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敗絮其中

剛轉過身,沒走兩步,就有個人突然串出來,我本來就心神不安,幾乎與那人撞了個滿懷。

凌亂的短髮,棕櫚色的衣衫,及膝的馬褲,棕色的短靴。

「你邊走邊想什麼呢!」那人拍打著被酒玷髒的衣衫有點激動地對我說。剛才倒是沒有撞上去,可是那人手裡端的酒卻全撒在他衣服上,看上去很是狼狽。

「小鐺?」我很是詫異。

「怎麼,很驚訝嗎!」小鐺挑挑眉毛。

「是挺驚訝的。」我說。

小鐺看起來有些洩氣:「算了,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沒發現我。」

「的確沒想到你也來了,真的很讓人驚訝。」

「讓人驚訝的是你吧,」小鐺半笑半不笑地看著我,「居然是朱顏聖女。」

我也有點失笑:「知道我是朱顏還敢這麼跟我說話的,你是第一個。」

小鐺撇撇嘴:「聖女又怎麼了,難不成你還為這個降我的罪不成!」

「『鬼影』離鐺,我估計要不就是你心甘情願的,不然誰也無法治你的罪吧。」

「哦,」小鐺眼睛發光,「你聽說過我,還是專門去打聽的?」

我說:「竣鄴山莊成名不久的神速少年,大名鼎鼎呢。」

可能是我提到了竣鄴山莊的緣故,我看到小鐺突然頹然下去,我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有誰會想到,老天故意安排的這場諷刺劇?

小鐺突然抬起頭來,眼睛亮亮的幾乎讓人不敢直視:「聖女,我不想叫你聖女,以後我還是叫你清清好不好?」

我一呆。

小鐺根本不給我反應的時間,他笑了起來,圓圓的眼睛眯成兩個彎彎的月牙:「清清啊,之前在靜水鎮買衣服的錢你還沒還我哦!」

我聳肩:「我連零用錢都沒有的啊,改天我叫禮護法給你送去好了。」

「禮護法?不用麻煩你的大護法吧,該天我去找你拿就是了。」小鐺說。

我輕輕搖頭:「你看你,一見到我就跟我要債……」

小鐺一呆,隨即笑開,明媚的笑容晃如還在靜水鎮的日子。

回到我的位置,易揚還在原來那裡一直沒有離開過。我默默坐了下來,他一直垂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那個時候烏宗玟抱拳,朗聲說:「在下竣鄴山莊鄴飛白,見過朱顏聖女。」我就已經看見,看見遠方的神址轟塌。我原本已經放棄了希望,我願意為了他而再次相信,海市蜃樓破滅後,一次又一次的相信後,居然只有一地心傷……

我當然可以躲在天顏殿不來奇葩園,躲在那裡細數灰飛煙滅的過往,等待時間來將我安葬;是的,我可以躲在天顏殿,躲過有鄴飛白的畫面,鄴飛白頂著曾經天使的面容卻長著魔鬼的犄角;我可以躲在天顏殿,如果我真的什麼都不明白,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的話。

但是,我卻明白。

鄴飛白化名烏宗玟把天主教的聖女從暗門總司手上救了出來,一路同行了近兩個月,當聖女發現烏宗玟的真實身份後居然拒不見客。這又是在暗示什麼呢?竣鄴山莊又抓到了一個天主教的軟肋?鄴永華和鄴飛白會不會為這意外的收穫而欣喜萬分?

我可以躲在天顏殿,裝做不知道鄴永華和鄴飛白心裡的嘲笑,裝做不知道易揚的憐憫,抱著偌大的資本自怨自哀,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個軟弱的朱顏未戰先敗!

我可以嗎?

