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校場上(一)

因為水匕銎的關係我決定出席這幾日的聖明軍的較量場。

早上一起來,汀蘭就捧過鏽紅色的衣服來,衣擺拖地,衣領高聳。不見得奢華,卻是十分莊重。收拾妥當後,我走出門廊,門外停了輛八馬的巨大馬車,易揚腿還未痊癒,我看見他坐在車內,挑起簾子來向我行禮。我垂了下眼瞼,示意知道了,上了那馬車與他同行。

聖明軍駐紮在天山後山腳下。

今天是一年一度比武較量的日子,所有聖明軍都嚴陣以待,摩拳擦掌。從易揚那裡得知,頭兩天的比武是分散的,所有聖明軍以及近天侍者都可以參加,要比武的人在十三個較場上報名,然後等候自己上場。這個年度的比武是很多少年才俊夢想起步的地方,當年當菲琳雪一人獨擋了三千人,蘇溈才破格升了她為握兵的護法。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奢望最後可以拔得頭籌,但是上場比武還是有很重要的意義。因為武功出眾而受到上司關注,最後得以提升,一般的聖明軍希望可以當上百夫長,百夫長希望可以當上千夫長,千夫上希望可以當上小將領,小將領希望可以當上大將領,大將領希望可以受到當菲琳雪的重用。

何況今年的比武尤其重要,因為一天前就傳出消息,馬上就要登冕的聖女和大天師也要來觀看。這個意味著什麼呢?說不定從此就可以留駐在天山最高的位置也說不定。

還未到山腳,就已經感到較場高漲的氣氛,我幾乎可以聞到沙場塵土飛揚的味道,攙雜著兵器銅鐵的味道,聖明軍身上意氣風發的氣勢,是一種積極的,正面的,坦然的信仰……

八匹馬的馬車緩緩而行,車伕的位置上坐著兩個紅衣的近天侍者,旁邊隊列著兩排手拿長矛的紅衣。

漸行漸近,透過紅紗,我看見漫山遍野在朝霞中閃著亮光的鎧甲,反射出耀白色的光芒。

十萬聖明軍。

全部從天山育人院出來,受過嚴格訓練,擁有天主教最高的戰鬥力,十萬人,全部是可以以一當十的好手,可以又不同與一般的武林聯盟。因為他們都是軍事管理的,接受統一調遣與指揮的。

十萬聖明軍,可擋百萬雄師!

馬車緩步而行。

旁若無人的穿入軍隊中。兩邊的盔甲立刻讓出條路來,兩邊全是我天主教熱血忠心的戰士,他們都目送著馬車緩緩前進,前方看不見人海的盡頭,卻看見已經的開闢出來的道路,嵌在銀光閃閃的兵器盔甲的海洋中。

沒人說話,十萬生靈,卻只可聽見我馬車那八匹馬的聲音。

隔著紅紗,我可以看見我的戰士那熱望的眼睛,那些噴薄著激情的年輕面孔。沒有聲音,我卻聽見聖女這個身份驚天劈地的雷鳴。

馬車保持著它高貴的速度,一直走到山腳下。

山腳下,四個較場正中,是個臨時搭建的觀摩閣。高出四周平地一人來高,雖然是臨時搭建的,可以一點也看不出來簡陋,頂是翎羽毛,放的是紅木桌,置的是錦緞椅,鋪的是氈毛毯,熏的檀木香,四周掛上薄薄的百紗,裡面的人可以看見外面四方,外面的人卻看不清裡面。

馬車就在這個觀摩閣定了下來,閣旁,當菲琳雪,禮書泉和年殤已經恭候多時了,易揚先下了車,在旁邊撐著車簾。

他揚起眼睛來看著我,輕輕的點了下頭,我吸了口氣,走了出來。

「聖女!」三個護法齊聲行禮。

「聖女————」十萬個聲音震爍天山,衝破雲霄,扶搖而上,回音向四方擴散開來,宣告著我的身份,我的權勢。

我看見我漫山遍野的士兵都跪了下來,他們口中齊齊呼叫著一個人:「聖女————」

天上的雲彩也被沖散開來,一瞬間,早上的陽光刺的我睜不開眼來。

突然有風吹來,我突然聽見天空著翔鷹劃過聲音。在萬人的膜拜中,我又想起那個雨天中被打翻的裝三足草的籃子來,然後,一個轉身,我美麗的魚兒就游進了水裡,連一分鱗片也沒留下。我抬起頭,蒼茫得尋找天空中的飛鳥,他是否也正仰著頭,尋找我飛過的痕跡……

禮拜儀式之後,是我對我的士兵們的激勵講話。由於沒有高地,當菲琳雪便抱我上了馬車的車頂

「天主教,」我的聲音不大,可是,在一片巨大的寂靜中非常明顯。「立足於世數百年,它的輝煌是我們的驕傲。我們信奉它,崇拜它,效忠它,我們堅信它可以給我們帶來安康和強大。」

