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定了多久,當我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我面前跪著一個人。
「聖女……求你,救水護法一命!」禮書泉沙啞著聲音說。
「水護法?」
「今日天顏殿,天師已將水護法鎖枷關押。」
禮書泉的講述十分清楚,起因是虎頭幫的大哥不滿水匕銎對他私自開鐵礦的重罰,一氣之下該投了暗門門下。奇就奇在虎頭幫歸順暗門後,禮書泉派人去他私自開的鐵礦驗收的時候意外的在虎頭幫的原駐地發現了水匕銎的信物和燒了一半的書信,雖然內容已然分不出來,但是字跡卻明顯出自水匕銎之手。虎頭幫人數不多,功夫也不是一流的,但是虎頭幫世代都是開礦掘礦的好手。
這個界本來就崇拜力量,而好刀好劍無一不是要用銅鐵來鍛造,鐵礦不在多而在精。故而精通探測和開採的虎頭幫在天主教還是很受人尊敬的,在這個風雲難測的時代它的歸附問題也是值得慎重考慮。而現在虎頭幫的倒戈,定是對水匕銎心有怨恨。所以水匕銎信物和書信的出現顯得格外詭異。天主教和暗門關係緊張,怎麼能容忍大護法以虎頭幫為貢品向暗門示好?或者說,水匕銎已經暗地裡歸順了暗門,現在是在挖天主教的牆角,甚至可以猜測,水匕銎根本就是暗門派來的線子。
當然,這裡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禮書泉的信物和燒了一半的信件找的實在是意外,甚至太過順利,虎頭幫既然要燒了信件,怎麼會如此馬虎只燒了一半?何況虎頭幫已經舉幫遷入暗門地界,再無人證,若那些證據是存心想陷害水匕銎的人所為也未可知。水匕銎掌有賞罰大權,這麼多年,明裡暗裡得罪過不少人。
線索撲朔迷離,禮書泉和水匕銎私下交好,就瞞著易揚去詢問了水匕銎。水匕銎失口否認,一口咬定說這麼明顯的痕跡肯定是有人想陷害他。
但是,這件事不知怎麼,被易揚知道了,要以處罰不公的罪名暫時剝了水匕銎護法的賞罰權,其實也是在防微杜漸,雖不能明說水匕銎慫恿虎頭幫叛教,意欲勾結暗門,但是也是抱了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
水匕銎知道了,就跑去找易揚理論。
「卻不知為何,水護法與天師那時居然大打出手。天師在爭鬥中無意看見樓頂有人擄了聖女去,一時分神,水護法一記千錘百煉正好打天師左腿上。天師中傷,無法護聖女周全。前幾日天師來函,說劫持者是暗門四大總司之一,當即對水護法禁足,今日在天顏殿上指責水護法勾結暗門,劫持聖女,包藏禍心,大奸大惡,要在三日後斬首……」
我沒有說話,聽得禮書泉繼續說著:「我與水護法是一同從育人院出來的,二十年來,我看著水護法為天主教出生入死,從沒有片刻的猶豫,赤膽忠心,天地可表。這事定是有心之人所為,欲害我教自相殘殺,禮書泉願以項上人頭擔保水護法清白,不求依然大權在握,只求聖女念在水護法這麼多年勞苦功高保水護法一條性命。」
我定定的看著他:「禮護法既然是在求我保水護法一條性命?」
「是。」
「那對我為什麼不以實相告?」
禮書泉愕然抬起頭。
「聖女……」
「當日易揚被水匕銎所傷,行動不便,可是水匕銎卻還有一身上好的功夫在,既然易揚發現有歹人,就算水匕銎後知後覺也斷不會毫不為所動。何況那人還攜帶了我這麼大一個人,堂堂天主教大護法,若是有心救我怎麼會追不上那人?易揚今日判水匕銎勾結暗門的罪過恐怕也是由此而來吧!」
禮書泉吸了口冷氣。
「禮護法,要是想讓我救水匕銎的性命,最好還是說實話來。」
「聖女……果然是七竅玲瓏心……」禮書泉輕輕嘆了口氣,「水護法……當時是關心則亂,一時亂了方寸,才讓那歹人逃了去……」
我不相信的看著他。當日易揚讓我登冕就是水護法反對的聲音最大,關心則亂?這個理由太過牽強!
