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的琳西是個大人了,雖然我永遠無法象她一樣,但我幾乎已不再為此難過。她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我取得了大學文憑,坐在塞謬爾的機車後座,手臂緊緊地圈住他的腰,緊靠著他取暖……。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琳西。儘管如此,我發現琳西比其他人更容易讓我忘了自己是誰。
從天普大學(Temple University)畢業的那天晚上,琳西坐塞謬爾的機車回我爸媽家,他們再三向爸爸和外婆保證,到家之前絕不碰放在機車置物箱裡的香檳,「放心吧,我們畢竟是大學畢業生囉,」塞謬爾說。爸爸向來信任塞謬爾,這些年來,塞謬爾對他唯一僅存的女兒始終好得沒話說。
從費城騎車回家的半路上,天空忽然飄起雨絲。剛開始雨勢不大,琳西和塞謬爾以時速五十英哩的速度前進,小雨打在臉上有點痛。時值燠熱的六月天,冰冷的雨滴落在滾燙的柏油路面上,激起一股瀝青的焦味。琳西喜歡把頭埋在塞謬爾的肩胛骨之間,她深深地吸一口柏油和道路兩旁的青草味,想起剛才大夥站在禮堂前,那時還沒下雨,微風吹拍著每個人的畢業袍,在那短暫的一刻,每個人好像都將隨風飛揚。
到了離家八英哩的地方,雨下得愈來愈大,斗大的雨滴把人打得發痛,塞謬爾對身後的琳西大喊說他要暫時把車停下來。
他們慢慢騎過公路旁雜草叢生的路面,這裡有點像兩塊商業區之間的荒地,現在雖然長滿了雜草,但不久後就會出現一排商店或是修車廠。機車在濕滑的路面上搖搖晃晃,但幸好沒有滑倒在路肩,塞謬爾用雙腳幫助煞車,然後像霍爾教他的一樣讓琳西先下車,等琳西離機車遠一點之後,自己再跳下車子。
他打開安全帽上的防護鏡,對琳西大喊說:「我看這樣不行,我得把機車推到樹下。」
琳西跟在他後面,隔著安全帽,雨滴顯得寂靜無聲。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過濕滑泥濘的小路,踩過公路旁邊的樹叢和垃圾,雨似乎愈下愈大,琳西慶幸自己換下了畢業典禮穿的洋裝,塞謬爾堅持叫她換上皮夾克和皮褲,當時她抗議說自己看起來像個變態,現在卻很慶幸聽了塞謬爾的話。
塞謬爾把車推到路旁一棵橡樹下,琳西緊跟在後面,一週前,他們一起去剪頭髮,雖然琳西的髮色較淡、髮質也比較細,設計師依然把她的頭髮剪得像塞謬爾一樣短。一脫下安全帽,大顆雨滴馬上透過樹梢落在他們頭髮上,琳西的睫毛膏也變糊了。我看著塞謬爾用拇指抹去琳西臉上的睫毛膏,「畢業快樂!」
他站在陰暗的樹下說,然後彎下身來吻她。
我去世兩星期後,他倆在我家廚房第一次相吻。以前我和琳西經常抱著芭比娃娃,或是對著電視上的青春偶像,一面傻笑一面幻想心上人是什麼模樣,從他倆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塞謬爾是琳西唯一的真愛。塞謬爾處處為琳西著想,兩人從一開始就建立了默契。他們一起進天普大學,四年來始終形影不離,塞謬爾不喜歡上大學,在琳西的督促之下才勉強完成學業。琳西在學校裡快樂極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塞謬爾才撐過了四年大學生涯。
「來,我們找找看哪一帶的樹林比較茂密。」他說。
「機車怎麼辦?」
「等雨停了,說不定得叫霍爾來接我們。」
「該死!」琳西抱怨了一聲。
