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以前的習慣,我早上沒去天顏殿,易揚應該是下午會過來簡單說一下天顏殿上的事情。可是今天易揚沒有來,我等了一天,直到第二天午後,易揚還是沒有來。
我眯著眼睛看著窗外,稍一思索馬上瞭然。
這天顏殿側殿是聖女居住的地方,為何從沒有看到過警衛?以前認為本該這樣的,這回一番歷難自然明白,這側殿肯定佈滿了暗衛,這倒不會打擾這裡的清淨,但是一有狀況,樹後,牆外,不知道要翻出來多少高手來。
如此一來,易揚肯定知道昨天禮書泉來過的事情。以禮書泉和水匕銎的交情,易揚肯定知道是禮書泉來求情來了,他不來,也是在暗示我他的答案。
我喚了汀蘭來,「你可知道去天測殿的路?帶我過去吧。」
汀蘭應了一聲就退下去了,不一會便引我出了門廊,門廊外已經停好了一頂紗轎。以前我都沒注意,現在才看到四個轎伕都是紅衣。
我苦笑,自己幾步路都要坐轎,真成了個半殘了。
雖然天測殿在天顏殿旁邊,但是轎子依然走了很久。
穿過一道又一道朱漆的大門,我看著每個門前後都守著兩個紅衣的近天侍者。一路不疾不徐的前進,最後終於走到天顏殿的外門。
天顏殿的外門修得像城牆一樣,恢弘莊嚴,堅不可摧,門口把守著一隊配刀的紅衣侍者,城牆上還可以看見巡邏的弓箭手,清一色的紅衣。
守門的教眾看見紗轎,又看見跟在紗轎旁的汀蘭,都低頭垂目讓在一邊。這一頂小小的紗轎就這麼不急不緩,大搖大擺的從大門正中間走過。
一出天顏殿,見到個人馬上多了起來,白衣的最多,其次是黃衣,紅衣的也可以零星的碰見。當然,還有不是天主教裝束的老媽子,小廝,浣衣婦等等。所有人,看到紅衣侍者抬著的紗轎都立刻停住了交談,恭恭敬敬的站到路邊,靜等轎子走過。天主教的人只是低頭垂目,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而做活的下人都是跪在一邊。轎子走過哪裡,哪裡就是一片安靜。
我與世人隔著的,遠遠不是這薄薄的紅紗……
出神間,想起一個人說:「我也在怕你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像大陸的版塊漂移,立馬湧現出一片汪洋大海,我在岸著邊,卿在水那頭。
「主子,天測殿到了。」汀蘭的聲音把我從走神的狀態拉了回來。「主子可是要去找天師?」
「對。」
汀蘭轉頭對前面的轎伕說:「會意堂。」
於是轎子又動了起來,堂而皇之的從正門的正中間穿過,正要進出這道大門的人都在五步開外的地方靜靜的站著。直到轎子走過很遠才又開始從側門通行起來。
天測殿和外面最大的不同就是可以看見很多衣服上有五旗標誌的人,多是紅衣,在路旁我還看見了現在意旗的少旗主樓一蕪,他旁邊還站了個四十開外年紀的人,應該就是意旗的旗主樓畋了。就算是意旗的旗主,也和其他人一樣,垂目站在轎子旁。
紗轎最終在一個很富麗堂皇的殿堂門口停了下來。汀蘭攙我下了轎子,這「會意堂」的大匾便看得格外清楚。
提步邁進會意堂,這感覺很像進了紫禁城的朝堂,正對的就是一個五個台階的錯層,腳下一道長長的紅毯延伸到錯層下,紅毯兩邊是數張八仙椅。錯層上是一個巨大的書桌,桌上堆滿文卷書籍,掠過書籍,可以看見紙堆後易揚筆耕不輟的身影。
汀蘭剛想出聲,被我揮手制止了,我沿著紅毯走到錯層下,在離易揚最近的椅子下坐下來了。
易揚知道我進來了,可他並沒有停來筆來,甚至沒有抬頭。
汀蘭轉身去沖了碗熱茶來,放在我手邊,也乖巧的立在一邊沒有出聲。
我側著頭打量著易揚。
還是一身白衣不染點墨,一段白瓷色的頸項微微的有點彎曲,像優雅的天鵝;完美的輪廓找不出可以修改的地方,鼻樑秀挺,像溫腕的小山;眉眼如畫,只是現在垂著眼睛在看手中的文書,若是揚起眼來,肯定是一片潤澤的鴿子灰,清清亮亮,一直把人陷在裡面。水匕銎就是這麼心甘情願的陷在了一灘美麗的鴿子灰中的嗎?