禮書泉又輕輕嘆了口氣,緩緩得說:「水護法……愛上天師……已經十多年了……」
我閉上眼睛,輕輕得說:「禮護法,有些事情除非有大把握,否則是不能說出口的。」
「我與水護法相交二十年,他從來沒有親口對我說過,但他的心思我還是猜的到的……」
我睜開眼,注視著禮書泉,他眼神裡有微微的不忍。
「起來說吧。」我對他說。禮書泉站了起身,雖然衣衫上有泥漬,可是看上去還是很儒雅斯文。
「別再隱瞞。」我說。
他點點頭。
「二十年前,我為回報天主教的大恩而投靠其下,進了育人院。」
「育人院藏龍臥虎,競爭激烈,所有人為了出來後可以留在天山都費盡心機。我初來乍道,難免受人非難,自那個時候開始就與水護法結識。水護法自幼在天主教內長大,在育人院也呆了十年,武功威望都是當時育人院的翹楚。多虧他多方維護,我也才算沒吃大虧。」
「我和水護法同歲,一年後,在我們都滿二十歲的時候出了育人院,水護法去了賞罰堂,我去了天寶殿。」
「再過一年,就是華焰聖女意外亡故,時隔不久,蘇溈就領著四大護法和全天山的近天侍者加上紅衣五旗圍剿銷金一族。」
「銷金一族竭力抵抗,老叟幼童都拿起刀劍來。戰況空前慘烈,前前後後花了四個多月時間,當時司罰的閌一航和掌財的霧鯖雙雙死於戰禍。在那之後,由於我和水護法戰功顯著,在回天山後,都升成了紅衣侍者。」
「由於護法並沒有合適的人選,聖女位又是架空的,所以蘇溈並沒有立新護法,而是一人挑了三份擔子。水護法是賞罰堂數一數二的侍者,有時候也代為處理一些護法的工作,但總是要向蘇溈匯報的。往返天測殿自然很是頻繁。」
「水護法工作越來越賣力,全部心思都撲在賞罰堂上。賞罰堂本來活就多,累,且危險。捉拿逃犯,誅滅叛徒,這些最危險的活別人不敢接的任務他卻搶著接,一次又一次衝在最前面,每一次都是生死毫釐間,每一次都是渾身是血的回來。」
「有一次,我和水護法,還有幾個關係不錯的人一起喝酒。那些人笑說水護法是打算娶賞罰堂了,這麼多年了,還未取妻,該不會是個斷袖吧。水護法也笑著說,斷袖?怎麼可能,我喜歡一個姑娘已經很久了。那幾個人一聽就起鬨了,非要水護法說哪家的姑娘,那時,水護法已經是賞罰堂最傑出的人了,當上護法只是遲早的事,天主教的大護法,誰家的姑娘娶不來?一開始水護法還不肯說是誰,後來被逼急了,也就跟我們說,那是蘇溈天測殿的一個丫頭。原本一個丫頭沒什麼,可是難就難在那是天測殿的丫頭。在蘇溈的天測殿裡,哪裡有長久的丫頭?都是蘇溈的院內人!」
「八年前,十二古劍門私囤兵械,被我和水護法查了出來,並一口作氣將其剷除。蘇溈召了我們進天測殿,表彰我們功勛,說明日即正式冊封我們分別成為天寶殿和賞罰堂的主人。」
「水護法卻搖了搖頭,他對蘇溈說:『我為天主教奔命這麼多年,並不是為了護法的位置。』蘇溈於是問他想要什麼,他說:『那個每次我來都來上茶的丫頭。』蘇溈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原來是愛美人啊!我另外送你一百個可好。』水護法搖搖頭:『就她一人,此生知足。』蘇溈大笑,擊掌三聲,門後出來個丫頭,那個丫頭以前我也見過。的確是國色天香,蘇溈滿苑的美人和沒她漂亮。」
「蘇溈問水護法:『可是她?』,水護法點了點頭。」
「蘇溈一把抓過那個姑娘,伸手便扯下她的衣衫來,蘇溈笑著說:『水匕銎你可看清楚,紅顏非紅顏啊!』那個丫頭居然是個少年!水護法當下面如土色。」
