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無處可逃(三)

雨中出現一把青色的油傘,向這邊飛奔而來。走近了,看見傘下是一個挽著一個大籃子的人,那人把傘撐在籃子上,自己大半個身子卻淋在雨中。

一雙黑色沾滿泥漿的鞋子跨進客棧的門檻,小跑堂跑過來接過了青色的油傘,烏宗玟淌著雨水的俊顏出現在門口。

我坐在角落,他並沒有看見。

他直直的上了樓去,樓梯都是兩階一步。然後是門開的聲音,他喚我和小鐺的聲音,門關的聲音,下樓的聲音。

烏宗玟一把拎著小跑堂的領子:「樓上的那個姑娘和少年呢?」

我出聲道:「我在這裡。」

他這才看到我,輕噓口氣,向我走來。

「怎麼坐這裡?臨窗潮氣大,你笨的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他皺著眉說。

我定定的看著他,劍眉星目,皮膚光滑,丰神俊朗,線條分明。

「怎麼了?」他看我眼光奇怪,低頭審視自己,「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烏宗玟,」我看著他的眼,「你出來遊歷有多少年了?」

「有個五六年了吧,怎麼了,突然問這個?」

「你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還行吧。你問這些奇奇怪怪的幹什麼?該不是又發燒了吧。」他說著,把手放在我額頭,「嗯,還行,沒發燒。走了,上樓去,別坐這裡了。」邊說邊伸手扶我。

我剛站起來就又一個立足不穩,他一把扶住我,「怎麼回事?」他又皺起眉頭,「怎麼變厲害了?」

「沒什麼。」我別開頭。

他輕嘆一聲,抱起我來,走上樓去。

他把我安置好,問我:「小鐺呢?」

「我叫他找你去了,還沒回來。」

「哼,這小子,又把我說的話當耳邊風呢。」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清清,你沒事吧?怎麼看起來怪怪的?」他有點擔心。「你坐好,我給你弄藥去。」說著便站起來。

我拉住他的衣袖,「別走。」

他轉過身,「怎麼了?」

我抿著唇,捏著他衣袖手收縮著,都可以看見白色的骨節。

我想問他,問他到底如何想法,到底能不能理解我是聖女,是華焰聖女留下償債的女兒……

想問他,是否可以原諒我的不誠實,是否可以感受我的苦衷……

想問他,是否願意停下華麗的旅行,是否可以拋下花紅酒綠的世界,成全我的自私……

千言萬語要問他,卻不知如何開口,或者是是否該開口。

我只是看著他,是希翼,是企求,是絕望,是哀傷……

烏宗玟定定的看著我,良久,終於長長嘆了口氣。他走進一步,坐在床沿上,伸手摸著我的長髮,慢慢的,慢慢的。

「清清,」屋子裡先響起的是他的聲音,「不想說就不說了,其實……我也在怕你說出來……」

他長嘆一聲,起身站了起來,回頭對我說:「你先躺會兒,我給你弄藥。」

烏宗玟輕輕走了出去,反手把門闔上。

我低下頭,看兩邊長髮垂下。

我摸著他適才摸過的長髮,心裡還在交戰不休。

長髮上彷彿還有他掌心的溫度。

突然的……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那個長髮八尺的天主教聖女!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我一直以為我在逃避,其實他又何嘗不是!故意裝作不知道,其實在寶瓶口他就知道了,他就已經知道了!

