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星期,琳西仔細地觀察哈維先生家裡的動靜。這個謀殺我的兇手也經常窺伺每個人,琳西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琳西先前已經答應和學校的男子橄欖球隊一起受訓,迪威特先生和塞謬爾都鼓勵她加入男子橄欖球隊,她下定決心試試看,因此,她和球員們一起受訓,準備迎接這個重大的挑戰。為了表示支持,塞謬爾和琳西一起接受訓練,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入選,時常自嘲說這些訓練只會讓他成為「穿短褲跑得最快的傢伙」。
塞謬爾確實能跑,但一上球場,他卻控制不了身旁的橄欖球,不但看不到球,也踢不準。塞謬爾經常陪琳西在家裡附近跑步,琳西每次經過哈維先生家都仔細觀望,塞謬爾跑在前面幫琳西設定速度,因此,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
哈維先生從綠色房屋裡向外看,他注意到琳西的窺伺,覺得非常不舒服。雖然事發至今已經將近一年,但是沙蒙家卻始終緊盯著他。
在其他城鎮也發生過同樣情況,雖然一般人看不出異狀,但總有一個女孩的家人懷疑到他。他已經知道如何應付警察,他一臉無辜,假裝對警方的調查工作大感佩服,他還不時提出一些不相關的線索,好像這些沒有用的訊息能幫助警方破案。這種應對方式天衣無縫,警方從未對他起疑。他想到自己向費奈蒙提到艾裡斯家的男孩,這招真是漂亮。謊稱自己是鰥夫也屢次奏效,最近常想到哪一個受害者,他就把她說成自己的太太。他不怕想不起來,只要想起母親,受害者的臉孔自然浮現心頭。
他每天下午出去一、兩個小時,他先去買東西,然後開車到弗奇鎮歷史國家公園。他先在鋪了柏油的大馬路上走走,然後到林間小道散步,有時他發現自己置身在成群學童之中,小朋友到這裡參觀喬治.華盛頓的故居,大家好奇地四處張望,好像真的會在屋裡找到喬治.華盛頓的一根銀色假髮。他看到小孩子認真的模樣,心情為之一振。
學校老師、或是解說人員偶爾會注意到他站在一旁,他看來和善,卻是個陌生面孔,總是難免引來詢問的眼光。他有上千種說辭來應付他人的詢問:「我以前常帶小孩來這裡,」或是「我在這裡認識我太太,」他知道謊稱家人如何如何最有效,女人一聽就露出了微笑。有一次解說人員對學童講解一七七六年冬天的一場戰役時,有個長得不錯的胖女人還試圖和他搭訕。
那次他謊稱自己是鰥夫,還提到一個叫做蘇菲.西契逖的女人,他說她是自己的亡妻、及唯一的真愛。這些話像美食一樣吸引了這個胖女人,她滔滔不絕地說她的小貓、弟弟、弟弟有三個小孩、她非常疼愛他們等等,他一面靜靜地聽,一面想像她陳屍在自己地下室的模樣。
從那之後,一看到學校老師垂詢的眼光,他就悄悄走到公園其他地方。他看著母親們推著娃娃車,神采奕奕地走在泥土小徑上;他看到蹺課的學生情侶在濃密的田野、或是隱密的小徑旁親熱。公園最高處有個小樹林,他有時把車子停在這裡,坐在車子裡看著神情落寞的男人把車停在他旁邊。這些穿著西裝、或是法蘭絨襯衫和牛仔褲的男人把車停好,下車,很快地走到樹林裡,他們有時回頭好奇地看哈維先生一眼,如果距離夠近的話,透過車子的擋風玻璃,他們會看見哈維先生一臉狂暴、貪得無饜的色慾,這正是他手下的受害者所看到的臉孔。
※※※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琳西看到哈維先生出門,她放慢腳步,逐漸脫離其他跑步的男孩。稍後若有人問起,她可以說她月經來了,大家聽了就會閉嘴。有些人本來就反對迪威特先生的決定,他們認為女孩怎麼可以參加區域性的橄欖球賽,琳西知道這個藉口一定讓反對者抓到把柄,但她依然決定這麼做。