易揚,這麼個仙子般的人物,居然是個孌童出身,穿丫頭的衣衫那麼多年。蘇溈怎麼忍心,用這麼折辱人的方式摧毀心性高傲的易揚?易揚當了孌童這麼多年,又是受了多大的屈辱,多大的折磨?面前這個月下白蓮似的人物,完全看不出他身上有過怎樣的過往,為何成了孌童,如何忍辱負重,天主教只一人之下的大天師也一樣背著血淚斑斑的過往。
易揚看文書的樣子很專注,一絲不苟,偶爾有輕微的蹙眉隨即又馬上舒展開來,在文書上圈點勾畫,最後再寫上安排對策。他手裡是一枝狼毫玉桿的毛筆,捏在扦長的手指中,停停寫寫,不時點一下一旁的九眼紅梅的硯台。
我自然知道,易揚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這十來年不明白水匕銎的心思。此時看著易揚,突然又想到一點,易揚不過短短五年,已經把五旗收歸翼下,那麼他當時做了三年的意旗旗主怎麼可能還沒坐穩?定是故意收斂,利用了水匕銎助自己當上了天師。這麼說,易揚早就知道蘇溈會立他為天師?蘇溈為何要這樣做呢?
我又抬頭看著易揚,他面容平靜,卓然不群,加上深謀遠慮,心思縝密,放眼天主教,哪裡找得到可媲美的人才?蘇溈好手段,先收了成孌童後又能扶他當天師,是否是在立水匕銎為司罰護法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這節?
天色暗了下來,最後一抹夕陽也退了下去。掌燈時分,易揚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筆,他揉著眉腳喚堂外的人進來。
進堂來了五六個紅衣的近天侍者,他們飛快得收拾著桌上易揚剛剛批閱完的文書。
易揚揉著眉眼說:「該返給五旗的今晚就返回去。禮護法送來的帳簿可以明早送過去。賞罰堂的人手調動明早告示。今天晚上由當菲護法挑選人手,送修水壩的物資去滂城,明天一早出發。登冕的日子快了,叫人把四海閣修整一翻,不可在其他門派前失了顏面……對了,再過幾日是萬毒世家老夫人的七十壽宴,提醒禮護法不要忘了備份賀禮。」
幾個紅衣一一應了下來,收拾妥當後又迅速退了出去。
等人退完了,我輕聲說:「怎麼連小門派的日子都記得?這種事不需要天師親歷親為啊!」
易揚睜開眼,平平的說:「萬毒世家從不肯歸附大門派,可是家中多出神醫,就算不想拉攏,也不用結怨。再說,也不是所有幫派的細節我都記得。」他輕嘆了口氣,繼續說:「聖女可是為了水護法的事情而來?」
我點點頭。
易揚說:「虎頭幫確是因為水匕銎的懲罰太重而倒戈的,水匕銎難辭其咎。又在聖女前面無禮喧鬧,聖女危難他視而不見,處他一死不算過分。」
我慢慢地說:「是嗎?不如我求個人情,既往不咎,你剝了他護法的位置,逐他出教如何?」
易揚淺淺的看著我,停了一小會兒又轉開了眼去:「聖女果然耳聰目明,不錯,水匕銎必死。他若是勾結暗門,是一死;逐他出教等於放虎歸山,早晚成為大敵,還是一死;留他在教內,他結怨本就頗多,難免遭人報復,他又再無實權,最後還是難逃一死。」
我低下頭來,絞著手指:「不,他可以不死;這一切不過是你要他死。或者說,你想要他手裡的賞罰大權。」
「聖女不要聽信了小人的妄言。」
我轉頭對立在一邊的汀蘭說:「你先下去。」
易揚明理,補上一句:「叫門口的侍者也下去吧。」
汀蘭乖巧得應了一聲,利索的走了出去,出門的時候反身關上了門。
大堂裡燭火幢幢,暗影重重。
我看著我相交錯的手指,說:「易揚,你是天主教的天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的權利夠大了。」
「聖女明察。我的權利的確足夠大。」
我抬起頭看,在紅色的光線裡捕捉那片潮濕的鴿子灰:「可是你需要更大的權利,更集中的權利……」
易揚轉過來看著我。
我吸了口氣,說道:「因為……你想攻打的是竣鄴山莊。」
空氣中,突然有點劍拔弩張,我篤定得和易揚對峙著,易揚身上有微冷的氣息散了出來,逼人心志。
那種緊張感隨著易揚嘴角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笑而幻滅了。
「你不是聖女,你是誰?」他帶著點冷冷的玩味,看著我說。
我有個失神的恍惚,不知為何,覺得易揚像個知根知底的同路人。
