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那天早上媽媽到酒廠上班時,看到值班的工人用不純熟的英文留了一張字條給她。媽媽每天開始工作之前,總是習慣邊喝咖啡、邊看看窗外成排成架的葡萄園,但那天早上她一看到「emergency」(緊急)這個字,也顧不得喝咖啡了。她馬上打開品酒區的大門,燈都來不及開、摸黑找到吧檯下面的電話,直接撥了賓州家裡的號碼,電話響了半天卻無人應答。

  試了兩、三次之後,她打電話給賓州地區的接線生,詢問辛格博士家的電話號碼。

  「是啊,」盧安娜在電話裡告訴媽媽:「雷和我幾小時前看到救護車停在妳家門口,我想現在大家應該在醫院裡。」

  「誰出了事?」

  「我不太清楚,會不會是妳母親?」

  但她從紙條中得知,打電話來的是她媽媽,這表示出事的一定是她的小孩、或是傑克。她謝謝盧安娜,然後掛了電話。她一把握住沉重的紅色話機,把它從吧檯下面抬上來,電話下面本來壓了一堆不同顏色、為品酒顧客準備的紙張,一拿起電話,這些標示著:檸檬黃=年份少的Chardonnay白酒、草莓紅=Sauvignon Blanc的便條紙全部散落在地上,她卻視若無睹。從到這裡工作開始,她就習慣早到,現在她感謝自己養成了這個習慣。和盧安娜通過電話後,她拚命想家裡附近有哪些醫院,她還記得以前我們忽然發燒、或是好像摔斷了骨頭時,她曾帶我們去哪幾家醫院,她趕緊打電話給這些醫院,最後終於在我開車送巴克利去的那家醫院打聽到,「有位叫做傑克.沙蒙的病人被送進急診室,他現在還在裡面。」

  「你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

  「請問妳和沙蒙先生是什麼關係?」

  她說出多年以來沒有說過的幾個字:「我是他太太。」

  「他心臟病發作。」

  她掛了電話,頹然地坐在橡膠地板上,值班經理走進來時,她依然坐在地上,喃喃地重複「先生」、「心臟病」等字眼。

  過了一會兒,當她抬頭張望時,已坐在值班工人的卡車上,這個沉默的工人平常很少離開酒廠,現在他載著她直奔舊金山國際機場。

  她買好機票,登上一班在芝加哥轉機的班機,一路直飛費城。隨著飛機逐漸上升,乘客和空服人員已置身於雲霧之中,媽媽恍惚地聽到叮的一聲,機長像往常一樣對乘客報告,或是指示空服員該做什麼,空服員推著車子穿過狹窄的走道,車子叮噹作響,媽媽對週遭一切卻視而不見,她只看到酒廠陰涼的石頭拱廊,拱廊後面放著空橡木桶,白天工人經常坐在拱廊裡乘涼,但在媽媽的眼中,這些工人全都不存在,拱廊中只有爸爸握著一隻缺了把手的Wedgwood瓷杯看著她。

