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露絲的爸爸在電話裡提到落水洞時,露絲正待在她租來的小房間裡,她一面把長長的電話線繞在手腕和臂膀上,一面簡短回答「是」、「不是」,表示她在聽爸爸說話。房東老太太喜歡偷聽,因此,露絲不喜歡在電話裡多說什麼。她打算過一會兒再到街上打對方付費的電話,告訴家人說她準備回去看看。

  建商把落水洞封起來之前,她一定要再回去看一次。她對落水洞之類的地方有著無名的喜愛,但正如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曾在停車場看到我的鬼魂一樣,她也沒有告訴大家她喜歡落水洞之類的地方。她在紐約看到太多酒鬼為了引人注意,或是想免費得到一杯酒,在眾人面前大談家人和傷心往事。她絕不會這麼做,她覺得一個人的私事不應該成為眾人說東道西的話題,也不應該變成酒酣耳熱之際的消遣,她把心事一五一十地寫在日記裡,它們也幫她保守祕密。每次有股衝動想找人傾吐時,她就輕聲告訴自己:「藏在心裡,藏在心裡,不要隨便跟人說。」想著想著,她總是回到街上漫步,她徒步走過紐約市的大街小巷,腦中只有故鄉的玉米田和她父親檢視骨董的神情。紐約市成了冥思的最佳場所,不管她的腳步聲在街道上發出多大聲音,這個大都會在她心中幾乎激不起任何漣漪。

  現在她看起來已不像高中時代那樣陰陽怪氣,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你可以感覺到她的眼神有如跳躍的兔子一般機靈,很多人看了相當不自在。她臉上時常帶著一種特殊的表情,好像等著什麼人到來,或是留心防備一些還沒有發生的事。她上班的小酒館經常有人說她的頭髮、或是雙手很漂亮,偶爾她從吧檯後面走出來,有些客人看了還讚美她的雙腿,但從來沒有人提到她的眼神。

  她總是隨便套上黑色緊身褲、黑色短襯衫、黑色靴子、和黑色的T恤,她上班、休閒都穿同一套衣服,衣服上早已佈滿污漬。污漬在陽光下特別明顯,露絲本來不知道,有天她到一家露天咖啡屋,點了一杯東西坐下來休息,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這才發現裙子上都是伏特加、威士忌的污漬。酒精的污點似乎讓裙子顯得更黑,露絲覺得很有趣,特別在日記提上一筆:「酒精改變了布料,就像酒精影響人一樣。」

  她習慣一出門先到第一大道喝杯咖啡,路旁的台階上坐了幾個烏克蘭女人,每個人腿上都抱著一隻小狗,露絲喜歡假裝和這些吉娃娃、博美狗說話,這些狗個子雖小,叫起來可是怒氣衝衝,每次走過牠們旁邊,牠們總是叫得驚天動地,露絲非常喜歡這些充滿敵意的小傢伙。

  喝完咖啡之後,她不停地在城市中漫步,經常走到兩腿發酸,幾乎走不動。除了一些奇怪的人之外,沒有人和她打招呼,她自己發明了一個遊戲,看看怎麼走才不會碰到紅綠燈,她從不因任何人而放慢腳步,有時一群紐約大學的學生、或是拿著洗衣籃的老婦人與她擦身而過,人來人往,她只感覺到行人像風一樣飄過身旁,面目卻是一片模糊。她經常想像自己如果死了,大家沒看到她,八成會覺得很奇怪,但她也知道其實她只是一個沒沒無聞的小人物,除了她的同事之外,沒有人知道她住哪裡,也沒有人等候她回家。她大隱於市,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她不知道塞謬爾向我妹妹求婚了,唯一和她保持聯絡的同學只有雷,除非雷告訴她,否則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在學校裡她已經聽說我媽離開了,這件事在學校再度引起各種謠言,她看著我妹妹應付得很辛苦,她們偶爾會在走廊上碰面,露絲知道同學們覺得她是怪人,大家看到琳西和她說話或許又會謠言四起,她只好在不增加琳西困擾的前提下,找機會說幾句話為琳西打氣。她記得琳西在資優生研習營對她說的話,那天晚上就像作夢一樣,夢中所有該死的規矩全部鬆綁,她們才可以暢所欲言。

