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哈維先生來到康乃迪克州的鐵皮屋時,天空已飄起了雨絲。幾年前他在這裡殺死了一個年輕的女侍,還用她口袋的小費買了幾條長褲。他邊走邊想,事情過了這麼久,屍體到現在應該已經腐化,鐵皮屋周圍確實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味道,但鐵皮屋的門卻開著,他也看得出屋內的土地被翻過,他屏住呼吸,緊張地走向鐵皮屋。
屋內埋屍的地方已看不到屍體,他在空蕩蕩的洞穴邊躺了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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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看到太多鬼魂,為求平衡,我決定多觀察凡人的動靜。我注意到賴恩.費奈蒙也和我一樣,不上班時,他經常悄悄觀察週遭的年輕女孩、老婦人、以及所有其他不大不小的女人,她們給了他活下去的希望。我和賴恩在購物中心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她身上那件孩子氣的洋裝和修長白皙的雙腿有點不搭調,看來嬌弱而楚楚動人,深深打動我們的心。我們看到扶著支架蹣跚前進的老婦人,她們堅持把頭髮染成年輕時的顏色,髮色看來卻非常不自然。中年的單親媽媽在超市裡忙著買菜,她們的孩子卻只知道從架上抓了一包包糖果。女孩、老婦人、中年婦女,這些都是活生生的女人。有時我看到一些飽受打擊的可憐女人,她們有些遭到先生毆打、有些被陌生人強暴、還有些小女孩遭到親生父親迫害,每次看到她們,我都好想伸出援手。
賴恩無時無刻都看到這些可憐的女人,她們經常出現在警察局,就算不在局裡,他也可以察覺到她們的存在。比方說,他在商店看到一位太太,她臉上雖然沒有傷痕,但舉止卻非常畏縮,而且講話很小聲,好像怕打擾到別人。還有他每次去找他姊姊都會看到的一個女孩,幾年下來,她愈來愈瘦,臉頰完全失去了光彩,她蒼白的臉頰上有對大眼睛,眼神凝重,充滿了無助與憂傷。沒看到她,他總是擔心出了什麼事;一看到她,他雖然鬆了一口氣,卻又替她難過。
好久以來,他找不到新證據加進我的檔案裡,但在過去幾個月裡,舊檔案卻多了幾條新線索。警方發現另一個可能的受害者蘇菲.西契逖,蘇菲有個兒子叫洛夫,哈維先生可能有另外的化名,除此之外,賴恩還有我的賓州石。他輕摸放在證物袋裡的賓州石,石頭上刻著我名字的簡寫,他不停用手指輕撫這幾個字母,警方已經仔細地檢查了這個小東西,但到目前為止,警方只知道它出現在另一個女孩遇害的現場,除此之外,他們檢查得再仔細,也找不出任何線索。
一證實這是我的東西,他就想把它還給我爸。雖然這樣做是違法的,但警方始終沒找到我的屍體,證物室的保險箱裡只有泡過水的課本、幾頁自然課的筆記、夾在筆記裡的情書、一個可樂空罐、和一個綴了鈴鐺的帽子,讓爸爸保留一樣屬於我的東西也不為過。他已經列了清單,這些年來也保存了所有證物,但這個賓州石和其他東西不一樣,賓州石是我的貼身飾品,他想要把它交還給我的家人。
媽媽離開之後,他交過一個護士女朋友,她看到住院名單上有個叫做傑克.沙蒙的病人,趕緊打電話通知賴恩。賴恩本來打算到醫院看我爸,順便把賓州石交給他,在賴恩的心目中,這個小飾物就像護身符一樣,爸爸看了一定能快點康復。
