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潺潺流去,一個人在竹林外,一人在竹林內,這個不知道那個的心思,那個看不透這個的打算。我靜靜看著前方的易揚,這是我到這個界所看到的第一人,曾幾何時我也依靠過他,相信過他,貪戀他微涼的懷抱,而如今,一片竹林就足以抵得上一片汪洋大海。我沒有改變,他也沒有改變,那麼,改變的到底是什麼?
一條亡魂,足夠我們兵戎相見。
我吸了口氣,想轉身回去,可是我邁步的響動卻驚覺了林中的易揚。易揚轉過身向我行禮,「聖女。」他微微垂下眼來,長長的睫毛遮掩心思。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走進了竹林。唯美的竹林內什麼都沒有,沒有祭品,沒有鮮花,沒有墓碑,甚至連標明下葬地的樹枝都沒有,只有一片新翻過的土壤告訴我這裡埋葬了一個人,等年代久遠後,誰會知道,當年天主教賞罰堂後面的竹林裡躺著怎樣的大護法,怎樣的一片痴情?
我走到離易揚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兩個人影分別矗立,沉默是此時的對白,竹林沙沙的聲音是唯一的述說。我與易揚的對峙像從洪荒走出來的猛獸,狂暴撕扯四周的空氣。
「這可是如了你的心願!」像一把利刃破開異世界的大門,骷髏鬼怪全部呼嘯而出,我冷冷的語調凍結空氣,忽然好像朔風凜冽,飛雪連綿,曾經再多的虛情假意吹彈即破,是否只剩下短兵相接的兩個人。
易揚睫毛微顫,「水匕銎行刺聖女,逆天違道,千誅亦不為過。」
我冷冷的看著他,「這話別人信得,就我不信得!水護法好歹也是我的大護法,哪能是你一句瑣枷關押就打入大牢?水匕銎是司罰的護法,他誤判虎頭幫確有其事可是又哪裡犯得上三日後斬?如此一斬定有人不服。不過你早就算好了,禮護法會來找我,我會給水護法求情!」
易揚像在努力克制什麼,聲音有點變形:「聖女還是明知如此還是依然前來?你也是盤算好了,你親自開口我說什麼也是不能取他的性命了。」
我聲音越發冰冷:「是啊,可是你不是總有辦法嗎?讓當菲琳雪最後上場,這天下,還有誰能活下來!」
易揚側開頭:「當菲琳雪不是我派上場的。」
我挑眉。
「當菲琳雪是自己上場的。我本意不是想讓他死的。」
「因為你只要權利就夠了。」
易揚神色有一瞬的受傷,隨即僵硬得回了我一句:「是!」是回答我,還是回答自己?
「可是,」我步步緊逼,「水匕銎卻成全了你,成全了你想要他的命!他的刀在我面前就停住了,本來他是可以殺我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想殺我,他是在幫你找一個殺死自己的藉口!」
我冷笑,「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他傻到一手把你捧到天師的地位,他傻到可以為了你的野心把自己的命奉上,他傻到等了十多年也沒能把那句話說出口,但是,他最傻的,就是愛上你!」
易揚的平靜像被小小刺了洞,有深切的哀傷在平靜的面容下洶湧澎湃,馬上就要噴薄而出。他看著我,第一次可以在他眼裡看出情緒來,憤怒,咆哮,哀傷,悲涼,乞求……我的話語可是在砸毀他的貝殼?
我毫不留情繼續撕毀他的支柱:「是,你的確是高高在上的大天師,天下風雲不過是你揮揮衣袖,一個小小的水匕銎你棄如敝履,你可有愛?除了野心,你還裝著什麼!你最可惡的不是取了水護法的性命而是踩著他對你的愛奔向你的野心!」
易揚現在就像個混身是血的洋娃娃,任何人都可以看見,在不留情面的言語刀劍下易揚在掙扎,他心裡翻滾的痛苦通過他繃緊的面容下將他心下的絕望和悔恨出賣了個乾淨。
我卻開始覺得氣餒,我是在想幹什麼?想報復?想懲罰?在眼睜睜開著一個人死在我面前後再來用精神上的譴責折磨另一個人?易揚在這竹林,站在水匕銎安息之地的旁邊肯定不是在歡慶勝利,我從來看不穿易揚的心思,他是否已經在為水匕銎的死自我折磨?而我所做的,也不過是扯開他遮掩的外表,把他血淋淋的傷口暴露在日光之下,然後呢?然後我就可以像個勝利者一樣欣賞他的傷口,品嚐他的痛苦?
「你又何嘗不是個野心家!」易揚冰冰的聲音穿進耳朵。
我一個激靈,愕然抬頭,易揚已經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正冷冷得看著我,幾乎將人凍傷。
「天驗前還依然是副純潔無害的模樣,甚至還裝出傾心於我的樣子來。我還真中了你的下懷,力挺你過了兩次天驗,眼看你登冕在即,立刻就露出本性來了?」
我不可思議得看著易揚,「你……」
「我是為了權利費盡心機,你又何嘗不是為了聖女的位置不擇手段?」易揚輕輕冷笑,「天驗前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姑娘,天驗後就成了這般淡定睿智的聖女了?該說是你那十幾年裝的太好還是我太眼拙!聖女這般忍得,忍了十八年終於得償所願了?」
易揚斜睨著我,看我遮掩不住的憤怒和驚慌,我則毫不示弱得回頂回去他的目光,兩個人又是劍拔弩張。
我和易揚的爭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什麼開始,兩個人開始成了黑與白的對立,我們又是在爭奪什麼?又是在維護什麼?水匕銎是否也算到過他的死會啊易揚和我之間劃開巨大的溝渠?