我看著妹妹,心裡真是佩服。女人、間諜、運動員、獨行俠,此時此刻,她成了這些角色的化身。
她歪著身子、裝出肚子痛的樣子,一拐一拐地走路,隊員們轉頭問她怎麼了,她揮揮手表示沒事,她把手扠在腰際,繼續往前走,直到隊員跑到遠遠的馬路盡頭,她看到大家轉彎之後才挺直身子。哈維先生家旁邊有一排高大的松樹,松樹多年來無人修剪,枝葉非常濃密。她坐在一棵松樹下,繼續裝出疲倦的樣子,以免鄰居看了起疑。坐了一會兒,她覺得時候到了,身子一縮,象皮球一樣藏在兩棵松樹之間。她在此耐心等候,隊員們在附近還會再跑一圈,她看著大家經過她面前,眼光隨著他們行進,過了一會兒,隊員跑過一塊空曠的土地,抄捷徑跑回學校,終於只剩她一個人。她已經盤算好她有四十五分鐘,超過四十五分鐘爸爸就會擔心她為什麼還沒回家。琳西和爸爸的協議是如果她和男子橄欖球隊一起受訓,塞謬爾五點之前必須送她回家。
那天成天烏雲密佈,晚秋寒意正濃,她的腿上和手臂都起了雞皮疙瘩。跑步時她全身發熱,但一走到她和曲棍球隊員合用的浴室,她就開始全身發抖,直到沖個熱水澡才舒服一點。此時她站在哈維先生家外面,不但覺得冷,也怕得起了雞皮疙瘩。
男孩們抄捷徑跑回學校時,她小心翼翼地爬到另一邊地下室的窗口。如果被逮到的話,她已經想好了一套說詞:她追一隻小貓咪追到這裡,貓咪消失在兩棵松樹之間,灰色的小貓跑得非常快,一路衝向哈維先生家,她不加思索就跟著跑。
她從外面看得到地下室,裡面一片漆黑。她試著推開窗戶,但窗戶從裡面鎖起來,她從外面打不開,唯一的辦法是打破玻璃。她很快地在心中盤算,雖然打破玻璃會發出一些噪音,但計畫進行到這個地步,她不能就此打住。更何況,爸爸坐在書桌旁盯著時鐘等她回家,時間不多了,她脫下毛衣,把毛衣綁在雙腳上,坐下來,手臂支撐住身體,用雙腳踢玻璃。一下、兩下、三下,玻璃終於發出輕微的破裂聲。
她彎著身子爬進去,小心翼翼地沿著牆壁向下爬,她找到幾個立足點,但爬到離地面幾英呎時,她不得不跳下來,踩在玻璃碎片和水泥地上。
地下室看起來很整齊,和我家的地下室大不相同。我家的地下室堆滿了寫著「復活節彩蛋」和「聖誕節燈泡/裝飾品」的紙箱,爸爸為這些放滿節慶用品的紙箱做了一個木架,但紙箱依然堆在地上。
冷空氣從外面吹進來,冷風吹過地上閃閃發光的碎玻璃,流竄到地下室各個角落。她看到哈維先生的安樂椅和旁邊的小桌子,也看到金屬架上那個閃爍著數字的大鬧鐘。我想把琳西指引到天花板上的通道,讓她看到通道里的小動物骨頭,但我也知道雖然琳西畫得出蒼蠅眼睛的構造、在伯特先生的自然課上也表現得非常傑出,但一看到骨頭,她一定會以為那是我的遺骨,因此,我也慶幸我指引不了她,她還是不要看到那些骨頭比較好。
雖然我無法現身,她也感覺不到我的推拉和指引,但她一個人待在地下室裡,依然感覺很不好。陰暗、寒冷的地下室裡瀰漫著某種氣息,令她忍不住打了寒顫。
地下室的窗戶大開,她站在離窗戶只有幾英呎的地方,但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只能繼續前進,不能回頭。她拚命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保持冷靜,專心搜尋線索,但在那一刻,她好想塞謬爾,他八成以為跑到終點就會看到她,因此,他會繼續跑回學校等她。他在學校等不到她,八成會起疑心,但他大概以為她先去沖個熱水澡,於是他也決定去沖個澡,然後再等等看。但是他會等多久呢?她看看通往一樓的樓梯,然後小心翼翼地走上樓,她真希望塞謬爾也在這裡,亦步亦趨地跟著她,有他在身旁,她才不會感到這麼孤單。但她刻意瞞著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舉動已超越了法律界線,甚至稱得上犯法,這點她非常清楚。
