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兩個人的戰爭(二)

我起來不久汀蘭就過來請我出門:「天師在外等您。」

順著門廊走出去,那頂紅色的紗轎子旁果然立著白色的人影。

「聖女。」易揚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垂下眼來向我行禮。

我在轎子前站定。

「這可是去天顏殿?」我問。

「是。」

「撤下去吧。我不去。」

易揚立直身子沒有看我:「可是關於新立司罰護法的事情……」

我打斷他:「我自然知道現在沒有合適的人選,就按天師的提議先行空置,待登冕大禮後再論其他。」

易揚沒有說過那個提議,不過,他馬上就會在天顏殿上說了。

我說話完轉身就走了。

剛轉過門廊就聽見易揚在身後叫我:「聖女!」

我停下腳步來,看易揚撐著手杖,慢慢走近。

「天師再不去的話,天顏殿上的人會久等的。」我說。

他停在一步遠的地方看著我:「為什麼不去天顏殿?」

「天顏殿自然有天師主持大局。」

易揚眯了下眼睛:「我以為你會堅持去天顏殿特意來接你。」

我瞟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去天顏殿?去和你爭權奪利,去和你勾心鬥角?」

「你等了十八年,不就在等這一天嗎?」他不無諷刺得說。

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是我和易揚戰爭的開始。

我輕笑:「我不在乎權利,我也不在乎聖女的位置,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我就只能說因為我和你不一樣,並且我永遠也不會和你一樣。」

他審度得看著我:「我現在可實在不敢小看你。」

「是嗎?即使我不上天顏殿也對我不放心?天師未免把我的本領想得太大了。不過我可以很坦誠地告訴你,天顏殿上沒有一個是我的人,全部都對天師你,忠心耿耿呢!」

「既然這樣,你就更加有理由去天顏殿。」

「去幹什麼?網羅人心,分幫結派?一來我不是你的對手……」

「二來呢?」

「二來,我登冕在即,所有人都認定了我會在這個時候和你爭權,想得漁翁之利的人在一旁虎視眈眈,我又怎可在這時與你相鬥讓了小人便宜?那竣鄴山莊莊主鄴永華前來拜山一半是來竭誠示好,另一半還不是來看著天主教這灘水到底有多混!」

易揚看著我,平平得說:「那你就打算這麼一直讓著我?」

「我不會讓著你。」

易揚挑眉。

「我說過,我不會揮牌出兵。」

「你看得清楚不該讓教內互相分裂的需要,怎麼會看不清楚出兵的必然?」

「因為我不想看到有人死。」我直直盯著他,「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你通向自己野心的道路上,一個水匕銎已經足夠!」

「你以為你不揮牌就不會有爭鬥嗎!」易揚說。

我沒說話,只是堅定地看著他。

「主子……啊,天師!」房裡出來的汀蘭打破兩個人僵持。

易揚意味深長得看我一眼,轉身慢慢走了開去。

看著易揚步履緩慢地走出門廊,汀蘭小心翼翼地過來扶我:「主子……」我擺擺手,示意無妨,「你又想說什麼?」我笑。

「汀蘭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膽子說。」

「少賣乖了,你還有什麼不敢說的?你說了那麼多,我又有幾次怪過你?」

「我看天師好像和主子又吵架了……」

我飛快掃了她一眼,她就停了下來。

「繼續說啊。」我說。

「天師肯定又有得氣苦,前些天主子才在瀟湘竹林和天師吵了一架,當晚不就聽到天師吹蕭……天山的人都知道,只有天師心煩到頂的時候才會吹蕭的。」

我心下一抖,「你怎麼知道吹蕭的是天師?」

「這晚上吹蕭的……」

我馬上明了,這大半夜擾人清夢的除了易揚也沒人有這個膽子了。

「為什麼你總是幫天師說好話?」我斜睨著汀蘭。

汀蘭低頭,雙手揉搓著暗紅色的襦裙卻不言語。

我暗暗嘆了口氣,汀蘭,我近身的小丫頭,和我在天上上朝夕相處的小可愛,用那麼單純清澈的感情灌溉一個永遠不會把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的人。可是,汀蘭又是否知道在玉潤清澤的外表下,易揚到底在想些什麼?不,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又有誰知道呢?