我看著賴恩,忍不住想到霍爾修車廠後面鐵道邊,裝了有毒液體的鐵桶。鐵道旁邊亂七八糟,有些公司把裝了污染物的桶子丟在這裡,桶子都被密封埋在土裡,假以時日,桶子裡面的東西卻開始外洩,隨著時光流逝,賴恩也壓抑不了心裡的感覺。媽媽離開之後的這些年來,我變得同情賴恩,對他也有一絲敬意。他鍥而不捨地追蹤證據,試圖回答一些無法解釋的謎團,就這方面而言,我知道他和我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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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外面有個賣花的小女孩,她把水仙花紮成一小把,一束束嫩綠的莖梗上綁著紫色的緞帶,我看到媽媽買下了小女孩手中所有的水仙花。
醫院裡的艾略特護士八年前見過媽媽,她還記得媽媽是誰,一看到媽媽手裡抱滿了花,馬上跑過去幫忙。她把儲藏室裡沒有用的水瓶統統拿出來,然後和媽媽一起在水瓶裡裝滿水,趁爸爸睡覺時,在病房裡擺滿了水仙花。艾略特護士暗想,如果悲傷的女人可以算是美女的話,滿臉落寞的媽媽比以前更漂亮。
當晚稍早,塞謬爾、琳西和外婆已經帶著巴克利回家。媽媽還沒有準備好看到居住多年的老家,她心裡只有爸爸,房子、以及兒女沉默的指責,這些都可以等一陣子再處理。她不想到醫院的餐廳吃東西,餐廳裡燈火通明,她覺得醫院故意用明亮的燈光讓大家保持清醒,目的卻只在讓病人和家屬聽到更多壞消息。餐廳裡淡如開水的咖啡、硬梆梆的塑膠椅、和每樓都停的電梯也具有相同目的,醫院想藉此讓大家保持清醒,成效卻依然不彰。於是,她走出醫院,沿著大門旁邊的斜坡走道走下來,離開了醫院。
外面天黑了,她記得以前曾經半夜披著睡袍開車到這裡,現在停車場裡只停了幾輛車,她摸摸身上那件外婆留給她的毛衣外套,把外套拉緊一點。
她走過停車場,邊走邊看黑暗的車子裡有些什麼東西,藉此猜測待在醫院的是哪些人。一部車子的駕駛座旁擺了一堆錄音帶,另一部車子的前座則放了一個龐大的嬰兒座椅,她喜歡藉著這些東西猜想什麼人坐在車裡,對她而言,這就像小時候在爸媽朋友家玩間諜遊戲一樣,她在心中暗想:「艾比蓋兒探員呼叫控制中心!」遊戲降低了她的疏離感,讓她覺得自己不是那麼孤單。我跟在媽媽旁邊觀看,啊,我看到一個毛茸茸的小狗玩具,我看到一個橄欖球,我看到一個女人!一個陌生女子坐在駕駛座上,她剛開始沒注意到媽媽在看她,後來才看到媽媽。媽媽一看到她的臉,馬上轉頭凝視遠處餐廳發出的燈光,媽媽本來就打算到那個餐廳吃飯,此時她拉緊毛衣繼續往前走,沒有再往後看。不用明說,她也看得出那名陌生女子的心情,陌生女子和她一樣,寧願走到世界任何角落,就是不願待在現在這個地方。
醫院和急診室入口中間有塊小草坪,她站在草坪上,真希望手邊有包香菸。早上她什麼都沒想就上了飛機,傑克心臟病發作,她一心只想趕回家,但現在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她得等多久才能再離開?她能再一次不告而別嗎?她聽到停車場傳來車門開關的聲音,車內的女人下車走進醫院了。
餐廳的一切都顯得朦朦朧朧,她一個人坐下來,點了一份酥炸牛排,她在加州似乎沒看過這道菜。
想著想著,她忽然發現坐在對面的男人好奇地看著她,她馬上偷偷地觀察這個人,她在加州絕不會這麼做,回到賓州之後,這幾乎成了一種反射動作。我遭到謀殺之後,她一看到可疑的陌生人,馬上在心裡細細端詳。與其假裝沒什麼,還不如誠實面對心中的疑懼,事先預防總讓她安心一點。侍者端來她點的晚餐和一杯茶,她專心吃飯,啜一口帶點金屬味的冷茶,咀嚼油膩麵粉皮裡炸得太硬的牛排。她心想自己最多只能再撐幾天,回家之後,她到哪裡都看得到我,連坐在她對面的男人都可能是謀殺我的兇手。
她吃完牛排,付賬,低著頭走出餐廳,門上掛了一個鈴鐺,一聽到鈴鐺聲,她心裡馬上一陣抽痛。
她強自鎮定,安全地過了馬路,但走過停車場時,她的呼吸愈來愈急促,到後來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個陌生女子的車還停在那裡。