塞謬爾笑笑,然後拉著琳西的手,兩人一起往前走。他們剛跨步就聽到雷聲,琳西嚇得跳了起來,塞謬爾馬上抱緊她,閃電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等他們走得愈近,雷聲會變得更大。琳西向來不喜歡打雷,一聽到雷聲就變得非常緊張,她想像閃電把大樹劈成兩段,大火延燒到附近的房子,整個社區的小狗都在地下室裡大叫。她彷彿聽到狗兒的哀嚎,愈想心裡愈害怕。
他們穿過矮樹叢,這裡雖然有些樹木,但地面依然積了不少水。現在雖然是下午,但除了塞謬爾手上的手電筒之外,光線卻相當黯淡。儘管如此,他們知道這裡不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否則他們不會隨便一踩就踩到空罐和玻璃瓶。他們踩在垃圾上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們透過茂密的樹叢隱約看到一棟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屋子頂端的玻璃窗顯得殘破不堪,塞謬爾馬上關掉手電筒。
「你想有人在裡面嗎?」琳西問道。
「裡面暗暗的。」
「嗯,看起來怪怪的。」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兩人都有同一個念頭,最後琳西先開口說:「進去看看吧,最起碼屋子裡比較乾。」
傾盆大雨中,他們手牽手飛快衝向房子。地上愈來愈泥濘,他們不但得趕快跑,還得小心不要滑倒在地上。
跑到房子附近時,塞謬爾漸漸看得出屋頂上尖斜的屋角,以及懸掛在山形牆上的十字形木頭裝飾。一樓大部分窗戶都被木頭封住,但大門沒有封死,門扇一開一合,猛力地撞在裡面的牆上。塞謬爾實在很想站在外面觀察房子的屋簷和上楣,但他還是跟著琳西衝進屋子裡。他們站在大門口的玄關裡,全身發抖地看著環繞在房子四周的樹林。我很快地檢查一下這棟老房子裡面,屋裡沒有可怕的怪獸躲在角落,也沒有上門搶劫的流浪漢,只有他們兩人。
家裡附近的農地已經逐漸消失,但這些地方卻留有最多孩童時代的回憶。這一帶本來是一大片農田,我家附近最先被改建成住宅區,後來的建商都以我們社區為範本,同樣的房屋似乎愈蓋愈多。我小時候常想像大路盡頭是什麼模樣,那些地方有沒有色彩鮮黯的房屋、鋪了水泥的車道,和特大號的信箱呢?如果沒有的話,那裡有些什麼呢?塞謬爾也有同樣想法。
「哇!」琳西說:「你想這棟房子多老了?」
琳西的聲音在屋內迴盪,他們好像站在教堂裡講話一樣。
「我們四處看看吧。」塞謬爾說。
一樓的窗戶釘上了木板,窗戶不透光,他們很難看到屋裡有什麼東西,幸好塞謬爾帶著手電筒,在手電筒的燈光下,他們看到屋內有座壁爐,牆邊還靠著一排椅子。
「看看這個地板,」塞謬爾說,他拉著她一起跪下來,「妳看到這些木工嗎?這戶人家顯然比他們的鄰居有錢。」
琳西聽了露出微笑,就像霍爾鍾情於機車一樣,塞謬爾對木工也情有獨鍾。
他用手指輕輕滑過地板,同時示意琳西跟著做,「這棟破舊的老房子真是太漂亮了。」他說。
「這是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嗎?」琳西盡其所能地猜測。
「我不敢亂講,」塞謬爾說:「但我想這是一棟哥德復興式的房子。我注意到山形牆的牆緣有些交叉的桁柱,這表示這棟房子大概是一八六○年之後蓋的。」
「你看。」琳西說。
很久以前有人在地板中間放了一把火。
「唉,真糟糕啊。」塞謬爾說。
「他們為什麼不用壁爐呢?每個房間都有壁爐啊。」
