自己無法抗拒不可。小時候我就看過男人拜倒在她裙下,我們到超市買菜時,店員經常主動幫忙找購物單上的東西,還幫我們把東西搬到車上。她和盧安娜.辛格都是鄰居公認的漂亮媽媽,每一個碰到她的男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微笑,當她向他們請教問題時,他們心中小鹿亂撞,幾乎有求必應。

  但是只有爸爸能讓她開懷大笑。她笑個不停,家裡各個角落都充滿她的笑聲,很奇怪地,她覺得這樣很好,也顧不得自己的淑女形象。

  我們小時候,爸爸藉著加班、或是利用午餐時間工作來累積休假,因此,他每星期四都可以提早回家。星期假日是全家在一起的時間,星期四晚上則是「爸爸媽媽時間」,琳西和我都知道這個時候要乖,我們必須安靜地待在房子另一頭,也不可以探頭探腦地偷窺。那時候爸爸的書房還很空,我們通常待在裡面玩。

  媽媽下午兩點左右就幫我們洗澡。

  「洗澡時間到囉!」她像唱歌般地宣佈,聽起來好像要帶我們出去玩,剛開始感覺上也確實是如此,我們爭先恐後地跑到各自的房裡,穿上浴袍,然後在走廊上碰頭。媽媽領軍,母女三人手牽手走向我們粉紅色的浴室。

媽媽大學時專攻希臘神話,小時候她經常說神話故事給我們聽。她講冥後珀耳塞福涅和宙斯的故事,還買古代納維亞諸神的圖畫書給我們,我們看了經常作惡夢。她向外婆拚命爭取,外婆才讓她上研究所,她拿了一個英語系的碩士學位,也曾想過當老師,她打算等我們夠大,可以照顧自己之後再去找個教職。

  洗澡時間和希臘神話已成為朦朧的回憶,但我清楚地記得媽媽惆悵的表情,她曾有個夢想,現實生活卻剝奪了她的夢想,我看著她,幾乎可以感覺到她複雜的心情。身為她的大女兒,我總覺得是我剝奪了她的機會,因為我,所以她不能追求她想要的人生。

  媽媽先把琳西抱出浴缸,一面幫她擦乾身體,一面聽她喋喋不休地說橡皮玩具鴨的故事。接下來輪到我,雖然我們都想保持安靜,但溫暖的洗澡水鬆弛了我們幼小的心靈,我們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媽媽,爭先恐後地說哪個男孩捉弄我們、哪個鄰居養了一隻小狗、為什麼我們不能也養一隻小狗等等,媽媽仔細聆聽,好像把我們的話牢記在心裡,以供日後參考。

  「好,要緊的事先做,」她決斷地說:「妳們兩個先好好地睡個午覺!」

  媽媽和我先一起幫琳西蓋好被子,我站在床邊,媽媽親親妹妹的額頭,幫她把臉上的頭髮撥到一旁。我想從那時開始我就和妹妹爭寵,我們總是計較媽媽親誰親得比較久、哪個人洗完澡後媽媽陪她比較久。

  很幸運地,我在後面一項總是占上風。現在回想起來,我才發現媽媽是如此落寞,特別是我們搬進這個房子之後,她變得更孤單。因為我是長女,和她相處的時間最久,所以我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

  雖然我年紀太小,不太瞭解她對我說的話,但我喜歡在她輕柔的話語中沉沉入睡。令人慶幸的是,在天堂裡我可以回到過去,重新體驗那些時刻,再度與媽媽相會。我伸手越過陰陽界,輕輕牽起我那年輕、落寞母親的手,換成以前,我絕對沒有機會這麼做。

  她對四歲的我描述希臘神話中的海倫:「她啊,神采奕奕、精力充沛,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她評論提倡節育的瑪格麗特.桑格:「蘇西,大家都以外表來評斷她,因為她長得像小老鼠似的,所以每個人都以為她起不了什麼作用。」她對女權主義者葛羅莉亞.史坦能的評論是:「我知道這麼說很不好,但我真希望她修修指甲。」她還對我說些鄰居的閒話:「那個穿緊身褲的白癡,被她混蛋先生管得死死的,這些典型的鄉下人啊,對什麼都有成見。」

  「你知道冥後珀耳塞福涅是誰嗎?」一個星期四午後,她心不在焉地問我,我沒有回答,到那時,我已經知道媽媽把我抱進臥室時,我應該安靜下來。在浴室裡的時刻屬於我和琳西,媽媽幫我們擦乾身子時,我們姊妹講個不停,幾乎無話不談,一回到我房裡就是屬於媽媽的時刻。