如果被逮到的話,她會說她需要透透氣,所以才會上樓。她一步步爬上樓梯,鞋尖夾帶著一些細白的粉末,她卻沒有注意到。
她扭開門把,走到一樓,從剛才到現在只過了五分鐘,她還有四十分鐘,最起碼她是這麼想。微弱的光線透過緊閉的百葉窗照進來,室內一片朦朧。她站在和我家隔間一模一樣的房子裡,再度感到猶豫。忽然間,她聽到晚報「啪」的一聲摔在門口,送報的小弟騎著腳踏車經過門口,丟下報紙之後順便按了一下車鈴。
琳西告訴自己她已經進到屋裡,只要好好找,說不定能找到她想要的東西。她可以把東西像獎盃一樣拿回家給爸爸,從此不但可以脫離我的陰影,爸媽也不會一天到晚盯著她。琳西向來爭強好勝,即使我們已經陰陽相隔,她依然想勝過我。
她看到大門口深藍與灰色相間的石板地,我家也有同樣的石板地,她記得小時候跟在我後面爬,她還是小嬰兒,我才剛學會走路。她看到我搖搖晃晃、快快樂樂地走到隔壁房間,她記得自己好想跟上去,也記得我在客廳嘲笑她,她被激得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哈維先生家比我家空曠多了,地上沒有地毯,室內感覺更冷。她經過石板地走進隔壁的房間,這個房間在我家是客廳,房裡的木板地面擦得閃閃發光,她的腳步聲響起回音,她走到哪裡,回音就跟到哪裡。
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不能不想,每一件卻都是痛苦的回憶。巴克利跨坐在我的肩膀上,姊弟倆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我手裡拿著閃亮的金星,在媽媽的扶持下,把星星放到聖誕樹頂端,她站在一旁觀看,忌妒我搆得到聖誕樹;我從二樓樓梯扶手上滑下來,鼓動她加入我;我們姊妹倆吃完晚飯之後,苦苦哀求爸爸講故事;哈樂弟叫個不停,我們全家跟著牠跑。還有無數的生日與節慶場合,我們被拉去照相,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笑得臉都僵了。我們穿著一模一樣的天鵝絨、或是方格洋裝,手裡拿著絨毛兔和上了色的復活節雞蛋,腳上的皮鞋有條帶子,帶扣非常硬。媽媽試圖對準焦距,我們儘可能保持微笑,照片洗出來總是模模糊糊,我們的眼睛也有明亮的紅點。琳西保留了這些物品,但沒有一件東西能留下拍照前後的時刻。我們在家裡玩耍,或是爭著搶玩具,沒有任何一樣物品能捕捉這些屬於我們姊妹的時刻。
她忽然看到我的背影晃過隔壁房間,這個位置在我家是餐廳,在哈維家則是他搭造洋娃娃屋的地方。我像小時候一樣,總是跑在她前面。
她快步趕上我。
她跟著我跑過樓下的房間,雖然她為了加入橄欖球隊接受了嚴格訓練,跑到大門前的玄關時,她依然上氣不接下氣,覺得頭暈目眩。
以前我們在公車站常看到一個年紀比我們大一倍的男孩子,我想起媽媽常指著他對我們說:「他不知道自己很有力氣,妳們碰到他要小心一點。」你對他和顏悅色,他就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他一臉可憐兮兮,憨厚地微笑,彷彿希望你也抱抱他。有一次,他把一個叫做黛芬妮的小女孩抱起來,他抱得非常緊,一放手,小女孩就重重地摔到地上,在那之後,我們就沒有在學校裡看過他。據說他被送到另一個學校,大家也沒有再提起他。此時,我在陰陽界用力地推擠,希望能讓琳西注意到我,我好想幫她,但又怕用力過猛傷了她。