大火在天花板上燒出一個大洞,塞謬爾抬頭透過洞口往上看,他忙著檢查窗架周圍的木工,看看能不能辨識出樣式。
「我們到樓上看看。」他說。
「我覺得我們好像在山洞裡,」琳西邊爬樓梯邊說:「這裡好安靜,幾乎聽不到外面的雨聲。」
塞謬爾一邊上樓,一邊輕拍著牆壁說:「妳可以把人藏進牆壁裡。」
他們忽然安靜了下來,氣氛變得有點尷尬。碰到這種時候,他們知道最好什麼都不說,過一會兒就好。我知道在這種時候,他們心裡都想著同一個問題:我在哪裡?大家還記得我嗎?該不該提到我呢?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我雖然有點失望,但也知道我已不再是大家關注的焦點。
但此時此地卻讓琳西比平常更想念我。今天是她畢業的日子,生日及畢業典禮之類的場合總勾起她的回憶,我比平時更栩栩如生地出現在她腦海中。現在她待在這個安靜的大房子裡,心中更是充滿了對我的思念。雖然如此,她依然沒說什麼。
她記得獨闖哈維先生家時,她曾強烈地感受到我的存在,從那之後,她始終覺得我就在她身旁,我如影隨形地跟著她,我倆就像雙胞胎一樣行動一致。
走到樓上時,他們看到一個房間,這正是他們剛才抬頭看到的房間。
「我要這棟房子。」塞謬爾說。
「你說什麼?」
「這棟房子需要我,我感覺得到。」
「說不定我們應該再等一會兒,等太陽出來之後再決定。」她說。
「我從沒看過這麼漂亮的房子。」他說。
「塞謬爾.漢克爾,」我妹妹說:「東西壞了,你就非得把它修好不可。」
「妳還說我呢。」他說。
他們靜靜地站一會兒,嗅著透過壁爐和地板傳過來的潮濕空氣。雖然大雨聲聲入耳,但琳西覺得已找到了棲身之所。她安全地躲在世界的一角,身邊還有自己最心愛的人相伴。
她拉著他的手,我跟著他們走到二樓最前面的一個小房間,一上樓就可以看到這個八角形的房間。「凸肚窗,」塞謬爾指著窗戶對琳西說:「妳看這些窗戶,窗戶的形狀和這個小房間一樣,我們把這樣的窗戶叫做『凸肚窗』。」
「它們讓你『性』致高昂嗎?」琳西笑著說。
我讓他們單獨待在雨中漆黑的大房子裡。我不知道琳西是否注意到,她和塞謬爾動手拉開彼此皮褲的拉鍊時,外面已經不再雷電交加。閃電停止了,如老天爺怒吼般的怕人雷聲也銷聲匿跡。
※※※
爸爸坐在書房裡,手裡握著雪花玻璃球,玻璃觸感冰涼,摸了讓他覺得很舒服。他搖搖玻璃球,看著裡面的企鵝消失無蹤,不一會兒,雪花緩緩飄落,企鵝又慢慢地現身。
霍爾冒雨從畢業典禮會場騎車回到我家,看到霍爾安全無事,爸爸本來應該覺得放心才對,如果霍爾能平安地度過風雨,塞謬爾應該也沒問題。但爸爸反而更加不安,他朝壞的方面打算,愈想愈擔心。
琳西的畢業典禮讓他悲喜交加,巴克利坐在他旁邊,很盡責地告訴他什麼時候該微笑、什麼時候該鼓掌。他通常知道該如何反應,但他反應向來比一般人慢,有時顯得比較遲鈍,最起碼他自己是這麼認為。他的反應就像在公司處理的保險文件一樣,等一陣子才看得到結果。大部分人看到車子、或是從高處滾下來的石頭都趕快跑,爸爸卻要等一下才反應得過來。他好像被人狠狠地壓了一把,壓得他神經知覺失靈,從此無法馬上做出反應。
巴克利敲敲書房半開的門。
「進來。」爸爸說。
「別擔心,他們會平安回來的。」十二歲的小弟已經相當老成,而且善體人意。雖然買菜煮飯的不是他,但家裡卻由他一手打點。
「兒子啊,你穿西裝看起來真不錯。」爸爸說。
「謝謝。」小弟聽了很高興,他想讓爸爸以他為榮,一早就花了不少精神打點衣著,甚至請外婆幫他修剪垂到眼前的劉海。小弟正值尷尬的青春期,他不再是個小男孩,卻也不算大人,他大部分時間穿著寬大的T恤和鬆垮垮的牛仔褲,但他今天覺得穿上西裝也不錯。「霍爾和外婆在樓下等我們。」他說。
