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沒有勝利的戰爭

《天歷‧年紀》——「朱顏一年,六月十日,聖女登冕。掌聖明牌。」

回到住所,我只覺得腳都在打顫,這一天的折騰可夠人受的。一大早就是沐浴洗禮,然後就是各種各樣的祭祀儀式,教眾的參拜,聖明軍的禮拜,然後又是數不輕的過場,最後還有掌牌的儀式。

一切都過去後,我就真正成了聖明牌的主人。

這天晚上我睡得並不好,我只覺得心在絞痛。

當飛鳥真的衝破雲霄時,水魚在哪裡?天上雲霞明滅,水中蕩起漣漪,一邊看不見天邊朝陽的顏色,一邊感不到水底溫柔的漩流。

我在床塌上翻來覆去地用過往折磨自己。

是誰在聲聲喚我:「清清,清清……」

是誰和誰的過往這般虛無飄渺。

誰和誰曾經走過,

誰和誰的這些和那些……

還有那個叫華焰的聖女,是不是也耐不住高處的寒冷,而奔下山下溫暖的懷抱?她是否,也曾經,在夜晚的驅動下,深深為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悲哀悔恨?

第二天,易揚果然來了。

「我說過,我不會揮牌。」我看著易揚的眼睛,看片清澈的鴿子灰,明淨見底,卻又什麼也看不出來。」

「就因為水匕銎?」

「他只是一面鏡子,可就是他告訴我死亡有多恐怖,天師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我回答。

「就是因為怕人死亡所以不出兵?就在你我說話的時候也正有人因為病痛,災禍,意外而死亡,那麼聖女你是不是要為所有死亡的人拜天祭神?」易揚這次沒有沉默,沒有再遷就我。我知道,他在逼我出兵,我知道的,他總是要來逼我的。

「至少他們不是因為戰爭而死,不是因為我發動的戰爭而死!十萬聖明軍,全部是人生父母養,我不會揮牌,讓那些年輕的士兵的鮮血灑滿江山,讓整個天主教境內全是喪親之痛的烏雲!」我針鋒相對,毫不客氣。

易揚提高了聲音:「聖明軍是天生的戰士!他們從進軍那天開始就是下定決心把性命奉上給天主教的!他們的父母兄弟在送自己至親進軍的時候都是滿懷希望,希望自己的親人可以揚名立萬,闖出一番功績來!五年時間,聖明軍人數翻了一倍,為什麼!不就是在等你這次揮牌,這是他們的機會!是聖明軍沉睡十八年後的覺醒!」

我吸了口冷氣,表面上依然毫不讓步:「所以,你就可以用維持正義的藉口把十萬條活生生的生靈推進修羅場?拿著正義的旗幟把那些年輕的生命領到黃泉去嗎!」

易揚冷笑:「那你就按住你的聖明牌,看你的年輕的戰士失望的眼神,看他們的激情,他們的青春就消磨在你的保護之下。看他們終生的信仰,看他們奮鬥的希望都在你的慈悲下跨掉!等他們年華老去,他們會發現,他們善良的聖女給了他們一個怎樣極樂的地獄!」

我只覺得一陣窒息。

「那麼,」我有些艱難地說:「我就是該揮動聖明牌,用聖明軍的屍體鋪向你通往野心的道路?還有竣鄴山莊那麼幾十萬的人,全部葬送在我發動的戰爭下,然後我還依然穩穩坐在天山最高的位置,用染滿鮮血的雙手幸福地生活下去?」

「如果你連這點魄力都沒有,你如何能當好天主教的聖女!」易揚轉開眼去,聲音冷淡。

「我哪裡是什麼聖女!」兩個人都是如箭在鉉,針鋒相對的時候,總會有人先爆發的。這次我輸了,我沒能忍住,先捅破了那張紙:「我還過只是天師你手上的一個人偶,天師你要我揮牌,我不願意,你自然也可以找個理由廢了我,甚至殺了我,然後再立一個聽話的人偶豈不是好!」

「你!!」易揚眼裡湧出狂怒,我也冷冷地回敬他,兩個人無休無止的對峙,兩個人無休無止的爭奪,兩個人無休無止的戰爭……

「這次竣鄴山莊莊主前來拜山,我不會浪費機會,你,定,要,揮,牌!」等易揚眼裡的風暴平息下來後,易揚又是那個猜不透,看不穿的易揚了。「所以,你這個聖女還是好好坐穩了,有我在一天,就不會讓人廢了你!」