「第二天,蘇溈還是給了水護法掌管賞罰堂的權利。那天,歡慶酒宴上,水護法談笑自若,別人敬酒,他來者不拒,別人沒有看出來,我卻看得出來,他一杯一杯的喝,自始自終沒有看過蘇溈,也沒有看過蘇溈旁邊站著的那個穿女裝的少年。」
「當晚,水護法醉得不醒人事。我同水護法最是交好,宴散後,我便扶著他回了賞罰堂,我把他放回床上,他卻突然拉著我的手,一遍又一便的問我為什麼,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水護法鐵錚錚的一條漢子,以前被刀劃開多肚子,腸子都流了出來;還有一次背上中過三箭;手臂上被毒鞭纏過,是他自己把手上的肉切了下來……流過那麼多血的人,我卻二十年來第一次看他流淚。」
「很快的,蘇溈就更換了意旗的旗主。新旗主易揚跪在天顏殿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出來,易揚,就是那個丫頭,那個少年……不知道蘇溈為什麼做那麼令人難堪的事來。」
「五年前蘇溈暴斃,我們在天測殿找到蘇溈遺囑,上書要意旗旗主擔任下任天師。易揚當旗主才三年,現在又直接當天師,如何服眾?原本天師應該是賞罰堂最有威望的主人啊!當時以五旗的人馬反對的聲音最大。是水護法領著我們四人力抗八方,頂了易揚上了天師的位置。」
「誰知道天師在位不過短短幾年,立刻把排斥他的五旗人馬收於翼下,可是隨著天師的威望與日愈增水護法反而越來越與他針鋒相對。外面的人知道是天師的強大剝削了司罰護法的權利。天師怎麼想我不清楚,我卻清楚水護法的想法。」
「水護法扶天師上了位置,那時天師還不過是個連意旗旗主都還沒坐穩的人,無權無勢,必定仰仗與水護法。可是隨著他羽翼豐滿,水護法只是越來越不安,水護法根本不想天師有自己的力量,他只想讓天師需要他,那麼他就一直可以在天師身邊……」
「在天顏殿上,水護法總是等天師走了以後再離開,每次我都看著水護法目送天師離開,然後再默默的離開……水護法從來沒有親口對我說他愛天師,可是我卻知道,他藏著這份心思,直到今天已經整整十三年了。」
「今天在天顏殿,天師說要斬水護法,水護法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別人看不出來,我卻看見水護法眼裡流的淚……幾十年來,這也許是水護法第二次流淚。」
有風穿過庭院,柳樹茂盛的枝條舒展開來,隨風飄蕩在空中。
揚起的是不為人知的情感,天主教深不見底的庭院裡究竟埋藏了多少心酸淚?看著夜夜思念的人兒站在天顏殿比自己更高的地方,只是一個仰望的角度,居然劃出那麼大道鴻溝。原本以為是可以把他留在身邊,卻不知他卻越走越遠。看他展顏蹙眉,聽他隻言片語,再看他揚長而去,數千人的天顏殿不過只容的下一個人的思念而已。
可曾記得那一年,天測殿的後門轉出個端茶丫頭。眉目低垂,沒有言語就已捕獲一切。奔命在賞罰堂與天測殿之間,在等蘇溈的一個獎勵,流再多血也心甘如飴。丫頭,丫頭……原來紅顏非紅顏……
從未說出口的心酸,從未提及的愛憐。
十餘年的思量,十餘年的想念,換來你的一句三日後斬。
水匕銎啊水匕銎……
「就她一人,此生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