「我過一會兒就下去。」
巴克利把門關到底,將門閂緊緊拴住。
我的衣櫃裡依然留著那個標示著「暫時保留」的盒子,那年秋天,爸爸把盒子裡最後一捲底片送出去洗,每當晚飯前好不容易有些時間獨處,或是看電視、看報紙看到什麼讓他傷心的消息,他就打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拿出這些照片。
以前我拍這些「藝術照」時,爸爸總是一再告誡我不要浪費底片,但我卻拍出他最好的一面。他看著其中一張照片,我的角度取得非常好,他的臉清楚地呈現在三呎見方的照片上,綻放出鑽石般的光芒。
爸爸曾教我如何取景和構圖,我拍這些「藝術照」時,八成聽了他的話。他把底片送出去洗,卻不知道底片的順序,或是我究竟拍了些什麼,洗出來的照片中有一大堆哈樂弟的獨照,我還拍了許多草地和自己的腳,照片中一團模糊的灰影其實是小鳥,我還試著拍攝柳樹樹梢的落日,結果只呈現出一些黑點。有段時間我決定只拍媽媽,有一天爸爸從照相館拿回那捲底片,他坐在車裡看著手裡的一疊照片,幾乎認不出照片中的女人是誰。
在那之後,他一再把這些照片拿出來看,次數多到自己都算不清了。他愈看照片,對照片中的女子愈有感覺,隔了好久之後,他才發現那是怎樣的感情。他的感覺向來遲鈍,直到最近他才坦然面對心中的情愫,他發現自己重新愛上了這個女人。
他不知道為什麼兩個結了婚、朝夕相處的夫妻,居然忘記對方長什麼樣。他也不知道他和我媽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如果一定要他解釋,他只能說他們忘了彼此的模樣。底片中的最後兩張照片點出了問題的關鍵,我記得那時爸爸剛下班回家,哈樂弟聽到車子開進車庫的聲音開始大叫,我則忙著叫媽媽看鏡頭。
「他馬上進來,」我說:「站直一點,」媽媽聽著照做,這就是我喜歡攝影的原因之一,一拿起相機,我就可以指揮被拍照的人,即使連爸媽也得聽我的話。
我從眼角瞄到爸爸走進後院,他手裡拿著輕便的公事包,我和琳西很久以前曾經好奇地檢查公事包裡有什麼,看了半天卻沒發現任何有趣的東西。爸爸放下公事包,我趁機拍下媽媽最後一張獨照。媽媽顯得若有所思,似乎努力想擺出沒事的樣子,我按下快門,照片中的她幾乎已經跟平常一樣。在最後一張照片裡,爸爸靠過來親吻媽媽的臉頰,她的眼神中依然帶著一絲失落。
「是我讓妳變成這樣嗎?」爸爸把媽媽的照片排成一列,對著照片喃喃自語,「妳怎麼變成這樣呢?」
※※※
「閃電停了。」我妹妹說,此時汗水已經取代了雨水,濡濕了她的肌膚。
「我愛妳。」塞謬爾說。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愛妳,我要妳嫁給我,我要和妳一起住在這個房子裡!」
「你說什麼?」
「無聊透頂、毫無意義的大學生活已經結束了!」塞謬爾大喊,小房間裡充滿了他的聲音,堅實的牆壁幾乎擋不住迴盪在室內的叫聲。
「我不覺得大學生活毫無意義。」我妹妹說。
塞謬爾本來一直躺在我妹妹旁邊,此時他站起來,跪在她面前說:「嫁給我吧。」
「塞謬爾?」
「我不想再照著規矩來,嫁給我吧,我會把這個房子弄得漂漂亮亮。」
「誰來養活我們呢?」
「我們可以養活自己,」他說:「我們一定想得出辦法。」
她坐起來,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他們兩人都衣冠不整,體溫逐漸下降,也覺得愈來愈冷。
「好。」