  雷和其他人不同,對她而言,他們的親吻與愛撫就像玻璃櫃裡的寶貝一樣,她非常珍惜這些回憶。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她總會想辦法和他聚聚,一想到要去落水洞,她也馬上想到邀他一起去。她想他應該會欣然答應,他平常課業壓力相當大,有機會探險一下也不錯。他經常講實習的經驗給露絲聽,如果氣氛對的話,說不定這次他會講得更仔細一點。雷的描述讓露絲有身歷其境之感,她不但瞭解他說的話,更能體會他的感受。或許他不知道他的話有如此強大的影響力,但他確實喚起了她內心所有的感覺。

  她沿著第一大道朝北走,她能清楚地指出自己曾在哪些地方逗留,也確知曾有女人或小女孩在這些地方遇害。每天寫日記時,她試著把這些地方列出來,但她一想到那些陰暗狹窄的長巷、以及曾在這裡發生的事情,她就不知如何下筆。她每天想著這些懸而未決的謀殺案,想得忽略了其他比較單純的案件,比方說她在報上讀到誰遭到謀殺、或是她曾探訪某個女人的墳墓,這些事情全被她拋在腦後。

  她不知道她在天堂裡相當出名,我告訴朋友們誰是露絲、以及她做了什麼,她每天在大都會中漫步,走到曾經發生兇殺案的地方就靜靜地哀悼,回家之後還在日記裡為每個受害者祈禱。很快地,天堂裡每個人都聽說了這件事,特別是遭到謀殺的女人們,她們都想知道露絲是否發現了她們遇害的地方。在天堂裡有很多人為露絲著迷,但這些人的舉動恐怕會讓露絲失望,她們聚在一起熱切討論露絲的模樣,好像一群小女生圍著偶像雜誌大談影視紅星一樣,氣氛不像露絲想像中的莊嚴肅穆。

  只有我可以跟著露絲四處觀察,大家都覺得露絲肩負著光榮的使命,其實不然。這種超級感應力雖然相當驚人,有時卻令人相當痛苦。有時露絲腦中閃過某個影像,雖然稍縱即逝,卻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影像如同鎂光燈一樣快速一閃,有時是一聲尖叫、某人從樓梯上被推下來、或是一雙緊緊勒住脖子的手,有時則是某個女人、或小女孩的遇害過程,整個過程歷歷在目,栩栩如生地呈現在她眼前。

  露絲一身黑衣,遊走於喧擾的紐約大都會區。曼哈頓中城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駐足於路邊的女孩。一身藝術系學生打扮的露絲走到哪裡都不會引人注目,大家只當她是個平常的大學生,也沒有特別注意到她。但對身居天堂的我們而言,她肩負著重大使命,凡間絕大多數的人甚至連試都不敢試。

  琳西和塞謬爾的畢業典禮之後隔天,我陪露絲一起出去漫遊。她走到中央公園,雖然早已過了午餐時間,但公園裡依然相當熱鬧,情侶坐在參差不齊的草地上,她偷偷地望著他們,在這個晴朗的午後,她的窺伺顯得格外醒目,有些年輕人一臉懷疑地看著她,但他們一接觸到她的目光,馬上把頭低下來,或是轉頭看其他地方。

  走著走著,她橫越了中央公園,她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些角落樹林密佈,她甚至可以待在那裡寫日記,記錄這裡曾經發生的暴力事件。但她選擇了大家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比方說公園東南邊的小池塘,池面平靜無波,池邊寧靜涼爽,而且附近人來人往,比較熱鬧。她也常去公園裡的人造湖,這裡相當清幽,湖邊常見老人揚起手工雕刻的美麗帆船。

  公園裡有個動物園,她經常坐在通往動物園小徑旁的長椅上看人。碎石路另一頭有個保母帶著小孩出來玩,還有一些成年人獨自坐在樹蔭下看書。雖然走得很累,但她依然從背包裡拿出日記,她翻開日記,把日記放在膝上,手上拿枝筆假裝寫東西。她知道一個人坐在公園休息時,最好裝出有事情做的樣子,不然就會有奇怪的人過來搭訕。日記是她最親密的朋友,日記裡擺著她所有的心事。

  坐了一會兒,她面前忽然出現一個小女孩,保母睡著了,小女孩一個人走來走去迷了路,眼看就要走進公園和第五大道之間的玫瑰花叢。露絲回過神來,正想和一般人一樣大聲警告小孩的保母,冥冥中似乎有其他人注意到不對,露絲還沒看到什麼,保母就忽然驚醒,猝然坐直,高聲喝令小女孩回來。