三天後,就是登冕的日子。這些天天山上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奔走忙碌,好不熱鬧。

一來是登冕的所有細枝末節都要落到實處,二來是已經有很多小幫派的掌門首領陸陸續續地前來,都被安排在半山腰的四海閣。因為是小幫派,我都不得見,只等登冕後再做正式的接見,這些天,其他幫派的掌門,使者,甚至是拜帖賀帖都是易揚一人在打點。

唯一清閒的,反倒是我這個聖女了。

易揚走後,我回了自己的住處,打坐「聚靈」。按照《天降大典》,如果沒有那麼多事情發生的話,現在我已經可以將「聚靈」練下面的,也就是之前禮書泉給我的第二卷,開始練第二卷就是可以開始有一點輔助他人的本領了,隨著《天降大典》修習的加深,慢慢會有提高他人功力的能力,並且越來越強。

可是,我這個不合格的聖女,現在還只是把「聚靈」開了個頭而已。不知道有沒有教眾會因為這一點而有所異議,不過易揚肯定是堅定得站在我這一邊,加上又有水匕銎血淋林的先例在,想來也不會成為大阻礙。

下午,天色忽悠變得低沉起來,我身上隱隱的病痛告訴我又是風雨欲來。

果然,風停的時候,雨水落了下來。

我癱在臥房的軟榻上,看窗外纏纏綿綿的雨色。好像有個時候,有這樣一個人,半跪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得幫我固定藥包,他的表情那麼專注,好像手心裡正捧著無上的珍寶。我那時很安靜地看這他,看他束起來的頭髮有一縷滑落,看他微微有層薄繭的手,看他緩慢有小心的動作。我那時是幸福的吧,我想。

天主教內再也不是那樣簡陋粗糙的什物,被縟暄軟,器皿精緻。我在富麗堂皇的天山上想念那時的芷蒲谷,想念那裡三足草的味道,想念那裡清清爽爽的生活,想著想著,卻突然想不起那個人的樣子來了,那模糊的面容上只記得那雙眼,連天上的星辰都被比了下去,鳴河的流水也沒它清澈,天罡浩然,明耀灼人……

「天師!」汀蘭的聲音驟然響起,我向門口看去,門扇半開,可從我這個角度卻看不見門外。

不一會兒,只有汀蘭一個人進來。

「主子,醫師吩咐雨天要敷的草藥我給您熱來了。」

我點點頭。示意她把藥放在我手邊。

「天師來過?」我狀似不經意得問,「怎麼不進來?」

「……我剛來的時候看見天師就站在門口卻不進去,看我來了就把這個給我了,吩咐我給聖女點上……」汀蘭亮了亮手中的小瓷瓶。

我沒有說話,汀蘭逕自去搬了那台青色琉璃鏤雕的熏台來。放在我旁邊的矮幾上。汀蘭也退了下去。

一股熟悉的青草的味道騰空而起。

我盯著那個古色古香的熏台死死得看著。

那個時候,易揚也是那麼一瓶小小的百草香,幾乎就要虜獲一切,可是,可是,他卻從頭到尾,自始至終,都沒有真心。

越看越是心煩意亂,心裡有一簇無名的怒火,我狠狠掀翻了那個熏台,琉璃破碎的聲音將一個屋子裝得滿滿的。

登冕大禮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易揚藉口教務繁忙再也沒出現過,倒是當菲琳雪來過一次。

「當菲護法有事不妨直說。」我端著茶盞慢慢撥弄,對面的當菲琳雪一直面色不定。

「聖女……那日較場上,是我自己要求上場的,請聖女降罪。」

我只是看著手裡的茶盞輕描淡寫地說:「當菲護法哪裡的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當菲護法,這次又是天師派你來,來負荊請罪的嗎?」

「聖女!」當菲琳雪面露不忍,「真的是我自己要求上沙場的,這次,也是我自己擅自前來,天師毫不知情!」

「是嗎……那麼當菲護法不知道介不介意對我說說,你和水護法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當菲琳雪低頭不語。我依然把玩著茶盞,慢慢等她下文。