  飛機抵達芝加哥之後,她的心情總算稍微平靜。她在芝加哥有兩小時轉機的時間,她買了一把牙刷和一包香菸,然後打電話到醫院,這次她請外婆過來聽電話。

  「媽,」她說:「我人在芝加哥,再過一會兒就到家了。」

  「謝天謝地,艾比蓋兒,」外婆說:「我又打了一次電話到酒廠,他們說妳已經去機場了。」

  「他情況如何?」

  「他在找妳。」

  「孩子們在醫院裡嗎?」

  「是的,塞謬爾也在。我原本打算今天打電話告訴妳,塞謬爾已經向琳西求婚了。」

  「太好了。」媽媽說。

  「艾比蓋兒?」

  「怎麼了?」媽媽聽得出外婆好像欲言又止,這絕非外婆平日的作風。

  「傑克在找蘇西。」

  ※※※

  她一走出芝加哥機場,馬上點燃一支香菸,一群學生呼嘯地經過她身旁,每個學生都提著樂器和簡便的旅行袋,樂器盒旁邊繫著一個鮮黃色的名牌,名牌上寫著「愛國者之家」。

  芝加哥相當悶熱,機場周圍人潮洶湧,併排停在路邊的車輛排放出廢氣,凝重的空氣更令人窒息。

  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完手上的香菸,抽完之後馬上再點上一支,她一隻手緊緊地貼在胸前,另一隻手拿著香菸,每吸一口就把手臂向前伸。她穿著工作的服裝,下身是一條褪色但乾淨的牛仔褲,上身則是口袋上繡著「庫索酒廠」、有點泛白的橘色T恤,她變得比較黑,黝黑的膚色把藍色的大眼睛襯托得更藍。她把頭髮放下來,鬆鬆地在頸背下方紮個馬尾,我可以看到她耳後和鬢角邊夾雜著幾根白髮。

  她想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離家這些年來,她覺得自己始終和時間賽跑,回家只是遲早的事。她深知不管離開多久,她對家人的牽掛終究會把她拉回來。現在她面臨了婚姻的責任與先生的心臟病,這兩股力量終於使她重返家門。

  她站在航站大廈外面,伸手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拿出一個男用皮夾,自從到酒廠上班之後,她就不帶皮包,而把錢和證件放在男用皮夾裡,這樣她就不用擔心皮包放在吧檯下安不安全,工作起來也比較方便。她隨手把菸蒂丟到計程車的車道,轉身在路旁的水泥花壇邊坐了下來,花壇裡有些雜草,還有一棵小樹可憐兮兮地挺立在烏煙瘴氣的空氣裡。

  皮夾裡放著一些照片,她每天把照片拿出來看,其中唯獨只有一張被反過來、放在放信用卡的夾層中。警察局證物室的保險箱裡擺著同一張照片,雷離家上大學之前,盧安娜把這張照片夾在印度詩集裡,我出事之後,警方印製的傳單、塞在郵箱裡的尋人海報、以及刊登在報紙上的也是這張照片。

  雖然事隔八年,但對媽媽而言,這張照片依然無所不在。就像大明星的宣傳海報一樣,她走到哪裡都看到它,我的身影已經深深地烙印在照片中。照片中的我,臉頰比本人紅,雙眼也比本人更藍。

  她抽出照片,把它翻過來,輕輕地將它蓋在手中。她最想念我的牙齒,以前她看著我一天天長大,總覺得我那一口鋸齒狀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我答應媽媽對著相機露齒微笑,但一看到攝影師卻變得很害羞,幾乎連笑都笑不出來。

  航站大廈外的擴音機呼叫轉機的乘客登機,她轉身看看那棵在煙霧中掙扎的小樹,在擴音機的催促聲中,她把我的照片擺在瘦小的樹幹旁,然後匆匆地走進自動門內。

  ※※※

  飛往費城途中,她坐在三個座位的中間,左右兩旁都沒人。她不禁想道,如果她是個盡責的母親,孩子一定跟著她一起出門,她兩旁的座位一邊坐著琳西,另一邊坐著巴克利,座位絕不會空著。雖然她名義上還是兩個孩子的媽,但她早就不是他們的母親。六年多來,她從他們的生命中缺席,因此,她早已失去了做母親的特權。她現在明白母性是一種強烈的衝動,很多年輕女孩都夢想當媽媽,但她始終沒有這股強烈的衝動。或許因為她從未真正想要我,所以才會受到如此慘痛的懲罰。

  我看她坐在飛機上,天際飄來朵朵白雲,我順著白雲送上祝福,希望媽媽不要再苛責自己。她想到即將面對家人,心情頓時非常沉重,但沉重之餘,卻感覺到一絲解脫。空服人員遞給她一個藍色的小枕頭,她甚至沉沉地睡了一會兒。

  飛機終於抵達費城,降落之後,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一年、以及她人在哪裡。她在腦中飛快地盤算見到兩個小孩、她媽媽、以及傑克之後該說什麼,想了半天腦中卻一片空白,最後她乾脆不想,只等著下飛機。