「妳答應了?」
「我想我沒問題,」我妹妹說:「我的意思是,好,我答應嫁給你。」
我們常聽到一些形容人有多高興的陳腔濫調,直到這時我才瞭解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比方說,我從來沒看過無頭的公雞,也不知道被斬了頭的公雞為什麼還能高興地跳來跳去,但此時此刻,我高興地……嗯……像無頭公雞一樣跳來跳去!我興奮地不停尖叫,我妹妹!塞謬爾!哈!哈!哈!我的夢想成真囉!眼淚流下她的雙頰,他把她抱在懷裡,輕輕地搖擺。
「親愛的,妳高興嗎?」他問道。
她靠著他赤裸的胸膛點點頭說:「是的,」說完整個人就呆住了,「我爸,」她抬頭看著塞謬爾說:「我知道他在擔心。」
「沒錯。」他回答。她的心情頓時起了變化,他也試著跟著調適。
「這裡離我家幾英哩?」
「大概十英哩左右,」塞謬爾說:「還是八英哩吧。」
「我們走得到吧?」她說。
「妳瘋了。」
「我們的運動鞋放在機車另一邊的置物箱裡。」
穿著皮褲沒辦法跑步,所以他們套上內衣褲和T恤,光著下身向前跑。他們幾乎是裸體在公眾場合飛奔,我們家從來沒有人像他們一樣。塞謬爾這些年來都像這樣帶著琳西向前跑,路上幾乎沒有車子,偶爾有車子經過時,路旁的積水濺起一道水牆,濺得兩人幾乎喘不過氣來。雖然兩人都曾在雨中跑步,但雨勢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大。他們剛開始步伐還算穩健,雖然雙腿沾滿了泥巴,他們依然邊跑邊比賽誰能找到樹蔭避雨。跑了兩、三英哩之後,兩人就安靜了下來,他們按照多年訓練出來的速度,提起勁來一步步向前跑,兩人專心聽自己的呼吸,以及濕球鞋踏在地面的聲音。
跑著跑著,她不再刻意避開地上的水坑。水花四濺,她忽然想到以前常去的游泳池,我們家曾是游泳池的會員,我去世之後,家人們感覺到眾人異樣的關注,從此之後就不去了。游泳池在這條路上,但琳西沒有抬起頭來探尋那個熟悉的泳池,相反地,她低頭回想過去的一件往事。有一次她和我穿著帶有小摺邊裙的連身泳衣在水底下嬉戲,還張大眼睛看著對方,我們才剛學會在水底張眼這個把戲,琳西比我還不行,我們的頭髮在水中飄揚,小摺邊裙隨著水波飄動,兩個人的雙頰都漲得鼓鼓的,拚命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我們手拉著手一躍而起,兩個人一起破水而出。浮出水面之後,我們耳朵轟轟作響,一面大口大口地吸氣,一面開懷大笑。
我看著漂亮的妹妹快步奔跑,她呼吸規律、步伐穩健,顯然還記得以前在游泳課學到的技巧。她在雨中極力維持能見度,雙腿起起落落,努力地依照塞謬爾所設定的速度前進。我知道她不再逃離我,也不再奔向我,她就像中了槍的生還者一樣,深及內臟的傷口終將逐漸癒合,八年前我在她心頭留下的傷口,現在終於只剩下一個傷疤。
兩人跑到離家只有一英哩時,雨勢已經轉緩,鄰居們開始隔著窗戶看看外面的狀況。
塞謬爾放慢速度,琳西也跟著慢下來,他們的T恤有如第二層肌膚一樣緊貼在身上。
琳西覺得有點抽筋,但過一會兒就好了。她再度跟著塞謬爾使勁往前跑,忽然間,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們要結婚了!」她說,他停下來,猛然將她擁入懷裡,兩人熱情地擁吻,吻到路旁有車子經過、司機對他們按喇叭也不停止。
※※※
下午四點我家門鈴鈴聲大作,霍爾正穿著我媽媽的舊圍裙,在廚房裡幫外婆切巧克力蛋糕。他閒不下來、喜歡幫忙,外婆也喜歡指使他做東做西,兩人剛好是絕佳組合。在一旁觀看的巴克利則喜歡吃,正等著大啖剛出爐的蛋糕。
