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河走在岸邊。
我的腳好痛,在水裡泡了一晚上,估計最慘的就是腳。每一步都是走在刀尖上,刺激著我全部神經。衣服,頭髮濕漉漉的貼在身上。頭髮早就散了,我隨手撿了枝樹枝把頭髮綰起來到腰的位置。肯定是濕的頭髮太重了,我覺得頭好沉,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最後一步。
「上來。」有點沙啞的聲音說。
我抬頭,看見烏宗玟半蹲著身子。
「上來。」他看我沒動,又說到。
「你的傷……」
我突然停住了,他投向我的眼光讓我住了口。有憤怒,有厭惡,有心疼,也有一股悲哀……
我沒說話,乖乖俯了上去。想著,就讓他背一小段就下來。
他背起我,繼續向前走,腳步早就不敏捷輕快了,沉重的,有些凌亂的走向前去。
「似乎我對你還有點用處啊!」我在他背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聲音裡的冷酷還是聽的到。
「嗯。」
「不過在暗門面前,這點用處似乎對傅大小姐沒用啊。」
我不說話。
他冷笑幾聲,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我低低的說:「你是否後悔?」
「是,我最後悔的就是在趕走馬車前沒把你踢下去。」
「你若逃到天主教地界是否可保無礙?」
「說不準。」
「是因為那天車內的那人嗎?」
「嗯,且不說工夫有多高,血刀雲黯都只給他當車伕,暗門內地位應該在壇主之上,說不定是四大總司其中之一。」
「可是也有可能是阮家的人馬。」
「所以說是說不準。若是阮家的人,就只可能是阮家的當家才可能驅的動雲黯。阮家的當家是個老頭,不過他有個兒子,晚年得子,寶貝的不得了。若當日車內的人是阮家的少公子,那在天主教內自當無濾。」
「萬一不是呢?」
「不是?亡命天涯也是一種瀟灑。」
「你就不怕嗎?」
「怕什麼?」
「暗門。」
他冷笑一聲,「不怕,我只是討厭他們卑鄙冷血。那是最不恥的人。」
「萬一有一天你落入他們手裡呢?」我不理會他的畫外之音。
「你到底想說什麼?」
「為什麼不投靠天主教或者峻鄴山莊呢,起碼會有人護你周全。」
他的背有微微的一顫。
「去給人端茶送水,還是當他們利益相爭的犧牲者?當他們的爪牙,為他們殲滅一個又一個小門派,最後幫他們攻打對方?」
「他們都是正當門派,不會像暗門那樣製造滅門慘案的。」
他冷笑,「是嗎?十三年前鄴永華血洗莨菪山,十八年前銷金一族被蘇溈滅族。這正當門派齷齪的事情哪裡又少了去,自詡名門正派,其實還不是滿手人命的人。」
我心中一凜,易揚沒有告訴我,可這些都是我知道有,但是卻不想知道的事實。
我不想知道,假裝這只個單純的武俠世界,繼續當一個無知的鴕鳥。假裝相信這是個黑白分明的世界,假裝相信所有看到的,假裝相信一切……
「可是,」我忍著心裡的酸楚,繼續說,「萬一暗門不放過你,你就不能放下這些可笑的堅持嗎?」
「可笑?」
我低低嘆息,「我明白你想擁護乾淨的善良。可是哪裡有絕對的正義?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殺人了就是殺人了,除開正義的外衣,都是鮮血染滿雙手的劊子手。不管是天主教高高在上的聖女還是最低賤骯髒卑鄙的乞丐,都是人命,都是一條血債。有人無惡不作,有人行善半生,可是在刀劍下都一樣是怨死的亡魂。一個人,理由再冠冕堂皇,都不足以取另一個人的性命。確實,那些用各種旗號,鼓動人民為他們上戰場的人,是有罪的;可那些在明裡暗裡為他們殺人的人卻又何嘗不是一樣的呢。站的越高只不過是欠別人的越多。」
他沒說話。
「若是沒有暗門追殺,我自然也希望你能當個逍遙劍客。遊歷四方,時而對酒當歌,時而夜下泛舟。可以山林隱居,也可喧鬧酒肆。這種隨性的生活也是我愛的。可這都是在你活著的前提下,現在去投靠天主教,雖然是你不願的,起碼可以保你安全。你也不能說你從未殺過人,投奔天主教只不過是為你殺人的事實換個理由。」
「難道我朝暮公子在你看來就是貪生怕死的人了?」
「不是,你自然不怕。可總有人怕你死。」
「是嗎?此話怎講?」
「雖然父母已去,但必有惜你念你的人,傳你武藝的人,和你曾經並肩作戰的人,和你把酒言歡的人,甚至是你同床共枕的人。」
「我若說都沒有呢?」
我微楞,隨即馬上說:「那麼你終將遇到一個那樣的人。」
「誰?」
「我不知道,但是那個人會是你所認識的人中最完美的人。你出門,她會為你擔心。你平安回來,她會滿心歡喜的給你做好一桌飯菜。你生病,她會為你端茶送水;她生病,卻瞞著不讓你知道。你會願意在萬人面前高歌,只為博她一笑;願意翻山越嶺,只為見她一面。為她喜為她憂,想到和她的天長地老。就算世界都消失了,也願意為她而活下去。」
我一口氣說完,說完了,又心裡隱隱做痛的想到一個清雅的笑容。
聽了好久,才聽到烏宗玟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說:「你是叫我去投靠天主教?」
「你可以考慮一下。」
兩個人都不說話。
「你說的很好,」他聲音有點令人摸不透,「也許就為你這番話,我就會去投靠天主教。」
「嗯。」我有點欣慰。
「只是,你能否先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遇到你的那個人了?」
我僵住。
忘了嗎?忘了嗎?忘了誰說的「當你輕輕走過我的身邊,你就帶走了我的心。」忘了誰說的「親愛的傅清清,陽光灼傷了你嗎?」忘了誰說的「對不起,我愛的一直都是她。」忘了嗎?忘過嗎?