他沒有說,一直在逃避,可是,現在,我們兩人都無處可逃,無處可逃……

我明白這點的時候,就是到了開誠布公的時候。事實面前,兩個人都無處可逃……

我翻出那塊玉鎖,攥在手裡,觸手生溫的墨玉傳來陣陣勇氣。

烏宗玟,去,還是留;朝暮公子,是走,還是停……

我只是要一個答案……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翻下床,跌跌撞撞的走到門前,一把拉開房門。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高潔如月下白蓮。

「聖女。」易揚面色平靜,輕輕的彎下身子。

「聖女!!!」門廊上站滿了人,似乎一樓的大廳也都是人,他們齊齊的跪了下來,高聲呼喊。

我驚呆。

「請聖女回殿。」易揚水波不興的身聲穿過耳際。

「請聖女回殿。」跪著的眾人跟著說道。

隔壁的房間突然傳來門窗開闔的聲音。我猛然回過神來,一把推開易揚,邁步到隔壁門前,撞開輕掩的房門。

正中的桌子旁,倒著一個籃子,籃子裡滿滿的三足草散落了滿滿一屋,滿室草香,卻空無一人,只有窗子還在不停搧動,扇進一地雨水來。

外面雨水正旺,嘩啦啦的響動由近及遠,窗外依然是迷迷茫茫的大千世界。

這是個漫長的等待還是最終的答案?

我再也撐不下去,又跌倒在地上,他真是吝嗇……甚至沒有和我告別……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來,日光下,他身材挺拔,寬肩窄腰,劍眉醒目。

「姑娘,你醒了?」他站了起身,丰神俊朗,神采飛揚。

醒了,醒了,美夢一場,總有醒的時候……

我閉上眼睛,不理會周圍的人驚呼的聲音,穿過那麼多吵雜的聲音,不知為何,只有窗外的雨聲聲聲入耳,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一隻拋不下的羽翼,一隻褪不開的魚鱗;

一隻穿過雲霄,一隻沉入水底……

朝暮公子朝秦暮楚,不知是否會在觥籌交錯中想起一個長髮八尺的人影來。或許遺忘是對他最好的歸途?

烏宗玟,烏宗玟,該說再見還是永別?

回程的馬車上,易揚與我同車。他三日前收到檢楊的來報立刻就日夜兼程的趕了過來,甚至連四大護法都沒來得及通知。

我看著手邊的枴杖,問他:「你的腿是怎麼回事?」

易揚淡淡的應著:「那日同水護法過招,被水護法所傷。」

「既然腿有不便,也不用你親自來接我。」

易揚垂下眼瞼:「多謝聖女掛懷,只是小傷,不日即可痊癒。」

我瞟了眼他衣衫下隱隱可以看見的固定木板,心知當是骨折了。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三日三夜的馬車顛簸也夠易揚受的。

「聖女可知當日是何人下手擄劫?」易揚抬起眼來,看著我問。

我簡單說了那個變態美男擄劫我走,又蒙朝暮公子出手相救,一路亡命,恰又入了芷蒲谷躲了大半個月,出了寶瓶口後才向當地靈旗求救。只是那芷蒲谷那人對我說的華焰聖女的往事就瞞了不提。

「朝暮公子……」易揚低頭思忖著。

「他……如何?」

「這幾年起來的後起之秀,無門無派,風流多情,多智多謀,算個人才。」易揚不帶一絲感情的說,「要是能入天主教倒是或許能有番作為亦未可知。」

我低下頭,內心苦澀。

「倒是那個擄劫你的男子,」易揚沒注意我的舉動,還是一副思考的表情,「倒是個人物……」

我抬起頭來,「怎麼說?」

「那人絕對不會是阮家少公子,」易揚聲音很平,「阮家的少公子哪裡揮的動那麼多高手守寶瓶口?你說那個黃衣女子腰間一把長劍劍鞘有綠色鏽斑,旁邊人又喚她方姑娘,寶劍『鏽殼』,那個方姑娘八成應該是彎弓壇的壇主方凝。」

「彎弓壇?」

「暗門內部是寶塔式結構,門主下分四大總司,總司下分八大分壇:金戈,鐵馬,鐮刀,利劍,寶盾,彎弓,毒鏢,神箭。每個分壇下再分神,人,魔三種等級,像血刀雲黯就只是鐮刀壇下的一個神等殺手。一個阮家的少公子,哪裡支配的了彎弓壇壇主?」