  在這種時候,露絲總覺得天堂與人間彷彿存在著一組相互對照的密碼,一組是平安長大的小女孩,一組則是不幸遇害的小女孩,兩者之間好像有著某種神祕的關聯。保母收拾好東西、捲起毛毯、準備帶著小女孩離開,露絲這才看到先前是誰警告了保母,那是一個年紀很小的小女孩,很久以前,小女孩迷路走進玫瑰花叢,自此就消失無蹤。

  從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判斷,露絲知道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但她只看到小女孩一個人,她不知道事情發生在白天或是黑夜,小女孩身旁沒有保母,也沒有媽媽,小女孩就這麼失蹤了。

  我和露絲一起坐下來,她翻開日記,在裡面寫道:「時間?小女孩在中央公園迷路走向樹叢,白色的衣領繡著蕾絲邊,好精緻。」寫完之後她闔上日記,順手把日記放回背包裡。不遠之處的動物園裡有座企鵝展示館,到展示館裡坐坐通常能減輕她的痛苦。

  我們下午都待在展示館裡,展場四周的座椅鋪著絨氈,她一身黑衣,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遠遠看去只看到她的臉龐和雙手。企鵝搖搖擺擺地前進,一面發出咯咯的叫聲,一面潛進水裡,牠們姿態笨拙地滑下棲息的岩石,一到水裡卻變成穿著燕尾服的勇士。小孩子把臉貼在玻璃箱上興奮地大叫,露絲數數活生生的小孩,也細數在場有多少孩童的陰魂,展示館內四處洋溢著小孩愉快的笑聲,只有在這短暫的一刻,她才能將鬼魂的哀鳴逐出腦外。

  ※※※

  畢業典禮後的那個週末,小弟像平常一樣早起。七年級的他每天帶著午餐上學,他參加學校的辯論社,上體育課時,他也像當年的露絲一樣,到最後才被大家選為隊員。他不像琳西一樣那麼喜歡運動,外婆說他只會練習擺出「高傲的姿態」。

  他最喜歡的不是級任老師,而是一位圖書館館員,這個高瘦、蒼白、一頭硬髮的女人保溫壺裡裝著熱茶,她時常一邊喝茶、一邊說年輕時住在英國的事情。受到她的影響,小弟好幾個月講話都帶英國腔,琳西看英國廣播公司製播的《大師劇作精華選粹》(Masterpiece Theatre)時,他也顯得非常有興趣。

  媽媽離開之後,家裡的花園就乏人照顧,前一陣子小弟問爸爸能不能讓他重新整理花園,爸爸回答說:「當然可以,巴克,好好幹吧。」

  他的確非常認真。晚上睡不著時,他就詳細翻閱園藝目錄,看得幾乎出神。他還翻閱了學校圖書館裡所有關於園藝的藏書,外婆建議他種些荷蘭芹和紫蘇,霍爾則說茄子、香瓜、小黃瓜、胡蘿蔔和豆子之類「有用的植物」比較好,小弟覺得兩人說的都沒錯。

  他不喜歡書上說的方法,書上建議將花卉和番茄分開種、香料最好種在花園的角落,他覺得這些建議沒什麼道理,決定照自己的方式試試看。他每天纏著爸爸幫他帶種子回來,還主動跟外婆去買菜,外婆看他在超市裡慇勤地跑來跑去,買完菜之後只好帶他到花店買一小盆花。就這樣,他憑著一支鏟子,慢慢地種出滿園花草。他現在等著番茄成熟,也等著看雛菊、牽牛花、紫羅蘭和鼠尾草萌芽,小時候搭蓋的城堡現在成了工具間,裡面擺著他的工具和補給品。

  外婆知道總有一天,巴克利會明白他不能把花草蔬果全部種在一起,園中的花草也不會同時萌芽。胡蘿蔔和馬鈴薯在地底下愈長愈大,最後一定會干擾了小黃瓜的生長,生命力旺盛的雜草說不定會蓋過荷蘭芹,活躍於園中的害蟲也可能咬壞脆弱的花蕊。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一旁耐心等著巴克利自己發現這些事情。