「是的,」我說,「曾經遇到了,很美。」
「那麼現在呢?」
我把臉埋在他的後肩上。
「死了……」我說。
烏宗玟的衣服還沒乾透,也許……後肩的衣服要乾的慢一點。
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烏宗玟的步伐依然沉重。
周圍很安靜,只有河流默默的哀傷。河邊的微風時斷時續,像哀求,像哭泣。
他腳下的雜草像有一隻隻手,挽留著,召喚著。
周圍的景色似乎都在變幻,春,夏,秋,冬,雨露,夕陽,深夜,濃霧,繁花,落葉,情傷,人念……
我無止境的涅槃,卻忘了我的初衷。
他背著我走著,穿過記憶,劃破過往,恍惚又看到那個夕陽下的畫面,像電影一樣放映,一個少年伸著手為一個少女遮陽……一晃眼又是一幢樓前,那個少女奔淚的離去,逃開另外兩個握在一起的人……
有人哭泣,也有人叫好。有人相遇,又有人永別。有人懷念,更有人遺忘。
緣渺渺,知深深,影憧憧,路漫漫,恨蕭蕭。
其實我只個入戲太深的看客。
已經落幕卻遲遲不願離去。
空中有飛鳥劃過天空的聲音,我卻願意相信那是天使離去的聲音。
我埋頭在一個人的後肩上,從以往走到將來,長長的路途誰來收拾我支離破碎的心,再給我一個可以相信的勇氣。
烏宗玟背著我走在河岸上。
「一步一蓮花,一步一輪迴。」
我突然想到這樣一句話。
我的確是想讓他背一小段距離就自己下來走的。可是他的背的確太舒服了,寬大溫暖,我就這麼模模糊糊的睡過去了。
居然還做了夢。
夢裡情景錯亂,一會是木旭那張清雅哀傷的臉,和他到處找我的身影。一會兒是翰君焦急的聲音說:「糟了。」一會又是易揚一襲站在城牆上的白衣。一會兒又是水匕銎有點扭曲的臉大聲說:「易揚你個孌人!」再過會兒又看見易揚漸行漸遠,耳邊聽到他的聲音:「可是我現在卻不想看到你死。」
我模糊得睜開眼,草房?我閉上眼,努力讓自己清醒點,別再做夢了。
「喂,你醒都醒了還裝什麼裝啊!」烏宗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憤憤的。
我再次睜開眼,看到頗為熟悉的劍眉星目。
「哎,還想偷懶多睡會兒,被你識破了!」我努力做出副沒事的樣子來。
「還睡!你都睡了三天了!再睡我都該賠本給你買棺材了!」
「三天!?不會吧?」驚訝。
「哼,可不是三天嗎!害得我給你端茶送水的……這可不便宜哦!」他說的有些忿忿,但誰都聽的出來因為我醒了所帶來的喜悅夾雜其中。
我細細的看他,果然他兩個眼睛下老大個黑眼圈。當下笑出聲來,心裡一片溫暖。
「好意思笑!」他瞪了我一眼,旋即想起了什麼,起身早到門口,大喊一句:「老頭子,快來看看,人醒了!」
好半天沒反映,烏宗玟又喊了幾聲,門外才傳來個懶洋洋的聲音:「我就說今天人會醒嘛,你看看,你看看,果然沒錯吧。」
「哼,是啊,說三天後日落前會醒,你也不看看現在都什麼點了,差點沒醒過來。」烏宗玟氣哼哼的說。
我這才打量起身處之處,簡陋的床鋪,乾草搭的屋頂,木質的桌椅有點發霉,破舊的牆上掛著形形色色的乾草乾花,夕陽時分,陽光灑進來,一派寧靜祥和。
門口出現個人影來,「我說日落前醒了就肯定會醒來,小老兒我行醫這麼久,幾時說錯過!」來人說道。
來人其實不老,面容還頗為耐看,只是頭髮花白,是老年人特有的灰色的頭髮。鶴髮童顏。穿著土布的衣服掩不住清瘦的身子,腳步有些蹣跚,走到我的跟前來。
「手拿來,我把把。」他說著。
一股酒氣便隨來人的到來慢慢飄開。
他在我脈搏上搭了三根指頭,兩個有點渾濁的眼睛盯著看我的面色。走近了看,這人真的讓人看不出年紀來,明明是兩鬢斑白卻是四十不到的面容。鼻子紅紅的,像是個酒糟鼻。