琳西走到玄關的樓梯旁,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她閉上眼睛穩住呼吸,心想自己為什麼闖進哈維先生家。她覺得四周瀰漫著一股詭譎沉悶的氣息,她陷在裡面,好像是一隻被困在蜘蛛網中的蒼蠅,周圍儘是絲綢般的綿密蛛網。她知道爸爸在某種力量的驅使下跑進玉米田,現在這股力量也逐漸向她逼近。她本來希望幫爸爸找到一些線索,有了這些證據,她和爸爸就能重拾往日的親密,爸爸的偵查有了方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找賴恩理論。但此時此刻,她卻好像看著自己跟著爸爸掉進無底的深淵。
她還有二十分鐘。
在哈維先生家裡,琳西是唯一活生生的人,但她卻不孤單,除了我之外,她還有其他同伴。哈維先生在這裡策畫了多起謀殺案,屋裡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女孩的陰魂,琳西雖然毫不知情,其他受害者卻逐漸出現在我面前。我站在天堂,一一叫出她們的名字:
賈姬.梅爾,德拉瓦州,一九六七年,十三歲。
隨著賈姬的身影,我看到一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椅子的底部朝上,她倒臥在椅子旁邊,身上只有一件破爛的T恤,靠近頭部的地上有著一小攤鮮血。
弗蘿拉.赫南迪茲,德拉瓦州,一九六三年,八歲。
他只想碰碰她,但她卻大聲尖叫,八歲的她個子很小,她左腳的襪子和鞋子後來找到了,屍體卻遍尋不著。她的屍骨被埋在一棟老舊公寓的地下室裡。
莉雅.福克斯,德拉瓦州,一九六九年,十二歲。
他和莉雅躺在一個公路路橋下,他在一張沙發椅上悄悄地殺了她。橋上來往的車聲令他昏昏欲睡,他不知不覺地躺在她的屍體上睡著了。十個鐘頭之後,有個流浪漢敲敲他用廢棄門板搭蓋的小屋,他才猛然驚醒,匆匆收拾隨身物品和莉雅的屍體之後逃逸。
蘇菲.西契逖,賓州,一九六○年,四十九歲。
蘇菲是他的房東,她把二樓隔成兩間,其中一間分租給他。他喜歡牆上半圓形的窗戶,房租也便宜,但她太喜歡講她兒子,還堅持朗誦詩歌給他聽。他到她房裡和她做愛,她一開始說話,他就敲碎她的頭蓋骨,然後把屍體抬到附近的小溪丟掉。
麗迪亞.強森,一九六○年,六歲。
賓州巴克郡,他在採石場附近的山丘上挖了一個小洞穴,在裡面耐心等候,她是年紀最小的受害者。
溫蒂.瑞奇,康乃迪克州,一九七一年,十三歲。
溫蒂在一個酒吧外面等她爸爸,他在樹叢裡強暴她,然後把她勒死。那次他恢復了意識,不像以往一樣作案之後昏昏沉沉。他聽到說話聲,而且聲音愈來愈近,他把溫蒂的遺體拉過來,臉部朝向自己,然後輕咬她的耳朵。「喔,老兄,對不起,」他聽到有人向他道歉,原來是兩個喝醉酒的男人走到附近的樹叢方便,他們還以為打擾了他的好事。
我看到一座座飄浮在空中的墳墓,陣陣冷風迎面吹來,寒氣逼人。哈維先生留下了許多紀念品,受害者的靈魂附著在這些充滿回憶的物品上,屋子裡處處可見飄浮的靈魂。但那天我不管她們,趕緊回到琳西身邊。
琳西一起身,我馬上回過神來跟著她,我們一起走上樓梯,她覺得自己好像塞謬爾和霍爾愛看的殭屍片中的主角:眼睛直視著前方,一腳前一腳後,一步步地往前走。她走進樓上的一個房間,這裡在我家是爸媽的臥室,她在房裡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她走到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在我家是我的臥室,在這裡則是哈維先生的臥房。