醫院大廳空空蕩蕩,沒什麼人在大廳逗留,但她決定在這裡坐一會兒,等呼吸回覆正常再說。
她決定再待幾小時,等爸爸醒來之後再離開。想清楚之後,她覺得輕鬆了不少,肩頭的重擔忽然消失了,她又可以逃到天涯海角。
十點多,時間不早了,她搭電梯到五樓,電梯裡只有她一個人。一出電梯,她發現五樓走廊的電燈調暗了,她走過護理站,站裡有兩個值班護士壓低聲音講閒話,她依稀聽到護士們說得興高采烈,言談中充滿好朋友的親暱,說著說著,其中一個護士忍不住放聲大笑,媽媽在笑聲中推門走進爸爸的病房,房門瞬間又緊緊關上。
只有她一個人。
門一關上,房裡安靜地似乎進入真空狀態。雖然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也知道我最好離開,但我的雙腳好像被黏在地上,想動也動不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房裡只有病床上的日光燈發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這副模樣,媽媽想起八年前的那個晚上,當時她像現在一樣站在他旁邊,一心只想離開這個男人。
我看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西時常坐在掛在二樓樓梯口的拓印畫底下,我假裝是上了天堂的騎士,哈樂弟是騎士的忠犬,琳西則是騎士的愛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輩子怎麼可能守著你呢?」琳西總喜歡這麼說。
媽媽握著爸爸的手,靜靜地在床邊待了好久。她想爬到醫院新鋪的床單上,躺在爸爸旁邊,這種感覺一定很好,但想歸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這麼做。
她靠得近一點,即使房裡充滿消毒藥水的味道,她依然聞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歡的襯衫,離開家時,她把這件襯衫放在行李箱裡一起帶走,抵達加州之後,她有時把襯衫圍在身上,只為了感受到一絲他的氣味。她從不把襯衫拿到室外,這樣他的氣味或許能保持得久一點。她記得有天晚上好想念他,於是她把襯衫套在枕頭上,像癡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樣把枕頭緊緊地抱在懷裡。
透過緊閉的窗戶,她依然聽得到遠處公路的車聲,但醫院裡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值夜班護士的塑膠鞋,在走廊上發出吱吱的聲響。
酒廠裡有個年輕的女孩,她們週末一起在品酒區的吧檯服務,去年冬天她們在一起聊天時,她對這個年輕的同事說,男女關係中總有一方比較堅強、另一方比較脆弱,她同時辯稱:「但這不表示比較脆弱的一方不愛比較堅強的一方。」女孩聽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她卻完全不顧對方的反應。話一出口,她馬上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她忽然領悟在自己的婚姻關係中,她才是脆弱的一方。但為什麼這些年來,她總覺得自己比傑克堅強呢?
她把椅子拉近病床,讓自己儘量靠近他,她把頭輕貼在他的枕頭上,默默地看著他的雙眼,他的眼皮不停地顫動,顯然是好夢正甜。這些年來,她逃得好遠,每天生活在離家數千哩之外,但她怎麼可能依然深愛眼前這個男人?她怎麼還把愛意埋藏在心中?這些年來,她刻意拉遠兩人的距離,她跳上車子,直直地往前開;她扯掉後照鏡,打定主意絕不回頭,但這樣就能讓他從記憶中消失嗎?他們共享了過去,還有他們的孩子,這些難道就此一筆勾消嗎?