  她的孩子在長長的走道盡頭等候,她卻幾乎認不出他們。這些年來琳西已長成一個高䠷的女子,她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時候胖嘟嘟的模樣。站在琳西旁邊的塞謬爾看起來像是她的雙胞胎,只是他比較高一點,身上比較有肉。媽媽拚命地看著他們兩人,他們也凝視著媽媽,她剛開始甚至沒看到候機室旁邊坐了一個胖胖的小男孩。

  大家在原地站了幾分鐘,每個人好像都被黏在地上一樣無法動彈,或許只有等到媽媽先走,大家才會跟著移動。媽媽剛要走向琳西和塞謬爾,還沒邁開步子就看到巴克利。

  她邁步踏向鋪了地毯的走道,她聽到機場的廣播,其他乘客匆忙地從她身邊經過,他們邊跑邊向等候在外的家人打招呼,感覺比她正常多了。她看著候機室中的巴克利,覺得好像穿過時光隧道回到了過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夏令營,當時她十二歲,一張臉圓滾滾的,大腿也很粗壯,她時常慶幸兩個女兒長得和她年輕時不一樣,但她的小兒子卻遺傳到這些特點。她離開太久了,也錯過了太多,時間一去不復返,有些事情她永遠也無法彌補。

  我數著媽媽的腳步,如果她自己也數的話,她會知道她走了三十七步;短短的三十七步內,她克服了過去將近七年來不敢面對的障礙。

  我妹妹先開口。

  「媽。」她說。

  媽媽看著琳西,時光瞬間向前移動了三十八年,她再也不是那個夏令營的寂寞小女孩。

  「琳西。」媽媽說。

  琳西目不轉睛地看著媽媽,巴克利也站了起來,但他先低頭看看鞋子,然後抬頭看著窗外的停機坪,停機坪上停了好幾架飛機,乘客井然有序地穿過走道登機。

  「妳爸還好嗎?」媽媽問道。

  琳西一叫「媽」就呆住了,這個字聽起來好陌生,叫起來感覺怪怪的。

  「我想他情況不太好。」塞謬爾說,到目前為止,還沒人說出這麼一句完整的句子,媽媽在心裡偷偷地謝謝塞謬爾。

  「巴克利?」媽媽和小弟打招呼,她裝出沒事的樣子,她總是他母親吧,不是嗎?

  他轉頭面向她,略帶敵意地說:「大家叫我巴克。」

  「巴克。」她一面輕聲重複,一面低頭看著雙手。

  琳西想問媽媽:妳手上的戒指呢?

  「我們該走了吧?」塞謬爾問道。

  他們四人朝中央航廈前進,航廈之間的走道很長,四處鋪上了地毯。他們走向拿行李的轉盤,走到一半媽媽忽然說:「我沒有行李。」

  大家忽然停步,氣氛顯得相當尷尬,塞謬爾四處張望,看看能否找到通往停車場的標誌。

  「媽。」琳西再度試圖和媽媽說話。

  「我欺騙了妳。」琳西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媽媽就先開口。她們目光相遇,兩人交換著說不出口的祕密。在熾熱的目光中,我發誓我看出了端倪,雖然兩人都不明說,但我感覺得到媽媽和琳西都知道賴恩的事,這個祕密就像剛被蛇吞下肚、還沒消化的老鼠一樣,在兩人的心裡蠢蠢欲動。

  「我們先搭電扶梯上去,」塞謬爾說:「然後再從上面的通道走到停車場。」

  塞謬爾大聲叫巴克利,巴克利看機場安全人員看得出神,安全人員穿著制服,小弟向來對穿著制服的軍警人員非常感興趣。

  他們開車上了高速公路,一片寂靜中琳西先開口:「醫院說巴克利還小,所以不讓他看爸爸。」媽媽在座位上轉過身來說:「我會想辦法跟他們商量。」她邊說邊看著巴克利,試著對他笑笑。