我能為我自己辯解嗎?說我已不是我,我是來自天的斷層的一抹幽靈,是錯誤來到這個「界」的一個單獨的意識?說我不知我來自何方,也不知往何出去?說我無法說清我是誰,到底是我的自我來到這裡還是聖女意外得到我的回憶?
我只能撐著這個軀殼活下去,我也不知道,在這個不屬於我的「界」裡,我在堅持什麼,期待什麼……
想到這裡我又覺得空洞起來,生命於我,不過是場冗長的戲碼,這個「界」裡上演的一切與我又有何關聯?我來自另一個空間唯度,卻沉溺在這麼多愛恨情仇裡,本來是平行的一條直線,已然意外迷失了原有的方向,又來攪亂了這個界所有的安排,讓自己也心亂如麻……
空氣中水火不容的氣勢突然化為縹緲,易揚也不見了剛才的侵略。
天邊的太陽就要隱去了身影,已經有按耐不住的星辰在天幕的一邊跳動,清風煙蘿,雲滅濤生,仿若看見谷中微嵐自在升起,若大的天山萬山岑寂。總是在夕陽……
「聖女。」易揚輕輕說道,垂下的眼簾看不出起伏,彬彬有禮,「易揚唐突……」
我一剎那有點立足不穩,定了定心神,卻不知該什麼,只是微微搖著頭。
「還有四天登冕,我就算萬死也會保聖女周全。待聖明軍剿滅竣鄴山莊後……易揚自當血祭天台。」易揚垂著眼瞼,聲音苦澀。
我猛然盯住他:「我最不願意看見有人死亡,無論是貧困醜陋的乞丐,還是你這個天主教的大天師!水匕銎已經死了,你還要死多少聖明軍?」
易揚抬起眼來看著我,一片清澈的鴿子灰,不染俗塵。
我毅然轉身,提步走開。
「雖然水護法已逝,但是聖女不要忘了,曾經允諾過,只要給水護法機會就會出兵東去。」易揚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我停下腳步,轉過頭去,看著易揚,一個一個字堅定得說:「不管水護法死或者沒有死,我,都,不,會,揮,牌!」
回到天顏殿已是繁星漫天。
我根本無法入睡。
我好像漏掉了什麼……
我信步走到庭院裡,仰頭看著星星。我還記得白橋鎮的煙花,也是盛開在這樣的夜裡,絢麗多恣,不過短短兩個月個時間,就足夠當初一起看煙花的兩個人間硝煙瀰漫。那當初的那一刻,我甚至願意相信我對易揚是有愛的,愛他和木旭一樣清雅的笑容,愛他無意的遮陽,愛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言語。
與其說我是在為水匕銎鳴不平不如說是我在恐懼,我在恐懼當初的那一刻的愛,他會不會也把我的感情踩下腳下,就像對待水匕銎一樣?我在恐懼他所對我的一切,他對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虛假。我在恐懼,我在害怕欺騙,在木旭過後,我已不敢輕易放縱感情,就是因為木旭的欺騙,木旭對我的搾取。木旭愛的,從來都不是我,他透過我,愛著遠方另一個靈魂。而這個欺騙卻拿走了我全部。我在害怕,怕易揚身上的清雅,怕易揚身上的熟悉的氣質,怕他的欺騙……的
我的恐懼讓我想逃避。
傷痕纍纍後,我是那麼害怕被欺騙……
我不要,成為第二個水匕銎!
所謂愛情,從來都是虔誠信奉它的人的墳墓……
隱約中又有三足草的氣息,盤繞在腦海中。
那是還沒開始的愛情,還是已經埋葬的過往?我對別人的欺騙是否也讓別人痛不欲生?不管是什麼藉口,有怎樣華麗的掩飾,兩個人的感情是那麼脆弱,經不起任何欺騙的風浪,翻過謊言的一頁,我們都只有沉默選擇分離。
我從一個界穿越到另一界,只有孤單如影隨形。
星空飄渺,宇宙浩遠,蒼蒼莽莽,八面吞荒。
天上又有哪一顆星星是屬於我的?
我只是在等這樣一個人,他輕輕握住我手,陪我看春去秋來,陪我煮一鍋紅豆慢慢得熬,他看我在清茶騰起的氤氳後的面容,我看他被歲月染盡的華髮,在千萬年的時間裡,不早不晚的剛好被我等到這樣的一個人。
等到這樣的人,陪我老去,陪我安葬……
是我太過奢求還是上蒼對我太過苛難?
為什麼,只有記憶陪我長眠,在每個如斯的夜晚襲來,生生將我凌遲?
哪裡傳來切切的蕭聲?
我凝神聽去,晃然是天測殿的方向。
蕭聲切切,悲悲涼涼,像吞沒了天下的愁思,沒有說哀傷,沒有說情苦,依然像在星空之下放縱滿懷的蒼涼。
像秋過花凋,像夜狼獨嚎,像雁過無痕。
像夢見故人後夢醒時分的淚流滿面,像故地重遊物是人非的茫然若失,像愛人分離永生永世不得相見的刻骨銘心。
吹蕭的也是個傷心人吧,沒有痛徹心扉的過往是吹不出這樣的蕭聲……
蕭聲中,我回憶著今天易揚說的話,突然驚覺我漏掉了什麼。
為什麼易揚只說滅竣鄴山莊?暗門呢?
難道說……和暗門勾結的,其實是易揚?是整個天主教?
陰謀,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