不,我不可以。

我早已不再是傅清清,我沒有軟弱的權利,我清醒得地認知這一點。

掩好心情,我必須完美地出現在盛宴上。沒有一絲哀傷,沒有一絲怨氣,我無法猜測竣鄴山莊所想,是鄙夷地認為我外強中乾還是對原來的猜測產生疑惑。但是我必須撐起這個聖女的架子,在竣鄴山莊面前不先示弱,不露痕跡。

鄴飛白不是烏宗玟,朱顏也不是傅清清。在天山上永遠也不會有這兩個人身影。

讓天主教和竣鄴山莊的巨大鴻溝將曾經的兩人埋葬。

聖女的身份是聖潔的天使翼,也是沉重的十字架……

面前的歌女還在輕歌曼舞,我卻全然無心觀看。

不時有人過來敬酒,我都端起瓊杯一飲而盡。到後來就是沒人敬酒,我卻一而再再而三的獨自舉杯。

感受那微辣的液體在口裡流動,傾聽滑下喉嚨發出的聲音,酒勁上頭了後腦子裡一片混亂,然後就什麼也想不清楚了。

想不清楚,我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想不清楚,我是如何遇見的某些人;想不清楚,我到底是誰;想不清楚,我在為什麼而堅持;想不清楚,這些陰謀的漩渦;想不清楚,那些真真假假的情誼;想不清楚,從何而來的以前,又要飄向何方的以後……

想不清楚原來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一直以來,我就是過得太清醒,太清醒,清醒地那麼痛苦。就這麼把所有煩惱溶在酒裡,再一股腦喝下去,哈哈,一醉解千愁,古人誠不我欺也!

只想清楚美酒辛辣的味道,燒刀般的感受,這個世界與我在此刻脫節,只有美酒裡的混沌層層包圍。

當我又讓丫頭把酒斟滿時,一個人奪過我手中的酒杯。易揚在說話,我已經不太清醒了,根本無法細分他的語氣,好像還是很以前一樣,平平淡淡的吧。他說:「夠了,朱顏,夠了……」

我伸手奪過酒杯,一言不發地又一飲而盡。

易揚的手僵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了原來的姿勢。他抿著嘴唇,再也沒說什麼,一直安靜得坐在我的旁邊,直到宴散。

很可惜,到宴散的時候我居然還有三分清醒,居然還可以和鄴永華禮數週全地道別。

我坐上紗轎,回了天顏殿,易揚一直什麼都沒再說,默默地跟著紗轎來到天顏殿。

轎停,易揚還在沉默,他伸手扶我下來,我一的趔跌險些沒站穩,幸好易揚手快扶住了我。

他幾不可聞地輕輕嘆了口氣,慢慢攙著我進了門廊。

才到庭院,我就突然覺得一陣噁心,爬在路邊猛烈嘔吐起來。可是胃裡空空,吐出來幾乎都是酸水。

易揚輕輕拍著我的背,看我吐地差不多了又遞過一方錦帕來。

我看著那個繡工精美的錦帕,直楞楞地發著呆。

易揚也不催我,好耐心地在一旁等。

突然,我狠狠推開易揚,易揚沒想到我會突然發難,差點都沒站穩。

「易揚你他媽的的混蛋!」我大聲怒吼,「你早就知道烏宗玟就是鄴飛白,你他媽的為什麼不告訴我!」

易揚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夜已深,我醉眼朦朧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沒說話,只是站在那裡。雪白衣衫在夜色下儼然仙鏡。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不告訴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想我是醉到口無遮攔了,想到什麼後脫口而出,「你他媽的不就是怕我知道後不給你揮聖明牌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嘿嘿……」

「現在好啦!你看我出醜可是看夠了!烏宗玟那個混蛋一走了之,鄴飛白那個畜生翻臉不認人,你也在一天到晚算計我!」吼著吼著,突然覺得嘴裡鹹鹹的,伸手一抹,居然全是淚水。

「好啦!你們都得逞啦!你們目的都達到啦!把聖女這個身份給利用了夠啊!」

「我他媽的就是一天大的傻瓜,你們都是明白人,你們都是聰明人,就我這一個天殺的白痴混在這裡!」我吼上了興頭。

「你們都會演戲,你們都會算計!我有什麼好算計的!你們想要什麼你們都拿走好啦!都拿走好啦!」我從開始的歇斯底里到最後卻幾乎泣不成聲,「你們都拿走好啦,然後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我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過,為什麼你們都這麼對我!你們就不能……就不能……放過我嗎……」