「我是不是該感激天師你這句承諾而成為戰爭的始作俑者?」我冷笑道。

易揚沉吟片刻:「不是你不發兵就不會有戰爭的。」

「起碼我可以保證身邊的人不會慘死在你的野心之下!」我咄咄逼人。

「不是我的野心,而是現實的必然!現在情勢就是如此,我所做的不過是用最少的犧牲結束這一切!」

「不用找那麼冠冕堂皇的藉口來掩飾你的貪婪!」

「藉口?」易揚與我對視,慢慢浮出了一抹說不清的笑容。「你要知道嗎?你不發動戰爭,戰爭也馬上就會降臨。」

我緊盯著他。

易揚笑容難測:「才來的線報,鄴永華已經來到山下光道城,明日正式來覲見。同行的人中發現了竣鄴山莊的少莊主和總管家!」

我心思急轉:「你想說什麼!」

「朱顏,你這麼聰明,自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不明白。」我說。我真的不明白,我只覺得疑團越來越大。

「鄴永華親自來拜山,已經是冒險的事情,怎麼還把少莊主和總管家帶出來?那麼他想讓遠在千里外竣鄴山莊那十五萬莊丁怎麼辦?那山莊裡上上下下連帶的近二十萬人怎麼辦?無人指揮,任人宰殺嗎?」

「你想說他們在誘敵?想滅了暗門嗎?」

「不,」易揚笑容叵測,「他們敢這麼『竭誠示好』,是因為他們早就和暗門結盟。所以我們要先出兵,不然聖明軍死傷更加慘重。」

我定定地看著他。「你為什麼不說完呢?」我說,「和暗門勾結的明明是你!」

易揚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又是那一線看不透的笑容浮在易揚的臉上,他的聲音還是那麼不著痕跡:「既然你看出來了,那我也不妨直說。我的確和暗門之間也有協議。」

我又現出諷刺的神色,易揚則完全不在意我的冒犯。

「此次滅竣鄴山莊,暗門會袖手旁觀。」

我冷笑:「天師用了什麼好處,收買了暗門背叛盟軍?」

「竣鄴山莊的領地暗門可以兵不血刃拿走一半,此外,天主教把寶瓶口和靜水鎮讓出。」

「天師真捨得下血本啊,」我不無諷刺得說,「連天險寶瓶口都讓了出去。可不知道暗門會不會反咬你一口,要知道,天主教比峻鄴山莊和暗門都強大,他們兩家先聯手毀了天主教再去瓜分天下才是正道,這也是他們聯盟的最初原因不是嗎!」

「暗門不會失信於我。」易揚說得篤定。

「為什麼?暗門的信譽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

「因為離蒿現在正囚在天測殿。」

我幾乎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算子離蒿,易揚曾經告訴過我,暗門四大總司之一,掌管了暗門所有內務,實質就是半個門主!「千算子離蒿?!」

「暗門離蒿,為了取信於天主教,親自來天山為質。」

「那麼,」我念頭急轉,「暗門劫持我這又是怎麼回事!」

易揚側了側頭:「暗門的內務我不太清楚,總體來說是另一個總司不明就裡,以為離蒿被我所擒獲,想劫持你來交換離蒿。不過離蒿已經寫了書信回去交代過了,不然你在靜水鎮滯留那麼久,怎麼會一個追兵也不來了?」

我垂下眼來,暗暗在心裡把整個脈絡清理清楚。竣鄴山莊和暗門是早就在私底下聯盟了的,然後竣鄴山莊前來拜山,還故意把核心人物都帶來,賣了個破綻給天主教,想誘天主教進軍竣鄴山莊,然後由暗門的離蒿主持,前後夾擊滅了聖明軍。可是暗門卻臨陣倒戈,也可能是,易揚和暗門的契約在先,反正暗門現在出了離蒿當人質,天主教可以放心大膽地出兵竣鄴山莊,十萬聖明軍對十五萬無頭蒼蠅,直搗黃龍。暗門在這其中的心思也不難猜,一來又免費的午餐,二來天主教經竣鄴山莊一役必定有傷元氣,而暗門又不出一兵一卒,養精蓄銳,從此就是暗門和天主教的二虎相爭了。

「朱顏,你可看了清楚?」易揚步步緊逼,「如今是你不得不揮牌,為了我的野心也好,為了天主教也好,還是為了你那婦人之仁的理由也好,你都必須揮牌!」

我突然覺得疲憊,像被抽去了脊樑骨,或者是在沙漠裡狂奔了三天三夜,鋪天蓋地的疲憊。

的確,我沒有選擇。不出兵,等暗門和竣鄴山莊兩邊夾擊,那時候死的人會更多。我怎麼可能因為和易揚賭氣而陪上整個天山上人的性命?