  「你媽的。」小弟頭抬也不抬,低聲咒罵。

  媽媽楞住了,小弟終於開口,脫口而出的卻是這種話。他心中充滿恨意,滿腔怒火如波濤般洶湧。

  「巴克,」媽媽及時記起現在大家都這樣叫小弟,「你看看我好嗎?」

  他憤憤地凝視著前座,滿懷怒意盯著她。

  媽媽只好轉身看著前方,過了一會,前座傳來低低的啜泣聲,媽媽雖然拚命地壓抑,但塞謬爾、琳西和小弟依然聽得一清二楚。媽媽默默地流淚,但再多淚水也軟化不了巴克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把恨意深深地埋藏在心裡,那個天真無邪的四歲小男孩依然存在,只是恨意已將他層層包圍,童稚之心也已化為鐵石心腸。

  「看到沙蒙先生之後,大家心情就會好一點。」塞謬爾說,說完之後,連他也受不了車內的氣氛,於是他伸手扭開了收音機。

  ※※※

  八年前的深夜,她曾經來過這個醫院。雖然現在她身處不同的樓層,四周也漆著不同的顏色,但走在醫院的長廊上,她依然記得當初自己做了什麼。回憶如潮水般淹沒了她,賴恩的身體貼在她身上,她的背靠在冷冷的水泥牆上,思及此,她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想逃得遠遠地。她好想飛回加州,在那裡,她可以重拾平靜的生活,默默地在一群陌生人之間工作,綠樹與熱帶花卉形成最佳屏障,在眾多外國遊客與奇花異草之間,她找到了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

  她遠遠地看到外婆腳上的高跟鞋,一下子就將她拉回現實。這些年來她走得好遠,幾乎忘了一些最單純的事情,比方說外婆常穿的高跟鞋。七十歲的她,居然還穿著高得不像話的鞋子,看來可笑,其實卻顯示了外婆的幽默感,這才是媽媽記憶中的外婆。

  一走進病房,媽媽馬上忘了巴克利、琳西、和外婆。

  爸爸雖然虛弱,一聽到媽媽走進來的聲音,依然掙扎地睜開雙眼。他的手腕和肩膀上插滿了管子,頭靠在一個小小的四方枕頭上,顯得非常脆弱。

  她握住他的手,無言地低聲啜泣;她再也不壓抑自己,任憑淚水滾滾而下。

  「嗨,我的海眼姑娘。」他說。

  她點點頭,默默地看著自己飽經風霜、蒼白虛弱的丈夫。

  「我的小姑娘啊。」他呼吸顯得相當急促。

  「傑克。」

  「妳看,我非得變成這副德性,妳才會回家。」

  「你這麼做值得嗎?」媽媽勉強笑笑說。

  「以後才知道。」他說。

  看到他們兩人在一起,我小小的心願似乎終於成真。

  媽媽的藍眼睛閃爍著光芒,爸爸從中似乎看到一線希望,一心只想牢牢地握住它。他和媽媽曾是同船共渡的有緣人,一陣巨浪擊沉了船隻,他們也各分東西。在殘餘的碎片中,他只記得她湛藍的雙眼。現在她又出現在他眼前,他拚命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但孱弱的手臂卻不聽使喚,她傾身向前,把自己的臉頰靠向他的手心。

  外婆雖然穿著高跟鞋,走路卻依然靜悄悄。她躡手躡腳地走出病房,出來之後才恢復平常走路的姿態。她昂首闊步地走向訪客區,走到一半有個護士把她攔下來,護士說有位先生留了張紙條給582病房的傑克.沙蒙,紙條上寫著:「賴恩.費奈蒙,稍後再訪,祝早日康復。」外婆雖然沒見過賴恩,卻早已聽過他的大名,外婆看了紙條、仔細地把它折好,琳西和巴克利已經到訪客區找塞謬爾,外婆打開皮包,把紙條塞進粉盒和梳子之間,然後才到訪客區和他們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