  到了這把年紀,她知道多說無益,說得再多也挽救不了什麼,七十歲的她相信只有時間能證明一切。巴克利把地下室的一箱衣服拖到廚房裡,爸爸正好下樓喝咖啡。

  「你拿了什麼東西啊,小農夫?」爸爸說,他早上心情總是特別好。

  「我要打樁把番茄圍起來。」小弟說。

  「它們已經冒芽了嗎?」

  爸爸穿著藍色的睡袍,光腳站在廚房裡,外婆每天早上幫大家準備一大壺咖啡,爸爸從咖啡壺裡倒一杯咖啡,邊喝邊看著他的小兒子。

  「我今天早上剛看到一些嫩芽,」小弟高興地說:「它們捲在一起,好像正要張開的手掌一樣。」

  過了一會兒,爸爸靠在流理檯旁邊,把小弟的話重複說給外婆聽,這時他才看到小弟從地下室拿了什麼東西。箱子裡的衣服是我的,琳西先挑過一次,把她想要的衣服拿走,剩下的擺在我房間裡,外婆搬進我房間之後,她趁爸爸上班時,悄悄把琳西挑剩的衣服收到箱子裡,她把箱子放到地下室,箱子上只簡單地標示著「保留物品」。

  爸爸放下咖啡杯,穿過紗門,邊走邊叫巴克利。

  「爸,怎麼了?」巴克利察覺到爸爸的語氣有點不對勁。

  「這些是蘇西的衣服。」爸爸走到巴克利旁邊,不疾不徐地說。

  巴克利低頭看看手上那件黑色的方格呢洋裝。

  爸爸走近一點,從小弟手上拿起洋裝,然後沉默地把小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撿起來,他緊抓著我的衣服,一語不發地走回屋裡,看起來似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小弟心中冒起一把無名火。只有我看到小弟的怒火,一陣紅潮從他的耳後蔓延到臉頰、下巴,白皙的臉上逐漸染上一抹暈紅的色彩。

  「我為什麼不能用這些衣服?」他問道。

  爸爸聽了覺得好像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為什麼我不能用這些衣服來種番茄?」

  爸爸轉身,看著滿臉怒容的小兒子,兒子身後是一排挖得整整齊齊的園圃,泥土地上處處可見小小的種子。「你怎麼可以問我這個問題?」

  「你必須做個選擇,這太不公平了。」小弟說。

  「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緊抱在胸前。

  我看著巴克利愈來愈生氣,他背後的秋麒麟樹叢綻放出金黃色的光芒,從我過世到現在,秋麒麟已經長高了一倍。

  「我煩都煩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過世了,她還不是好好的!」

  「奇莎是你的同學嗎?」

  「沒錯!」

  爸爸楞在那裡,他可以感覺到光溜溜的腳踝和雙腳沾滿了露水,踩在腳底下的土地又濕又冷,似乎帶著某種徵兆。

  「喔,真令人難過啊。她爸爸什麼時候過世?」

  「爸,他什麼時候死不是重點,你還是不明白!」巴克利猛然轉身,狠狠地踐踏剛冒出來的番茄嫩芽。

  「巴克,你停停!」爸爸大喊。

  小弟轉身看著爸爸。

  「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說。

  「對不起,」爸爸說:「這些是蘇西的衣服,我不能……唉,或許你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但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過這些衣服啊。」

  「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對不對?」小弟說,滿臉淚痕的他,現在不哭了。

  「你說什麼?」

  「你拿走了小鞋子,你從我房間裡拿走了小鞋子。」

  「巴克,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我把玩大富翁的小鞋子收了起來,但小鞋子卻不見了。一定是你拿走的!你想獨占蘇西!」

  「你有話明講,想跟我說什麼,就說什麼。你為什麼提到奇莎的爸爸?」

  「把衣服放下來。」

  爸爸慢慢地把衣服放在地上。

  「這和奇莎的爸爸沒有關係。」

  「告訴我什麼才有關係!」爸爸只能靠直覺猜測,他好像回到剛動完膝蓋手術的那個晚上,止痛藥讓他整個人昏昏沉沉,清醒之後,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歲大的兒子坐在他旁邊,小巴克利等著爸爸張開眼睛,然後他才可以對爸爸說:「你看,我在這裡!」