「那當日那人該是四大總司之一?」

「雖然說是四大總司,但是暗門內務都是一個總司在管理,千算子離蒿,今年少說也有五十了;另外三個總司和他們的門主都沒露過面,誰知道是否真有其人。我們在暗門內的線子只能模糊探到四大總司中只有一個總司是個女子,常年不在門中,另外兩個則完全沒有線索可尋。」

「可就現在來看,能調動彎刀壇壇主的那個男子應該就是那隱而不出的兩個總司之一了?」

易揚點點頭,垂下眼來,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還有芷蒲谷那人,真也算一個奇人,精通醫術居然還會奇門盾甲……」

易揚說到這裡突然有了個突兀的停頓。

「如何?」

易揚想了想,說:「十幾年前,曾出過一個神醫,人稱閻王劫,小花小草入藥皆成靈丹妙藥,又通曉五行八掛,星象占卜,但是閻王劫在江湖上行走了四五年後突然銷聲匿跡了,時間久了,很多人都不記得曾有過這麼個人物。莫不是那個通天徹地的閻王劫……」易揚慢慢說道,又陷入沉思。

好一會兒,易揚才又說道:「無論是否是當年的閻王劫,改日定當親往拜訪高人,不知他可願意加入天主教。」

我搖搖頭,「他……就讓他在那裡吧,你們去找也找不到芷蒲谷的。」我突然有點羨慕那個月夜下醉倒的身影,故人雖去,自有我思念常在,明月夜,短松崗,總有佳人入夢來,放縱感情,拋開紅塵,這一世有我在梨樹林幸福的陪伴。

「還有那個朝暮公子,」易揚的聲音還是平靜如碗水,「空手對寶劍,纏鬥彎工壇壇主還能不落下風,果是個年少俊才,他既然救了聖女性命為何不隨聖女回天山?天主教自當委以重用。」

我掏出那塊玉鎖,握在手中,「他……自由慣了,就隨他去吧。傳令給地方各旗,以後對朝暮公子有求必應,各旗旗主便宜行事……」

易揚飛快抬了一下眼,「是。」

我也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突然想起來小鐺說過的一句話:「哥最討厭別人騙他。」

……

易揚出來的很匆忙,出來隨行的兩百人都是易揚天測殿的近天侍者。

近天侍者幾乎都是從育人院出來的精英,整個天山一共八千近天侍者。也分三等,從低到高依次是白衣,黃衣,紅衣。剛從育人院出來的人再優秀也只能是白衣侍者。隨著在天山功勞的累積和不斷的歷練才有提升的可能。

從育人院出來的白衣侍者根據天山的需要和個人的特長又有不同的分工。各個主殿的明衛暗衛,易揚的天測殿,禮書泉的天寶殿,水匕銎的賞罰堂,甚至可以留在育人院成為年殤的下手。更有品行良好,聰明伶俐的紅衣被派遣去督察巡視地方五旗和歸附的小門派。甚至那些派出去的刺客探子眼線,也無一不是天山的近天侍者。

回程的路上,不斷有近天侍者呈來信隼遞來的文書,易揚在車上一刻也沒有空閒。果然,一路北去,不時有從天山出來搜尋我下落的教眾匯合過來,除了易揚的兩百近天侍者和隨行的檢楊帶的一百人馬外,隊伍越來越大,浩浩蕩蕩,頗為壯觀。

易揚整日與一堆文書打交道,我也疲於交談,這樣一走五天,平安回到天山腳下。

到天山腳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所以在離天山不遠的光道城裡天主教的房舍住了下來。

明月當空,我推開窗子,在一旁靜坐。

窗外有一隊近天侍者在巡衛,走過我窗前我聽到領頭兩個人小聲的交談。

「……這都可以摔傷?」

「嗨,老三喝了點酒,正高興呢,哪裡會想到地上有油,喝了酒腳又不穩。」

「說那麼多,還不是因為他仗著自己臂力好一直不好好練輕功。」

「可不是嗎!要不我也不用替他巡衛了。」

「我看是他故意裝的那麼嚴重,逃活兒呢!」

「這可說不準,好好的樓梯上怎麼會有油呢,說不定還是他潑的呢……」

兩個人走遠了,我也聽不太清了。

樓梯上的油……腦中電光一閃!——小鐺!