這個房間擺了最多東西,她必須儘可能不要弄亂房裡的擺設。她把手伸到堆在架上的毛衣之間摸索,她以為會摸到一把刀、一把槍、或是一枝被哈樂弟咬過的原子筆,卻什麼也沒有摸到。忽然間,她聽到某種聲音,她辨識不出那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多加理會。她轉身繼續走向床邊,床頭燈還亮著,燈下襬著哈維先生的筆記簿,她走過去看看,又聽到另一個聲音,但她依然沒有理會。車子駛進家門,煞車發出尖銳的聲音,有人猛力關上了車門。
她翻閱筆記本,裡面有許多樑柱、鑽子、塔樓、和拱架的素描,她看著各式各樣的測量和摘要,這些對她都不具任何意義。她翻到最後一頁,終於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而且離她愈來愈近。
哈維先生拿出鑰匙打開大門時,琳西看到一張鉛筆素描,這張小小的素描上畫著一個凹下去的地洞,地洞的一旁有個架子,裡面有壁爐,哈維先生還畫出如何把地洞裡的煙霧排送到外面。琳西看到紙上哈維先生細長的字跡:「斯托弗茲玉米田」,眼光就再也離不開這張素描。我的手肘被發現之後,新聞報導中曾提到可能的案發現場,若不是讀了這篇報導,她也不會知道玉米田的地主叫做斯托弗茲。現在她終於知道我一直想告訴她的事情:我就死在這個地洞,我在洞中奮力掙扎、放聲尖叫,最後還是送了命。
她撕下素描,哈維先生已經走到廚房弄東西吃,他做一個他最愛吃的肝泥香腸三明治,還洗了一盤青葡萄。他聽到木板嘎嘎作響,身子隨之僵硬,木板再度作響,他挺直身子,心裡明白八成出了什麼事。
葡萄滾落到地上,他跨出左腳,一腳把葡萄踩得稀爛。琳西衝到百葉窗邊,想辦法打開鎖得緊緊的窗子。哈維先生兩步當一步地衝上二樓,琳西擠出窗外,跳到屋頂上,他衝到二樓樓梯口,眼看著就要追上她了。琳西彎起身子從屋頂上滾下來,壓破了屋旁的一支排水管,哈維先生衝進臥房時,她已經掉在樹叢、雜草和亂七八糟的肥料中。
但她沒有受傷,謝天謝地,她沒有受傷!幸好她年輕,身手矯健。他走到窗邊,正想爬到窗外時,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忽然停了下來。他看到她跑向鄰家的樹叢,她背上絹印的球衣數字5!5!5!看來格外醒目。
原來是穿著橄欖球衣的琳西.沙蒙啊。
※※※
琳西回家時,塞謬爾和爸媽、外婆一起坐在客廳裡。
「噢,天啊。」媽媽先隔著門上的小方格窗看到琳西,一看馬上大叫。
媽媽一打開大門,塞謬爾就衝到媽媽和琳西之間。琳西走進家門,她看也不看媽媽一眼,甚至不管一跛一跛走過來的爸爸,直接衝到塞謬爾懷裡。
「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媽媽看著琳西身上的泥土和傷痕,嘴裡不住地驚呼。
外婆走過來站到媽媽身邊。
塞謬爾把手放在琳西頭上,順順她的頭髮。
「妳到哪裡去了?」
琳西轉頭面向爸爸,她先前非常激動,現在看起來比較鎮定,也虛弱不少,整個人似乎小了一號。那天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謝天謝地她沒事。
「爸?」
「怎麼了,小寶貝?」
「我真的去了,我闖進他家了。」她微微發抖,拚命控制自己不要哭。
媽媽忽然大聲說:「妳說妳做了什麼?」
但琳西依然不看她,她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媽媽一眼。