「這個你比我更清楚。」我回答他。
他轉開了眼睛,「我之前還以為是聖女被雷落中,腦子變的清醒了。可是現在看來,似乎清醒的不是一點兩點啊。不過,我倒很有興趣知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你不介意我先問問你,你為何不追究我是誰的問題了?」
他清清淺淺的笑開了:「我送你上的天驗台,親自接你下來,親自看你醒來,聖女自然還是聖女的……不論如何,再有十天就是登冕的日子。」
「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要動用聖明牌嗎?」
「你是個知事的人,這是個好事,有時候卻也是個壞事。」
我不語。
他也沒說話。
半盞茶的功夫後,我不溫不火的講了起來。
「天師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為何對滂城的洪澇採用拆東牆補西牆的對策?天師當然不是為了給我機會讓我表現,天師是想用這個機會藉口掩飾你兵將未動,糧草先行的目的。」
「當然,在當時我只是覺得奇怪,卻沒有想到這麼遠。不過,我倒是無意中壞了天師的事。」
「然後就是在滂城,東邊近竣鄴山莊的城市,居然駐了靈旗和念旗兩支人馬,靈旗的少旗主居然常駐在滂城。不過當時我還依然不明究裡。我有個模糊的概念,是在流落在靜水鎮的時候。暗門和我教關係如箭在鉉,靜水鎮鎮守寶瓶口這一交通要道,為何才區區五百駐軍?駐地裡最高的人事也才是個小小黃衣管事。西邊東邊一對比,立刻現了蹊蹺。」
「於是,天師要奪水護法的賞罰權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了。攘外必先安內。水護法的職責對於震懾人心和集中大權很是有益,更何況他還老是與天師做對?恐怕不為其他,就為司罰的權利就成了水護法的催命符。」
「適才天師吩咐了下去,要當菲護法挑選人手護送修壩的物資去。我才能最終確定下來。當菲護法,那時掌管聖明軍的護法!讓當菲護法挑人?我能否問下天師,這幾日來,暗地裡聚集到了滂城的聖明軍有多少人?」
易揚美目流轉:「心如緇絲,天下再無女子能出爾右。」
我輕輕搖頭:「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如此心急?我還未掌牌,就已未雨綢繆?」
「半個月前,竣鄴山莊莊主鄴永華來函,聖女登冕在既,他將帶弟子門人二百人前來恭賀。猛虎離山,機會難得。」
「竣鄴山莊這麼做是竭誠來示好,那為何不與其連手先攻打暗門?」
「暗門崛起不久,根基尚淺,而竣鄴山莊盤踞東邊快有二十餘年,人多脈深,現在趁其不備正是突然發難的良機。」易揚的聲音水波不興。
我念頭一轉:「你現在坦言相告是否是要我登冕一結束就立刻發兵東進?」
「暗渡陳倉難成大氣,十萬聖明軍不過才過去了不到一萬人馬。大軍東下,還要聖女揮牌,登冕三日後就是鄴永華抵達的日子,到時候鄴老英雄怕是回天乏術了。」
我笑了:「那是自然,不過揮不揮牌還是要看我這個聖女不是?」
易揚修竹般的手輕輕撐著唯美的頭顱:「你不會以為你還可以有選擇的餘地。」
我點點頭,「只是向天師求個人情,放水護法一次。」
易揚沒說話,垂下眼來。
忖度片刻後,給了我個答案:「不可能這麼輕易放過他,不過聖女既然幫他求情我也就給他次機會。後天是聖明軍一年一度的比武較量,前後共三天,如果這三天沒人擊敗他,他就可以活下去,並且在聖明軍裡也會有好過點的日子。」
我嘆了口氣:「你……為何如此對他……」
易揚飛快得抬了下眼睛,語氣裡可以聽出來一點躊躇:「禮護法……都對你說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算了,當我沒有問。」
我站了起身:「我代水護法先謝過天師了。」
易揚也站了起來,語氣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只希望聖女別忘了,我為聖女放過水護法,聖女也別枉費了我的一番心思。」
我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