我急急推開了門,衝到樓梯處。階梯上果然是油油的。

「小鐺!是你嗎?」我只感覺腦子裡一熱,脫口喊了出來。

沒有人回答。

「小鐺……」

「聖女……」

我猛一回頭,只見易揚一襲白衣。

「聖女,西北角的暗衛適才發現人影晃動,有人越牆而走,我特來確認聖女安全……」

我一個恍惚:「已經……走了?」

易揚點點頭:「聖女無礙,那我也放心了。」

我點點頭,麻木的從易揚旁邊走過。

「聖女……」易揚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還是聽不出任何感情來,「懷念,不如遺忘。」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易揚啊易揚,你總是嚇人的精明……

回到房間,我輕輕闔上房門。轉個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不該出現的布包裹。

我按著心裡的亂跳的響動,顫顫巍巍的伸手解開布包。

一團玉蘭的顏色綻放開來,淡粉色的木槿花,摻了金線的精美繡工,粉色的綢緞腰帶。衣服下是一個大油布包,慢慢拆開,三足草微苦的氣息擴散開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伸手摀住臉,我沒有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卻有溫熱的液體從指間汩汩冒出……

天顏殿。

汀蘭有點消瘦的臉出現在門欄上,看見我就驚呼出來:「主子……怎地成了這副模樣?」

我有點莫名其妙,「怎個模樣?」

「怎麼……這麼蒼白,這一個月怎麼就瘦成這樣?」

我摸摸臉,向她微笑:「沒什麼,我還是一樣,只是你記錯了。」

「這可不行,我去傳醫師來……」汀蘭不等我說話就跑出了門去。

不一會兒,醫師就來了。

好一會兒搭脈,醫師才面有愧色的說道:「聖女……原本內傷頗重,大傷未癒又染風寒,寒氣內沖,似乎有過醫治,但是病情又有反覆,這寒疾浸入經脈骨髓,這陰天則痛的苦楚怕是免不了的。內臟寒逼,傷肝損臟……」

我打斷他,「先生不妨直說,我是否要折陽壽?」

「這個……聖女,若是調理的好,可保十年無恙……」

「十年……」我有點恍惚,突然有點慶幸烏宗玟做了個正確的舉措。「謝謝先生。」

那個醫生開了個補血養生的方子,便退了下去。汀蘭捧了方子下去煎藥去了。

我坐在窗櫺前,推開窗子。碧意盎然,鶯飛日暖,已是夏日時分。我一共可以過多少個這樣的夏天?用雙手的手指都可以計數。雨天不能行路,日日草藥相伴,這樣一個半殘的人何必貪求太多?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起碼有美麗的記憶如影隨形……的

第二天,我剛喝過藥,來到庭院中。汀蘭怕地面潮濕,抱了個團蒲來,我坐在柳樹下開始聚靈,從被擄,到回來,前前後後有一個半月的時間都歇了沒練,眼看還有十來天就是登冕的日子,我還是要來補我的功課,這是華焰聖女留給她女兒的債務。

聚靈真是愉悅的事情,物我兩忘。

拋開聖女,拋開天主教,我只感覺我是宇宙中一顆小小的塵埃,悠悠空塵,忽忽海漚,一片清明自在心。沒有心傷,沒有慾望,沒有想念,我只是偶然匍匐在了時間長河上,一個轉眼又被吞沒其中,然後沒有人記得,曾經有個怎樣的女子淌過這裡。

不過十年而已,足夠我把兩段人生細細品來。

我不知道我定了多久,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我面前跪著一個人。

「聖女……求你,救水護法一命!」禮書泉沙啞著聲音說。

「水護法?」

「今日天顏殿,天師已將水護法鎖枷關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