  「她已經死了。」

  雖然事隔多年,聽了心中依然刺痛,「我知道。」

  「但你表現得卻不是如此,奇莎的爸爸在她六歲時就過世了,奇莎說她幾乎不想他了。」

  「她會的。」爸爸說。

  「但你要拿我們怎麼辦呢?」

  「拿誰怎麼辦?」

  「我們!爸爸,我和琳西!媽媽就是因為受不了,所以才一走了之。」

  「不要這麼激動,巴克。」爸爸說,他呼吸愈來愈困難,但依然儘量保持鎮定。忽然間,他心中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什麼?」爸爸說。

  「我什麼都沒說。」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對不起,」爸爸說:「我覺得不太舒服。」他站在潮濕的草地上,感覺雙腳愈來愈冷。他的胸口好像有個大洞,園中的蚊蟲繞著空蕩蕩的胸腔飛舞,耳際依然迴盪著同一個微弱的聲音:放手吧。

  爸爸忽然跪倒在地上,雙臂不自主地搖晃,好像進入了夢鄉。不一會兒,爸爸全身開始抽搐,小弟趕快衝到他身旁。

  「爸?」

  「巴克。」爸爸語帶顫抖,氣若游絲、聲嘶力竭地呼喊小弟。

  「我去叫外婆。」巴克利趕快跑回屋內求救。

  爸爸倒在地上,臉頰歪向我的舊衣服,虛弱地喃喃自語:「你永遠做不出選擇的。你們三個,我每個都愛。」

  ※※※

  那天晚上,爸爸躺在醫院病床上,插在他身上的監視器發出低沉而規律的低鳴。繞著他的雙腳,在他身旁飛舞的時間到了,我可以安安靜靜地把他帶走,但我能把他帶到哪裡呢?

  病床上方的時鐘分分秒秒地移動,我想起一個常和琳西玩的遊戲,以前我們經常待在院子裡,一邊摘下雛菊的花瓣,一邊不停重複:他愛我、他不愛我。牆上鐘聲滴答作響,我跟著鐘聲,心裡就像以前一樣默默唸著:為我死、別為我死;為我死、別為我死。我覺得非常矛盾,我不想看到爸爸就此離開人間,但又希望能在天堂與他相聚。我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看著爸爸心跳愈來愈弱,我心裡也充滿了掙扎,如果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永遠陪伴我,這樣想難道錯了嗎?

  巴克利待在他房裡,他把被單拉上來抵著下巴,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中。呼嘯的救護車帶走了我們的爸爸,琳西開車和他一起到醫院,但他卻只能跟到急診室。琳西雖然什麼也沒說,小弟卻覺得琳西在怪他,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罪惡感。琳西只是重複地問兩個問題:「你們談了些什麼?他為什麼這麼激動?」

  小弟最怕失去爸爸,爸爸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雖然他愛琳西、外婆、塞謬爾、和霍爾,但沒有人能像爸爸一樣讓他牽腸掛肚。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留心爸爸的舉動,好像一不注意就會失去爸爸。

  爸爸的這一邊是我,另一邊則是小弟;一邊是已經過世的女兒,一邊是活生生的兒子,兩個都是他的子女,兩個都有著同樣心願。我們都希望爸爸永遠陪在身旁,但他卻不可能同時滿足我們的願望。

  巴克利從小到大,爸爸只有兩次沒有送他上床睡覺。一次是爸爸到玉米田找哈維先生的那個晚上,一次則是現在。此時此刻,爸爸躺在醫院裡,醫生們正小心地觀察他的病情,以免心臟病再度發作。

  小弟知道他夠大了,不應該再想著這些小孩子的事,但我可以瞭解他的心情。爸爸非常會哄小孩上床,我們都非常期待睡前的一刻。每晚睡覺之前,爸爸總是先拉下百葉窗,用手順順葉片,確定沒有葉片翹出來,葉片如果翹出來,晨光就會吵醒巴克利,他才不讓陽光打擾小孩的睡眠呢。拉好百葉窗之後,爸爸走到床邊,小弟興奮得起了雞皮疙瘩,他早就準備好要玩遊戲了。