「我來開門。」爸爸說,雨下個不停,他喝了幾杯雞尾酒提振精神,酒是外婆調的,但酒精濃度比較低一點。
他精神頗為振奮,卻又帶著一絲疲倦,好像退休的芭蕾名伶一樣,舉止雖然從容優雅,但看得出多年來在舞台上跳躍的那隻腳已經疲乏,身體也微微地傾向另一側。
「我好擔心啊。」他邊開門邊說。
琳西雙臂抱在胸前,爸爸看了她狼狽的樣子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不好意思再往下看,趕快從大門旁邊的櫃子裡拿出幾條毯子,塞謬爾先幫琳西蓋上毯子,爸爸笨手笨腳地把毯子披在塞謬爾肩上,門口的石板地上積了一灘水。琳西剛把毯子披好,巴克利、霍爾和外婆就走到大門口。
「巴克利,」外婆說:「去拿幾條毛巾過來。」
「你們真的冒雨騎回來?」霍爾難以置信地問道。
「不,我們跑回來的。」塞謬爾說。
「你說什麼?」
「大家到客廳坐吧,」爸爸說:「我們來升一爐火。」
※※※
琳西和塞謬爾披著毯子,背對著爐火取暖,剛開始全身發抖,後來才稍微好一點,外婆和巴克利用銀盤端來小杯的白蘭地,大家邊喝邊聊,仔細聆聽琳西和塞謬爾講述機車、林中造型典雅的老房子、以及那個讓塞謬爾興奮不已的八角形房間。
「機車還好嗎?」霍爾問道。
「我們已經把車子推到樹下,」塞謬爾說:「但我想你最好派部拖吊車過去。」
「我很高興你們沒事。」爸爸說。
「沙蒙先生,為了你,我們才冒雨跑回來。」
外婆和小弟坐在客廳另一端,離爐火比較遠。「我們不想讓任何人擔心。」琳西說。
「嗯,其實是琳西不想讓你擔心。」
客廳裡忽然靜了下來,塞謬爾說的當然是真話,但他也指出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我們的爸爸是如此脆弱,琳西和巴克利始終關心爸爸的感受,這已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
外婆迎上琳西的目光,對她眨眨眼說:「霍爾、巴克利和我烤了一些巧克力蛋糕,如果你們餓了,冰箱裡還有一些冷凍的義大利千層麵,我可以幫你們解凍。」說完她就站起來,小弟也跟著起身幫忙。
「我想吃點巧克力蛋糕,外婆。」塞謬爾說。
「你叫我『外婆』?嗯,聽來不錯,」她說:「你也要改口叫傑克『爸爸』嗎?」
「或許吧。」
巴克利和外婆離開之後,霍爾察覺氣氛有點緊張,於是他也站起來說:「我想我最好過去幫忙。」琳西、塞謬爾和爸爸聽著廚房傳來的噪音,客廳一角的大鐘滴答作響,媽媽以前常說我們家這座「殖民地時期大鐘頗具原始風味」。
「我知道我太愛操心。」爸爸說。
「塞謬爾不是這個意思。」琳西說。
塞謬爾沉默不語,我也靜靜地看著他。
「沙蒙先生,」他終於開口,但他還是沒有勇氣叫「爸爸」,「我向琳西求婚了。」他戰戰兢兢地說。琳西的心幾乎跳到胸口,但她看的不是塞謬爾,而是我們的爸爸。
巴克利端來一盤巧克力蛋糕,霍爾隨後拿了一瓶一九七八年的Dom Perignon走進來,手上還拿了好幾個杯子,「外婆準備了這瓶香檳,慶祝你們畢業。」霍爾說。
外婆最後才進來,手上只有一杯高杯酒,燈光映在酒杯上,閃爍著如鑽石般清澈的光芒。
在琳西眼中,客廳裡似乎只有她和爸爸,「爸,你意下如何?」她問道。
「我想……」他掙扎著站起來和塞謬爾握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婿了。」
外婆興奮地接口:「天啊,小寶貝,我的甜心,恭喜!恭喜!」