  她拿起浴巾,把它掛在我的床柱上,「發揮一下想像力喔,把塔金太太想像成冥後,」她邊說邊打開衣櫃的抽屜,把內褲拿給我。她總是把我要穿的衣服一件件擺好放在旁邊,也從來不催我,她早就觀察出我的習慣,我不喜歡被人催,如果我知道有人看著我綁鞋帶,我連鞋子都穿不好。

  「她身穿白色的長袍,袍子像床單一樣垂掛在肩上。長袍的料子非常好,不是閃閃發亮,就是像絲綢一樣輕盈。她穿著黃金打造的涼鞋,周圍都是火光熊熊的火炬……」

  她走到抽屜旁幫我拿內衣,心不在焉地把內衣套在我頭上,而不像平時一樣讓我自己穿衣服。每次碰到這種時候,我總是把握機會再當個小寶寶,我乖乖地任她擺佈,也沒有抗議說我是大女孩,不需要人家幫忙。在那些寧靜的午後,我只是靜靜地聽我神祕的母親說話。

  我站到臥室的牆角等她幫我鋪上床單,她總是看看手錶,然後對我說:「嗯,我們玩一下下就好,」說完就脫下鞋子,和我一起鑽到被子裡。

  我們母女都沉醉在這個時刻,她專心說故事,我則迷失在她的話語中。

  她講珀耳塞福涅的母親、農業之神得墨忒耳、愛神邱比特等神話故事給我聽,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有時我被爸媽在我床邊說話的聲音、或是他們午後歡愛的聲音吵醒,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聽著朦朧的聲響:爸爸講過帆船的故事,我喜歡假裝自己在溫暖的船上,我們全家一起在大海中航行,海浪輕輕地拍打著船身。不一會兒,在爸媽的笑聲及朦朧的呻吟中,我再度進入夢鄉。

  ※※※

  就這樣,媽媽偷得浮生半日閒,也依稀保留了重返職場的夢想。但到了我十歲、琳西九歲時,這些小小的歡愉全都不見了。她發現經期晚了,因此,她開車到診所接受檢查。回家之後,她微笑地告訴我們好消息,雖然我和妹妹感覺到她有點強顏歡笑,但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也因為我不願多想,所以我寧可相信媽媽確實很開心。對我而言,媽媽的笑容有如獎品般珍貴,我也跟著猜測我會有個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如果多加注意,我一定看得出某些跡象。我現在看得出家裡的轉變,爸媽床邊本來擺著各個大學的簡介、希臘神學的百科全書、及艾略特、迪更斯等文學名著,後來這些書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孩的故事書、園藝雜誌及食譜。我把這些轉變視為理所當然,直到我去世兩個月前,我還認為《家庭園藝娛樂大全》是給媽媽的最佳生日禮物。知道自己懷了第三個小孩後,媽媽隱藏了更多不為人知的一面,這些年來,她內心的渴求不但沒有隨著歲月消減,反而與日俱增。一碰到賴恩,她的渴求如野馬般脫韁而出,她失去了自製,屈服於內心的慾望。她任由自己的身體做主,肉體一甦醒,或許能喚起內心殘留的感覺。目睹這些事情並不容易,但我依然把一切看在眼裡。

  他們初次的擁抱顯得急切、笨拙而熱情。

  「艾比蓋兒,」賴恩說,他的雙手伸到她的雨衣內圍住她的腰,薄紗般的睡衣幾乎不成兩人之間的屏障,「想想妳在做什麼。」

  「我想都想煩了。」她說,兩人身旁的風扇排送出熱風,她的頭髮隨之飛揚,看似天使頭上的光環。賴恩瞇著眼睛看她,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顯得危險、狂野。

  「妳先生……」他說。

  「吻我,」她說:「請吻我。」

  我看著媽媽出聲哀求,她躲躲閃閃,只為了逃避我的記憶。我已阻止不了她。

  賴恩閉上雙眼,用力地親吻媽媽的額頭。她拉他的手,一面把手放在自己胸前,一面悄悄地在他耳邊說話。我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憤怒、傷心、沮喪在此刻一併爆發,在這個水泥陽台上,過去的失落全部湧上心頭,她需要賴恩驅走她那死去的女兒。