「年老的還在守侯。聖女一位架空十八年,你們也被架空了,可是你們並沒有離它而去,你們留守在了這裡,留守了你們的信仰,你們的虔誠。你們與天主教共進退,同榮辱,並且將陪伴踏一直下去。」

「年少的正在奉獻出忠誠。你們義無返顧的送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希望,你們押上了自己的未來和理想。你們相信並決心追隨一生,與你們的信念一起永生。在天主教的天顏殿上永遠燃燒著你們不滅的追求。」

「天主教不會辱沒你們的付出,我們都可以得到上天的眷顧。是你們身上的鎧甲鞏固了天山在天下的位置,是你們手中的兵刃開闢了天主教的輝煌。」

「都展現出你們的力量吧,天主教的戰士們!看看你們的劍有多快,刀有多利,箭有多准,馬有多壯!在你們身上,可以看到天主教的明天,像天台上升起不滅的朝陽,我教必定在天下傲然長存!」

天山響起聖明軍的狂呼聲,陽光為之失色,風雲為之而起,山脈為之一顫,人心澎湃,只有高高在上的天主教聖女面色蒼白。

一番禮法周全後,我終於可以在觀摩閣子裡吃午飯了。三個大護法在為下午馬上要開始的大比武奔走準備,易揚腿傷未癒,與我一起在閣子裡用餐。

傳上來的是八道精緻清淡的飯菜,我吃夠了便停置了箸。

易揚瞟了我一眼,也停下了筷子。

「聖女身子弱,還是多吃一點的好。」

我微微一笑:「天師不用客氣,這頓飯不過是個意思,意思到了也就行了。」易揚與我同車而來,同桌而食,整個聖明軍都明了這個天師其實是與聖女平起平坐的,易揚,他心裡到底有多少心思,誰能猜的出呢?

閣子內再無其他人,易揚說話也收起了平時在人前對我的那份恭敬:「聖女你自然心若明鏡,不過,若不是你突然聰達起來倒也不用如此大費周章。」

我苦笑:「天師連我也要防嗎?」

易揚低下了頭,有些疲憊的聲音從面前這個蓮子般人物身上散發出來:「誰又希望是這樣的呢……」

我心裡一澀,馬上轉換話題:「水護法你要如何安置他?」

易揚抬起頭來:「這裡一共十三個校場,水匕銎就在第一個校場的東面擂台上,只要他三天不倒,就給他個百夫長噹噹,也不會有人不服。」

我皺了下眉頭:「三天的車輪戰?水護法怎麼受的了!」

「人稱浴血長龍的水匕銎,哪裡是輕易倒得下去的?頭兩天肯定不會有大礙。他撐不撐得下去就看第三天了?」

「第三天?」

「第三天是十三個擂台的三甲聚集比武,年殤也會挑選育人院的精英出來參加。他若還能勝下去,就可活命!」

我眉頭皺得更深了。「易揚!」我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他天師,叫完他後卻不知該再說什麼,只是蹙著眉看著他。

他也平靜地看著我,兩個人又陷入可怕的僵持。

「水匕銎……」易揚終於說話了,聲音不見了往常的清越悠揚,有點酸楚,也有點沙啞,「血氣方剛的一個人,不會因為別人為他求情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得活下去。」

我盯著他的眼睛:「你明知道他的心思,為什麼還非要他死!」

「他處處刁難行事,任何事情一遇上賞罰堂立刻麻煩數倍!」

「你原可以不用非除去他!你也可用別的方法讓他歸附!」

「什麼辦法!穿了女裝去當他的孌童嗎!」易揚有點失控,但話一出口他馬上就明白了這點,垂下了眼來。

我也被他的話噎住了,我看到的易揚總是高貴典雅,我抗拒他,隔離他,甚至有時候害怕他,所以我從未認真想過易揚是怎樣內心的人,當背負著不堪入目的過往,現如今再大的榮耀也成了一種諷刺。

「水匕銎早該絕了那份心思。」好久好久,我才又聽到易揚的聲音,哀而不傷,悲而不憫,「若不是這樣,也不會到今天的田地。」

我心中一動:「其實你也不想他死。」

易揚睫毛一顫:「不是取決於想與不想,而是取決於該與不該。」

我有點不忍心再繼續這個殘酷的話題,提起筷子夾了一片青筍到易揚碗裡,「快吃吧,菜要涼了。」我說。

殺人的,從來都不是刀劍本身……

水匕銎到處與易揚作對的時候該是怎樣的心情?也許他早就絕望了,也許他早就放棄了,也許他就是一邊絕望著一邊想唸著,一邊挖一個埋葬自己的墳墓,一邊企求一個無望的美夢。

似乎在書上常看到這樣的表白:「死在自己所愛的人的手裡,也是一種幸福……」

我又錯了?當易揚終於決定成全水匕銎的時候,我又錯了?