聽著他規律的呼吸,她逐漸恢復平靜,甜蜜的往事悄悄地浮上心頭,她甚至感覺不到心情起了變化。她想起家裡每一個房間,過去這段日子來,她花了好多時間想忘掉在這些房間裡的日子,現在往事卻逐一浮現,回憶就像存放在罐子裡的水果一樣,你記不得把它放在哪裡,但一找到它,沉澱的果香似乎更加醉人。剛結婚時,他們是如此傻傻地深愛著對方,有了孩子之後,他們努力為這個家打下根基,實現兩人的夢想,家裡處處可見兩人努力的成果,我就是其中最明顯的心血結晶。
她摸摸爸爸臉上新出現的皺紋,愛憐地撫摸他鬢角邊的一絲白髮。
雖然盡力想保持清醒,但午夜過後,媽媽仍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臨睡前,她看著爸爸的臉,試圖緊緊抓住所有的回憶;緊握住這些回憶之後,等他一醒過來,她就可以安心地揮手道別。
她閉上雙眼,悄悄地在他身邊入睡,我看著沉睡中的爸媽,輕輕地在他們耳邊哼起爸爸以前常唱的兒歌:
石頭和骨頭;
冰雪與霜凍;
種籽、豆豆、小蝌蚪。
小徑、樹枝、微風輕輕吹拂,
我們都知道蘇西想念誰……
兩點左右開始下雨,雨絲飄落在醫院、我家的老房子、以及我的天堂。雨點也落在哈維先生過夜的鐵皮屋上,發出打鼓般的聲響。在隆隆雨聲中,哈維先生作了一個夢,出現在夢中的不是屍體被人移走、警方開始調查的那個女孩,而是琳西.沙蒙。在他的夢中,琳西匆忙地穿過鄰居的樹叢,她背上的球衣號碼5!5!5!忽隱忽現,彷彿向他示威。每次他一覺得受到威脅就會作這個夢,在琳西忽隱忽現的身影中,他的生命就此開始失控。
※※※
快四點時,我看到爸爸張開眼睛,他感覺到媽媽溫暖的鼻息,不看也知道媽媽睡著了。我真希望爸爸能抱抱媽媽,爸爸自己也這麼想,但他身體太虛弱,沒辦法舉起手臂。想了一會兒,他決定用另一種方式向她示愛。我過世之後,他想了好多事情,這些事情經常縈繞在他心頭,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他想些什麼,現在他決定把這些心裡的話,一五一十地說給媽媽聽。
他不想吵醒她,除了雨聲之外,醫院裡聽不到其他聲音。他覺得雨似乎一直跟著他,天空始終灰濛濛的,地上也一片潮濕,他想到琳西和塞謬爾面帶微笑、全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口,他們冒雨跑回家,只為了不要讓他擔心。這些年來,他經常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這兩個孩子身上,他必須不斷在心裡唸著:琳西、琳西、琳西,巴克利、巴克利、巴克利。
他隔著窗戶觀看外面的雨絲,在停車場的燈光下,雨點聚成一團團明亮的圓圈,讓他想起小時候電影裡的人造雨。他閉上雙眼,媽媽沉穩的鼻息輕觸他的臉頰,他聽著媽媽的呼吸聲,覺得分外安詳。忽然間,窗外傳來輕輕的拍打聲,他聽到小鳥的叫聲,但從病床上卻看不到小鳥。他想窗外說不定有個鳥巢,小鳥被雨聲吵醒,一醒來卻看不到母鳥,一想到這裡,他真想走過去解救這些可憐的小鳥。
他摸摸媽媽纖細的手指,她原本緊握著他的手,睡著之後不知不覺地鬆手了。他看著身旁的她,心裡作出了決定: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這次他要放手讓她追尋她想要的人生。
就在這時,我溜進房間和爸媽在一起。以前我只在他們周圍盤旋,從來沒有在他們面前現身,這次我隱約現出人形,出現在他們面前。
我把自己縮小,房裡一片漆黑,我不知道他們看不看得到我,過去八年半來,我雖然每天看著爸爸、媽媽、露絲、雷、妹妹、小弟、當然還有哈維先生,但我沒有二十四小時緊隨著他們。我現在才知道,過去這些年來,爸爸無時無刻地想著我。他對我不停地付出,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到來自人間的關愛。在父愛的照拂下,我始終是當年的蘇西.沙蒙,大好前程正等著我來發掘。
「我常想如果我一點都不出聲,說不定聽得到妳說話,」他輕輕地說:「如果我夠安靜,說不定妳就會回來。」