  「巴克,準備好了嗎?」爸爸問道,小弟有時大喊「訊號收到」,有時大叫「起飛」,但如果他只想趕快開始的話,他就大叫「好了」!爸爸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床單的兩角,把薄薄的床單折好放在手裡,然後兩手一攤,整片床單就輕飄飄地落下。如果用巴克利的床單,落下的是一團藍色的雲彩,如果用我的床單,飄下的則是淺紫的雲霧,床單從小弟頭上像降落傘一樣輕飄飄地落下,飄得好慢、好漂亮,飄到最後才柔柔地蓋住小弟光溜溜的膝蓋、額頭、臉頰、和下巴。床單在空中飄揚,激起陣陣微風,飄落到小弟身上時,四周依然飄散著微風。小弟裹在床單裡,心裡覺得既自在、又安全,那種感覺真好。他顫抖地縮在一旁,真希望能再玩一次。微風飄揚、床單落下;微風飄揚、床單落下,兩者之間似乎有著說不出來的關聯:眼前這個小男孩和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也有著難以形容的聯繫。

  那天晚上,小弟頭靠著枕頭,像嬰兒一樣蜷伏在床上。他沒拉上百葉窗,鄰居家的燈光從外面投射進來,他瞪著房間另一頭的衣櫃,以前他曾想像邪惡的女巫會從衣櫃裡跑出來,和躲在床下的惡龍聯手欺負他,現在他不害怕了。

  「拜託,蘇西,別帶走爸爸,」他輕輕地說:「我需要他。」

  ※※※

  離開小弟之後,我走下天堂廣場的陽台準備回家,街燈投射出蘑菇般的光影,我像往常一樣數著街燈往前走,眼前忽然出現鋪了磚塊的小徑。

  我沿著小徑往前走,磚塊變成了平坦的石頭,石頭變成了尖銳的小石塊,最後連石塊也沒有了,放眼望去都是翻攪過的大片泥土地。我靜靜地等待,我在天堂待夠久了,知道等一下一定會看到什麼。夜幕逐漸低垂,天空染上一抹柔和的淡藍,就像我離開人間的那晚一樣。朦朧之中,我看到有人向我走來,那人離我太遠,我看不出性別或是年齡。月亮冉冉升起,我逐漸看出那是一個男人,心裡也愈來愈害怕。我跑到剛好能看到他的距離,那會是我爸爸嗎?還是從我上了天堂之後、就非常希望他罪有應得的哈維先生?

  「蘇西!」我向前走幾步,停在離他幾英呎的地方,他朝著我伸開了雙臂。

  「記得我嗎?」他說。

  我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六歲的小孩子,以前小小的我,站在伊利諾州一棟大房子的客廳裡,現在我也像以前一樣,把雙腳輕輕踏在眼前這個男人的雙腳上。

  「爺爺!」我高聲大叫。

  四周只有我們祖孫二人,因為我們都已經上了天堂,所以我還像六歲一樣輕巧,祖父也像他五十六歲、爸爸帶我們去探望他時一樣健康。我們隨著音樂慢慢地跳舞,祖父在世時,每聽到這段音樂就會忍不住啜泣。

  「還記得這段音樂嗎?」他問道。

  「巴伯!」

  「沒錯,巴伯的絃樂慢板。」他說。

  我們隨著音樂起舞,以前我們總是笨手笨腳,現在舞姿則非常流暢。我記得以前看過祖父聽音樂聽得熱淚盈眶,也問過他為什麼哭。

  「蘇西,有時候即使你心愛的人已經過世很久了,想了還是會傷心掉眼淚。」他邊說邊把我抱在懷裡,我三兩下就掙脫他的懷抱,跑到後院找琳西玩,那時我們覺得祖父家的後院好大。

  那天晚上,我們祖孫沒有多說什麼,天空似乎總是一片湛藍,我們在永不消逝的藍光中跳了好久。我知道在我們跳舞的同時,天堂與人間都起了變化。我們在自然課曾讀過這種突然的轉變,剛開始速度很慢,忽然間天旋地轉,就像起了化學變化一樣,原本的東西都不見了;轟的一聲,時間和空間也隨之改觀。我貼近祖父的胸膛,嗅著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他的衣服帶著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味,爸爸老了應該也是這種氣味吧。我想到我喜歡的各種氣味:金桔、臭鼬、特級菸草,凡間的地上留著鮮血,天堂的天空卻依然一片湛藍。

  樂聲停止時,我們似乎已經跳了好久好久,祖父往後退一步,他身後的天空逐漸轉為黃橘。

  「我得走了。」他說。

  「走去哪裡?」我問道。

  「親愛的,別擔心,妳也快到那裡了。」

  祖父說完就轉身離去,他的影像很快地化為數不盡的光點與細塵,消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