長天清水,浩瀚宇宙,最難看清的不過人心……

下午,我真的跑到第一個校場的東面擂台前去看了水匕銎的比武。怕擾了看擂和打擂的人,我站在很遠的地方觀看著。

才數十天不見,水匕銎就雙鬢斑白,連面容都要看上去蒼老一些。他穿著布料的普通衣服,手臂上的肌肉呼之慾出。握了一柄鬼頭刀站在擂台正中。

天主教大護法。

台下的人都躍躍欲試,但是又都不敢。水匕銎傲然看著台下的人,神情倨傲。

「聖明軍將領柏甌請教水護法高招。」

台下突然有人高聲說,伴著聲音,一個灰色的人影翻了上台。

柏甌不算粗壯,但是個子很高,三十不到的年紀,長相平凡,但是自有種壓人的氣勢。

他翻上了擂台,恭恭敬敬的給水匕銎行了禮,水匕銎點了點頭說:「行了,亮兵器吧。」

柏甌說:「與水護法一戰,自當不得兒戲。」他一擊掌,底下穿普通盔甲的兩個人合力拋上來了一柄長戟來,烏黑鋥亮,看不出是什麼材料來,戟尖上閃著暗藍色冷冷的光芒。

我聽見底下有人驚呼:「咬魂戟!」心知當是把利器。

水匕銎蔑然說道:「出招!」

柏甌一抖長戟,直刺了過去,水匕銎輕輕側了個身,長戟從水匕銎脖子旁滑了過去。長戟橫擺,水匕銎只是繼續向後飄走。柏甌彎身掃水匕銎下盤,可水匕銎明顯比他快上一步,一腳踏在了長戟上,左掌拍柏甌面門。柏甌狼狽得低頭一滾,躲了開去,這長戟卻還在水匕銎腳下。柏甌很是聰明,他是朝水匕銎的方向滾去,順勢雙掌出擊,打向水匕銎雙腿。水匕銎來不及收回掌勢,只得晃動身形讓了開去。柏甌這才險險拿回了兵器。

柏甌站穩了身子,抖出幾槍虛刺,虛虛實實的又攻了過去。

水匕銎皺了下眉頭,「螢火之光!」

一個瞬間,我看見水匕銎終於揮起了那柄鬼頭刀,直接纏上了那柄長戟,向一旁一帶,咬魂戟居然從柏甌手裡直接飛拖出去!鬼頭刀勢頭一轉,同時水匕銎左拳攻向柏甌一側,柏甌自然一偏,正好撞在那柄鬼頭刀刀刃上。

勝負已分。

不過十招,水匕銎只在最後一招用了兵器。

底下嘩然,大護法果然不是吹噓的。

柏甌抱拳說道:「護法神功,柏甌心服口服。」 水匕銎點點頭,柏甌拾了長戟便下去了。

台下的人一時被震懾住了,一時無人上台,不少人已經開始打算去別的擂台。

「水匕銎!可曾記得老夫!」一個猴瘦的老者又躍了上來。

水匕銎看了一眼,輕蔑得說道:「無名之輩。」

「嘿嘿,護法自然不得我了,」來人陰惻惻的說道:「不知道護法還記不記得那年偷竊天測殿一案?」

水匕銎這才恍然:「你是那個紅衣侍者……」

「哼,拜護法所賜,老夫現在只是個聖明軍的走卒!」

「廢話那麼多,要打就打!」

「這是自然!我們好好算算這十幾年的帳!」

也不見那個老者亮兵刃,就看見他鬼魅一樣的身影攻了上去。

水匕銎向後躍開,那老者一揮衣袖,我隱約看見空中有什麼東西在閃光,底下的人卻先叫了出聲:「袖裡針!!」

「是袖裡乾坤老夫子!」

「天,他當年不是因為偷偷販賣天測殿的東西被賞罰堂抓了嗎?」

「可不是,不過,後來被充發到聖明軍來當了個走卒,終生不得被提拔!」

「那可夠重的,從紅衣到走卒……」

……

說話間,水匕銎鬼頭刀一轉,已經擋下一大片飛針下來。

不過,那老者終歸是技不如人,水匕銎吃了小虧後當下欺身上去打近身站。那老者暗器施放不出來,在水匕銎一刀快似一刀的進攻中漸漸捉襟見肘,相行見絀。

最後,那老者勉強閃過一刀直刺後立足不穩,卻見那鬼頭刀刀鋒一轉,又砍了過來,老者相後躲去,卻再也立不住身子,倒在了地上。水匕銎一腳踏在了他胸口上,反手把鬼頭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哼,無知鼠輩,跳樑小丑。」 水匕銎鄙視地說。

那老者面色如灰,一把推開水匕銎的腳,飛快得下了擂台。

之後我又看了幾人,水匕銎都輕易取勝,我當下有些安心,踱回了觀摩的閣子。

兩天,我都在校場觀看比武,有輸的有嬴的。水匕銎也碰到過有實力的挑戰者,但最終還是無人能敵天主教司罰的大護法。

轉眼,就是第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