「傑克?」媽媽半睡半醒地說:「我八成睡著了。」
「妳回來了真好。」他說。
媽媽看著他,所有的顧忌都消失了,「你怎麼辦到的?」她問道。
「我別無選擇,艾比。」他說:「我還能怎麼辦呢?」
「逃得遠遠地,重新開始。」她說。
「這麼做有用嗎?」
他們都不說話,我伸出雙手,身影卻瞬間消逝。
「妳為什麼不過來躺在這裡呢?.」爸爸說:「值班護士等一下才會來,我們還有一點時間在一起,沒有人會趕妳走。」
她沒有動。
「醫院的人對我很好,」她說:「艾略特護士趁你睡覺時,幫我處理了這些花。」
他抬頭看看四周,努力想認出那是什麼花,「啊,水仙。」他說。
「蘇西最喜歡水仙花。」
爸爸露出慈祥的笑容說:「妳看吧,這樣就對了,妳面對現實,勇敢地過日子,給她一束鮮花就是個開始。」
「唉,想了就讓人傷心。」媽媽說。
「沒錯,」他說:「的確讓人傷心。」
媽媽小心翼翼地爬到床上,她頂著床邊,不太容易保持平衡,但他們辦到了,兩人並肩側躺在病床上,默默地凝視著對方。
「和琳西以及巴克利見面感覺還好嗎?」
「唉,好難。」她說。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捏捏她的手。
「妳看起來很不一樣。」他說。
「你是說我變老了?」
我看著爸爸伸手握住媽媽的髮絲,幫她把頭髮塞到耳後,「妳離家之後,我又重新愛上了妳。」他說。
此時此刻,我好希望自己就是媽媽。爸爸不是因為看在過去的分上,或是某些媽媽永遠不會改變的特質才愛她,他愛她所有的一切,也接納了她的脆弱與逃避。現在她回到他的身旁,在太陽升起之前的這一刻,沒有人進來打擾他們,他用手指輕觸她的髮稍,明知她湛藍的雙眼蘊藏著無盡的憂傷,卻依然毫不畏懼地凝視著她。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愛她的表徵。
媽媽想說「我愛你」,卻怎樣也說不出口。
「妳會待下來嗎?」他問道。
「我會待一陣子。」
聽到她這麼說就夠了。
「好,」他說:「加州那裡的人如果問起妳的家人,妳怎麼回答?」
「我坦白告訴他們說我有兩個小孩,然後我在心裡悄悄說,其實我有三個孩子。每次這麼說我都覺得對不起蘇西。」
「妳提過妳有先生嗎?」他問道。
她看著他說:「沒有。」
「嗯。」他輕輕嘆一口氣。
「傑克,我不是回來說假話的。」她說。
「那麼,妳為什麼回來?」
「我媽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裡提到心臟病,我馬上想到你爸爸。」
「是不是因為我可能會死,所以妳才回來?」
「是的。」
「妳剛才睡得好熟,」他說:「妳沒有看到她。」
「看到誰?」
「剛才有人走進來,然後又出去了,我想是蘇西。」
「傑克?」媽媽輕嘆,但口氣不像以前一樣充滿防備。
「別告訴我妳沒看到她。」
她卸下了心防。
「我到哪裡都看到她,」話一出口,她頓時覺得輕鬆無比,「即使在加州,她也無處不在。我開車經過學校,學生上下校車、或是站在校門口,我看到一個女孩的頭髮好像蘇西,但臉卻一點也不像。有些學生的模樣、或是她們走路的樣子也讓我想到她。每次我看到姊姊帶著弟弟、或是一對長得很像的姊妹花,我都想到琳西,琳西本來也有個姊姊,巴克利也是,但蘇西一走,他們就永遠失去了大姊。然後我想到我也拋下他們不管,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你,甚至對不起我媽。」
「琳西一直很好,」他說:「她很堅強。她心裡有些疙瘩,但還撐得下去。」
「我看得出來。」
「好,如果我告訴妳,蘇西十分鐘前在這個房間裡,妳怎麼說?」
「我會說你又在講傻話,但你說的或許沒錯。」
爸爸伸手撫摸媽媽的鼻梁,把手指輕輕蓋在她的唇上。隨著他手指的移動,她微微地張開了雙唇。「妳得靠下來一點,」他說:「我還是個病人呢。」
我看著爸媽擁吻,他們張著眼睛親吻,媽媽先掉淚,淚水順著爸爸的臉頰流下來,爸爸也隨著低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