「我幫你找到這個,我想或許有用。」
她把素描揉成一團,緊緊地握在手裡。手裡握著東西跳下來比較危險,但她依然完成了使命。
爸爸忽然想到當天稍早曾讀到一句話,他凝視著琳西的雙眼,大聲地說出這句話。
「鬥爭狀態中,一個人的應變能力最快。」
琳西把素描交給爸爸。
「我去接巴克利。」媽媽說。
「媽,妳難道看都不想看一眼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妳外婆住在我們家,我有好多東西要買,還要烤一隻火雞,大家好像都不知道還有個家要照顧。我有個家、有個兒子,我要出去了。」
外婆跟著媽媽走到後門,卻無意阻止她出去。
媽媽一出門,琳西伸手握住塞謬爾的手,爸爸看著哈維先生的素描,心裡的想法和琳西一模一樣:我可能喪身於此。他抬起頭來。
「妳現在相信我了嗎?」他問琳西。
「是的,爸爸。」
爸爸心想真是謝天謝地,隨即起身想去打個電話。
「爸。」琳西又說。
「什麼事?」
「我想他看到我了。」
※※※
上天保佑,我妹妹那天沒事,這真是老天的最佳贈禮。我從天堂廣場的大陽台走回家,一想到爸媽、巴克利和塞謬爾可能失去她,我不禁害怕得全身發抖,更何況,我很自私,我希望她為了我留在人間。弗妮從餐廳走向我,我幾乎連頭都不抬。
「蘇西,」她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妳。」
她把我帶到老式的街燈下,然後將我領到暗處。在黑暗中,她遞給我一張折成四折的紙。
「等妳堅強一點再攤開來看看,到那裡走走。」
兩天之後,我照著弗妮的地圖走到一處田野,我時常經過這裡,雖然覺得風景很漂亮,卻從沒有過去瞧瞧。地圖上用虛線標示出路徑,我緊張地在田間成排的小麥中尋找記號,忽然間,我看到它就在我面前,我側身於麥梗之間,慢慢地走向它,我手中的地圖漸漸消失無蹤。
我看到一棵樹齡悠久、優雅美麗的橄欖樹豎立在眼前。
太陽高掛在天空,橄欖樹前有塊空地,我等了一會兒,不久就看到另一邊的麥田起了波動,有人穿過麥田向這裡走來。
以她的年紀,個子算是瘦小,就像她在世時一樣。她穿了一件棉布洋裝,裙邊和袖口有點磨損。
她停下來,我們互相瞪著對方。
「我幾乎每天都來這裡,」她說:「我喜歡聽這些聲音。」
我這才發現四周都是沙沙的聲音,小麥在風中搖曳,彼此摩擦,颯颯作響。
「妳認識弗妮嗎?」
小女孩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她給我來這裡的地圖。」
「這麼說,妳一定準備好了。」她說。這裡是她的天堂,她可以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坐在樹下的草地上,看著她快速地旋轉,裙襬揚成一個小圓圈。
轉完圈圈之後,她走向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坐在我旁邊,「我叫弗蘿拉.赫南迪茲,」她說:「妳叫什麼名字?」
我告訴她我叫什麼,然後忍不住哭了出來,我終於認識了另一個被他殺害的女孩。
「其他人很快就會過來。」她說。
弗蘿拉再度轉圈飛舞,其他小女孩和女人穿過麥田,從不同方向走來。我們向彼此訴說悲慘的遭遇,每個人都把滿肚子的心事說出來。我每說一次,心裡的悲傷就減輕一點點。我也告訴她們我家出了什麼事。凡人的悲傷是真實的,凡間每天都會發生令人傷心的事情,悲傷就像花朵或陽光,想藏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