我抬起眼來看著易揚,他已經把我逼得走投無路,我輸得乾乾淨淨。

易揚,這場戰爭,還是你嬴了……

我慘笑:「好,好……天師謀天算地,十里心思,天下無雙……出兵……我揮牌……我揮牌……」

易揚不再說話,他看著我,那一剎那我以為我看錯了,我看見他眼裡翻滾著憐惜,心疼,歉疚,自責,和……愛憐?

一個轉瞬,他的眼裡又只剩下單純的鴿子灰。

我終於跨入了近乎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天顏殿。

站在天顏殿最高的地方,我的視線越過所有正在膜拜的眾人,穿過天顏殿的門檻,全然放逐在遠處的天空上。

我機械地僵坐在聖女的位置上,易揚和其他幾個護法正在討論明天要到來的竣鄴山莊一班人馬,哦,峻鄴山莊莊主要安置在山頂的天耀殿?好,好。

我以為我足夠聰明,我以為我足夠堅定,但是只是我以為真的是不夠的。在易揚面前,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怎麼翻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就像下一盤棋,別人往前多算一步,我能算往前多算十步,而易揚,已經在心裡把整盤棋都算完了。

什麼,好像要我親自迎接?好吧,去吧。

我不是易揚的傀儡,然而,我卻翻不出他的掌控。

我轉個眼珠看著易揚,他似乎有所感應,也向我這邊看來。在那片迷人的鴿子灰中,我看見這樣一個自己,寫滿了絕望,哀愁,失落,頹然,還有……心傷?為什麼有心傷?而那波光瀲灩的眼裡則是一片無窮無盡的心疼,但是很快,那雙盛滿憐惜的雙眼又轉回了去。

為什麼會有心傷?我被這樣的自己嚇了一跳,因為……易揚嗎?

這次東征年殤領軍。不讓當菲琳雪出征主要是因為鄴永華的到來,握兵護法不在山上未免太過明顯,雖然大家都知道在竣鄴山莊和天主教相親相愛的背後是刀劍相接,但是總不能把刀劍都擺到檯面上來,虛以委蛇的事情總是少不了的。

當天晚上,十萬聖明軍悄然拔營。

一個月後可到達峻鄴山莊,也許不要兩個月,這個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峻鄴山莊。

正午,我麻木地站在半山腰的禮賢閣門口,等待峻鄴山莊的一行人來。

易揚站在我的身邊,還是一身白衣不染纖塵。

一行人沿著蜿蜒的道路走近了,易揚說這次鄴永華雖然只帶了兩百人,但都是高手。早就是盤算好了,如果戰事打起來,就仗著武功強行突圍下天山。只是,碰上易揚,什麼算盤都是落空……

漸漸近了,我看見排頭的一行領路的紅衣近天侍者。

那行人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紅衣侍者整齊地向兩邊退去。

居中的是一個面容古樸,正氣浩然的中年人。那人微微鞠躬,隨即說道:「竣鄴山莊鄴永華帶弟子門人前來賀喜,恭賀天主教聖女登冕。」

自紅衣侍者退去的那一刻起,我已經完全呆住。

易揚看我不語,連忙來救場:「鄴莊主親自前來,真是令敝教蓬芘生輝,我代聖女及全教上下感謝莊主厚愛。」

我還是呆住的姿態,死死盯著那群人裡一個寶藍色的人影,鄴永華注意到我的目光,遁著我的視線看去,原來是他身後右手邊一個年少俊朗。

鄴永華輕輕一笑,揮手讓那人站了出來,爽朗地說:「這是劣徒飛白。」

只見烏宗玟微微一笑,一整衣冠,一派瀟灑,他抱拳,用我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說:「在下竣鄴山莊鄴飛白,見過朱顏聖女。」

一剎那,天旋地轉……

鄴飛白,竣鄴山莊出類拔萃的少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