連巴克利也輕鬆了下來,他卸下平時一板正經的樣子,露出難得的笑容。只有我看得見纏繞在我妹妹和爸爸之間的牽掛,旁人看不出父女之間的牽絆,但這樣的牽絆卻是會傷人的。
爸爸和琳西加入眾人的行列,大家高興地聽著外婆不斷舉杯道賀。一片道賀聲中,只有巴克利看到我站在客廳角落的大鐘旁。他啜飲著香檳,眼睛盯著站在一旁的我,我身上散發出細細的白線,白線向四方延伸,緩緩地在空中飛舞。有人遞給他一塊蛋糕,他拿在手裡,卻沒有咬下去。朦朧之中,他看到我的臉龐和軀體,我的頭髮還是中分,胸部還未發育,臀部也依然平坦。幾秒鐘之後,我就消失無蹤了。
※※※
這些年來,看家人看到心煩的時候,我經常到停靠於賓州車站的火車裡坐坐。乘客上上下下,人潮來來往往,我聽他們說話,人聲混雜著火車車門開關的聲音,列車長大聲地報出站名,皮鞋和高跟鞋踩過水泥月台、金屬車階、然後登上鋪了地毯的車廂,急速的腳步在柔軟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琳西跑步時,有時稍微放慢腳步休息一下,她說這樣仍然算是運動,我也是如此,我坐在車裡觀察四周動靜,只不過不像往常那麼專心罷了。我聽著火車站裡的各種聲音,感覺到火車的移動,有時還聽得到其他鬼魂的說話聲。這些鬼魂和我一樣已經離開人間,我們都在一旁靜靜觀看。
天堂裡幾乎每個人都有牽掛,凡間總有一個我們放不下、時時吸引我們注意的人。這個人可能是我們的摯愛、親人、或是好友,甚至可能是在緊要關頭伸出援手、或是對我們微微一笑的陌生人。我經常聽到其他鬼魂和他們心愛的人說話,但凡人卻聽不見我們的聲音。我想他們八成和我一樣,再怎麼試都沒有用。父母對小孩的循循善誘、男男女女對另一半的絮絮私語,這些都是單方面的努力,我們這邊殷切地叮嚀,凡間的人卻永遠不會回應。
火車或停在月台上、或緩緩地沿站停靠,我的耳際充滿著各種姓名和叮嚀:「小心玻璃」、「聽你爸爸的話」、「喔,她穿這件洋裝看起來好大」、「媽,我跟在妳後面」、「……艾斯摩拉達、莎莉、露培、奇莎、法蘭克……」好多好多名字!火車逐漸加速,這些凡間聽不到的聲音和名字也愈來愈大聲;兩站之間,我們渴望的呼叫聲達到了高點,聲音大到震耳欲聾,震得我不得不睜開雙眼。
車廂內頓時一片寂靜,我透過車窗往外一瞄,看到女人在吊衣服、或是收衣服。她們彎腰從洗衣籃拿出衣物,沿著曬衣繩把白色、黃色、或粉紅色的床單拉直。
我數數男人和小男孩的內衣褲,也看到小女孩穿的小棉褲,衣服在風中劈啪作響,我好懷念這種生氣蓬勃的聲音。在微風拍打衣物的聲音中,鬼魂無窮無盡的呼喚逐漸銷聲匿跡。
啊,濕衣服的聲音!劈劈啪啪、僕僕塌塌,雙人床厚重的床單濕濕地垂吊在洗衣繩上,水滴沿著床單滴滴答答地流下來,這個聲音總令我想起童年往事。我以前經常躺在滴水的衣物下,伸出舌頭來接水,我和琳西還假裝滴水的衣服是交通號誌,不是她追我,就是我追她,兩個人在剛洗好的衣服之間大玩捉迷藏。媽媽總是再三警告我們:手上沾了花生醬不要抹在床單上,有時她發現爸爸的襯衫上沾了一塊檸檬糖果的印子,不免就會訓我們一頓。窗外的衣服是真的,衣服的肥皂味也是真的,此時此刻,回憶與想像同時湧上心頭,我已分辨不出真假。
那天離開我家客廳之後,我坐上了火車,腦海中始終只出現一幅畫面:
「扶直喔。」爸爸說。我握著裝有小船的玻璃瓶,爸爸小心翼翼地燒掉升起桅杆的細繩,小船隨即在藍色的海面上啟航。我靜待爸爸完成這項重要的任務,在這個緊要的關鍵時刻,我知道瓶中的世界完完全全操之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