  他們雙唇相疊,賴恩把她推到牆邊,讓她的背頂著石灰牆,媽媽緊緊抱著他,彷彿他的親吻能帶給她新生命。

  ※※※

  以前放學回家之後,有時我會站在院子旁邊看媽媽除草,她坐在除草機上,神情愉悅地穿梭在松樹之間,我也記得早上起床時,媽媽一面吹口哨、一面泡茶的樣子,我更記得每個星期四爸爸趕著回家,他遞給媽媽一束萬壽菊,媽媽粲然一笑,臉上頓時泛出澄黃的光彩。他們曾經那麼相愛,完完全全地為彼此著迷,如果沒有小孩的話,媽媽依然能夠重拾這樣的熱情,但有了小孩之後,她變得愈來愈疏離。這些年來,爸爸和我們愈來愈親,媽媽卻離我們愈來愈遠。

  琳西握著爸爸的手,在病床旁睡著了。媽媽依然心神不寧,恍惚地經過坐在訪客區裡的霍爾。過了不久之後,賴恩也帶著同樣表情走過來,霍爾看夠了,他一把抓起安全帽,離開訪客區,走向長廊的另一端。

  在化妝室待了幾分鐘之後,媽媽走向爸爸的病房,走到一半就被霍爾攔下來。

  「妳女兒在裡面。」霍爾大喊,她轉過身。

  「我叫霍爾.漢克爾。」他說:「我是塞謬爾的哥哥,我們在追悼會上見過面。」

  「噢,是啊,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

  「沒關係。」他說。

  兩人頓時默不作聲,氣氛有點尷尬。

  「琳西打電話給我,我一小時前載他過來。」

  「噢。」

  「巴克利在鄰居家。」他說。

  「噢。」她一直盯著他,似乎試圖恢復知覺,他的臉孔逐漸把她拉回現實。

  「妳還好嗎?」

  「沒事,我只是有點心煩,你能瞭解,對不對?」

  「我完全瞭解。」他慢慢地說:「我只想告訴妳,妳的女兒在裡面陪妳先生,妳需要我的話,我在訪客區。」

  「謝謝。」她說,她看他掉頭離開,他穿著一雙騎摩托車的靴子,後跟已經磨得差不多了,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走廊發出陣陣回音。

  她趕緊回過神,甩甩頭、提醒自己在醫院裡。她從沒想過霍爾之所以過來和她寒暄,就是為了提醒她這一點。

  病房裡一片漆黑,日光燈在病床上方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形成室內唯一明顯的光影。琳西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頭靠在病床的一邊,手伸得長長地握住爸爸,爸爸依然不省人事,仰臥在病床上。媽媽不可能知道我也在病房裡,我們一家再度聚首,只是今非昔比,以前她把我和琳西哄上床,等待她的先生、我們的爸爸回家共度熱情的午後,現在我們四人都不一樣了。她看著琳西和爸爸在一起,兩人儼然自成一國,這幅景象讓她覺得相當欣慰。

  成長過程中,我總是和媽媽大玩捉迷藏,我不願承認我愛她,卻又千方百計希望得到她的注意與認同。對爸爸,我卻不用耍這種把戲。

  現在,我再也不用躲躲閃閃。媽媽站在黑暗中看著爸爸與琳西,我看著媽媽,心裡作了決定。我知道上天堂意味著許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凡事操之在己,現在,我決定對家人一視同仁,不再厚此薄彼。

  ※※※

  夜深人靜時,醫院和養老院上方經常有許多快速飄搖的靈魂,哈莉和我有時候晚上失眠,兩個人就爬起來看。看著看著,我們發現似乎有人在遠方指揮這些靈魂,我們只是觀眾而已。因此,我和哈莉覺得此處之外必定別有洞天,遠方一定還有一個更加包羅萬象的天地。

  剛開始弗妮和我們一起看。

  「這是我喜歡偷做的事情之一,」弗妮坦承說:「雖然已經過了好些年,但我仍然喜歡看成群靈魂在空中飄浮、盤旋,吵吵鬧鬧地擠成一團。」

  「我什麼也沒看見。」我說,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觀看。

  「仔細看,」她說:「不要說話。」

  看到靈魂之前,我就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我感覺到一股暖流,彷彿點點星火沿著手臂向上蔓延。忽然間,我看到他們了!他們拋下凡間的肉體,發出像螢火蟲般的光芒,點點火花呼嘯迴旋,逐漸向四方延伸。

  「好像雪花一樣,」弗妮說:「每個靈魂都不一樣。但從我們這裡看過去,每一個卻都是同一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