「撲通!」當菲琳雪突然跪了下來。

「我是六年前被蘇溈提攜上來,一下從一個小小的百夫長成了握兵護法,猛然的提拔,加之我又是個女子,聖明軍根本不服,說是護法,其實也並沒有實權。」

「後天天師得蘇溈傳位,我剛即位不久急於立功,便要求天師擴充聖明軍。那時水護法權大無邊,得知了後便說我是拉幫結火,意圖不軌,當下把我打入牢中成了階下囚。」

「我也不知道我在地牢裡被關了多久,我只知道在漫長的黑暗過後,光明的到來是伴著天師一起來的,當天師出現在地牢的入口時,我幾乎被那一剎那的光明刺瞎了眼,天師說:『當菲琳雪,時候到了。』那一刻我幾乎絕望了,水護法的雷厲風行的手段是天主教內是任何人都談之變色的。可是天師的下一句話卻說:『你的聖明軍在等著你,當菲護法。』」

「從那一天起,我就跟隨了天師。」

「天師……是出身蘇溈的後院,這件事連同四大護法在內,知道的人不超過十個……我看見過從蘇溈院內抬出的孌童的屍體,身上淤青成片,傷痕纍纍……」

「我不知道水護法和天師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可是我知道水護法和天師下了賭注,若是水護法贏了,天師……會去賞罰堂暖床……天師在蘇溈後園活了那麼些年不說,難道在當上天師,除了聖女,無人可高於他之後,還要重複屈辱的生活?」

「我去找了年護法,讓育人院在最後的比試上留出了個名額。天師一直都不知情……」

「水匕銎不能勝!」

當菲琳雪肩膀有隱隱的抖動,好像還在液體的光澤閃在眼角。

我看著跪在我面前的當菲琳雪,放下天主教護法的身份,她只是一個不滿三十的年輕女子。放下所有俗物的枷鎖,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都一樣有血,有肉,有愛,有淚……

我輕輕嘆了口氣:「你可曾預見過,水護法若是輸了又是如何一番光景!」

「當菲請罪!」

我搖搖頭:「逝者已逝,還說這麼些沒用幹什麼。」我伸手去扶她,「起來吧。」我說。

可是當菲琳雪卻不為所動,她抬起眼來看著我:「也請聖女不要再怪罪天師。」

我搖搖頭:「我沒有。」

當菲琳雪低下頭,順著我的抬手站起了身子。

「聖女」當菲琳雪低低地說:「你知道嗎,這幾日在天顏殿上,天師冷靜如常,只是偶爾瞟一眼高處空空的椅座……可我卻覺得,那短促的一眨,像極了前天師蘇溈……」

我渾身一震。

回過神來的時候,當菲琳雪已然離去。

易揚一直沒有出現,直到登冕的前一天晚上。

夜幕剛臨,庭院的樹木花草似乎還有沒褪完的落日的餘輝,彷彿依然還有金色的輕紗籠罩,易揚白色的身影在庭院中濯然而立。

我倚在門欄,依然冷冷得看著他。

兩人閣著半個庭院的距離分別靜立,看清清淺淺的月亮顯了出來,朦朦朧朧,灑下飄渺的光華,月影婆娑,庭院裡暗影交疊,光影交錯,明明暗暗。連夜風也知道迴避,只有靜謐,濃得化不開的靜謐,像空氣一樣充斥天地。

「朱顏。」他輕啟朱唇,這兩個字像掉落在玉盤上的珍珠,清清脆脆迴蕩在凝華的月光下。

「什麼?」

「朱顏。你的紀年。」

「就像華焰,是上一個聖女的紀年?」

「是。」

「你不會只是來告訴我我的紀年的吧!」我又掛上冷酷的笑容,「天師是不是想來提醒我,我當上聖女後還有哪些義務?」

「……」

「……」

易揚打破短暫的沉默。

「聖女早點歇息,明日就是登冕大禮。」易揚輕微的彎了下身子,轉身慢慢向外走去。

我還帶著冷漠的微笑,冷冷地看著那蓮白色的人影越走越遠,最後終於隱沒在門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