「怎麼樣?」烏宗玟說,難掩其中關切之音。
我似笑非笑:「看不出來,你這麼關心我?」
他白我一眼:「你若一命嗚呼,我這冤大頭可就真冤死了。老頭子,你笑什麼笑,快說她死的了不!」
新來的人也沒好氣的翻了一個白眼回去,「我笑我的礙著你什麼啦!年輕人,沒大沒小的!我開張單子你拿去用高火煮開,再用文火煎一個時辰,記得中間加一次水。喝完藥一時半會兒還是死不了的!」
「什麼叫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啊!」
那人放開我的手,走到桌前寫起單子來,邊寫邊說:「哼,她本來就有內傷,五臟焚火,血行逆亂,連日奔波,勞心勞力。偏偏又好死不死跳進冰水,外凍內焚,撈起來後也不說換換衣衫,受了風寒,高燒不退,這才幾日不醒。要不是小老兒我宅心仁厚……」
「你快算了吧,我在谷口待了一天一夜的時候怎麼見你宅心仁厚!」烏宗玟哼了一聲說。
「你看你這態度,倒像是我求了你似的!」
「她這病要幾時才好?」
「在其他地方可能躺個一年半載也好不了去,但在我芷蒲谷三天就可以行走了。只是這病根子是鐵定落來了,以後風雨之時難免關節疼痛,不得久行,這輩子怕也沾不得冷水了……」
「媽的,你就這點本事還號稱半仙呢……」
「哪兒那麼多廢話!拿去,寫好了。藥房抽屜上都寫著藥材的名稱,你別抓錯了。過會兒也別忘了晚飯,最好打點野味來。還有記得燒個水來晚上小老兒我洗個澡……」
話還沒說完,烏宗玟就已經氣呼呼的走出去了,不給那人說完話的機會。
烏宗玟出門後,我靠著後牆,對那人說:「高人如何稱呼?」
「我住在這裡十三年了,早忘了自己叫什麼啦。」
「烏宗玟不是說您是半仙……」
「咳,那是小老兒我有時候出谷買酒喝,碰到有個生老病死的就幫一把。有個幾次之後,那些山裡的人就這麼胡亂叫了起來。」
「是烏宗玟帶我來這裡的?」
「是啊,你昏迷不醒,村子裡的大夫沒法子治,被那混小子逼急了,就指點他來谷口求我。這小子也是,自己內傷那麼嚴重也不管管,還背著你走一天一夜來谷口。」
「他……」我心裡暖暖的,「內傷無礙了吧?」
「哼,我看來人在谷口一待就是一整天,剛好我小老兒酒癮上來了,出谷一看,兩個將死之人,那小子看著我就吼;『救活她,老子什麼都答應。』說完就暈過去了。我看再不下藥你們倆真要上西天了,才把你們倆接進谷來。」
我接過他遞來的茶水,捧在手裡。心裡白花花的一片感動。
「那他現在沒事了吧。」
「年輕人,身強體壯,我兩副藥灌下去早就生龍活虎了。倒是你,一開始是昏迷,還胡言亂語,灌了幾回湯後就開始昏睡,睡了三天才醒。你不知道,這三天那混小子每天問我二十幾遍你什麼時候醒,問的我頭都大了。」
我低下頭,沒再說話。我和烏宗玟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固然有他的俠客精神在做慫,但是若一個不相干的人能為你做到這個分上,我不是傻子,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像……恩,不像……不像……」
我抬頭,那人回過神來,停止了喃喃自語。
我疑惑的看著他。
他目光閃爍,張口欲言,卻又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
「先生想說什麼,但說無妨。」我道。
他又猶豫了半天,好不容易拿定了主意,才說:「你……可是天主教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