我癱瘓在地上。

雙手環住自己的膝蓋,毫不拘束自己的淚水。

易揚輕輕走了過來,蹲下來,慢慢伸出手把我環在懷裡:「朱顏,不要哭。」他小聲說。

但是我卻哭得更加厲害,扯著易揚的衣領哭地肆無忌憚,震天震地的。眼淚鼻涕全部蹭在了易揚雪白的衣服上,易揚卻晃然不知,只是輕輕把我圈在懷裡。

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我可以完美地微笑,我可以進退得宜,我可以禮數週全,我可以撐起華華麗麗的外殼,但是我還是我啊,讓我怎麼不去心傷?讓我怎麼拋棄怨念?

天主教聖女的外衣下,還不是一個可憐的靈魂在扭曲,在抽痛。

我幾乎是在用盡全身力氣在哭泣,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可以有這麼多眼淚,就這一次,就這一次,讓我放縱一次吧,就這一次……此刻過後,我還會是高高在上的朱顏,只是就在此刻,讓我小小自私一次,讓傅清清涅磐,羽化而去……

黑如凝墨, 月色流離。

彼岸在何方?

饒了一個大圈子後我居然又回到起點……

頂著宿醉的腦袋,卻還要早起確實是件痛苦的事情。

原本該是登冕一完就該舉行的大型慶祝活動,由於照顧竣鄴山莊一行人的到來而被延遲了三天。也就是說,今天是慶祝活動的開始。

新聖女登冕,是天主教極其重要的大事件,天下的門派一般都會來個八九不離時——那是在天下還沒三分的時候。但是,即使是現如今,此刻聚集在天山上的門派首領和代表的數量也是巍為壯觀:歸附天主教的門派自然都會前來,竣鄴山莊莊主親自前來也帶動了很多不明就裡的小門派的到來。

慶祝新聖女即位的節日會延續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中除開數不清的歌舞酒宴外還有幾個很盛大的活動。

歡慶第一天,聖女的祈福就是其中一個。登冕大典是謝絕其他門派旁觀的,所以聖女的祈福說起來就是一個表演賽。是給其它門派觀摩的,同時也是暗暗地宣佈了新聖女的身份。

又是一個意義非凡的祈福,聖明牌空了十八年就是在等這個聖女長大,這個新聖女自小長在天顏殿,兩過天驗,世人好奇是難免的,更何況還有個很盛傳的說法:聖女朱顏——天下第一顏!

當收拾妥當後,我站在落地的銅鏡裡看鏡子裡的人。

白色的紗裙沿這地面流淌了滿滿一屋,外罩了件輕軟的緋色織衣,織衣上鏤空了花瓣的形狀,好像有白色的花瓣在一片緋紅上飄落。斜開的衣領,幼細的鎖骨,膚色白到讓人只能想到「慘白」這個詞,彷彿隱約還可以看到皮下流動的血液。輕勻脂粉,淡掃娥眉,一點朱唇,儼然絕色佳人。及地的長髮不戴任何飾物,只有額前吊著一顆像泣血的紅寶石。

我伸手摸著鏡子裡的人,鏡子裡的人也伸出手來和我掌心相對。

朱顏朱顏……

「主子……」進門來的汀蘭一聲驚呼,驚訝地都忘了是來幹什麼的,完全在門口定住了。

我轉過身,「時候到了?」

汀蘭這才回過神來,「是,所有人都在天台恭候,只等主子了。」

天台四周人山人海,祭祀的音樂不絕於耳。

突然音樂聲突然增大,並且換成了一支很隆重的曲子。

人們停下了交談,向道路的盡頭張望。

十六個紅衣的近天侍者抬著頂金頂紅幔的紗轎,轎中似有一人,卻又看不清晰,但是來人是誰卻是無比清晰的。

易揚和三個護法站在最近的地方,侍者慢慢把紗轎放下,易揚走近,輕輕撩開紗縵,「聖女。」他微微垂下眼來。

我站出轎子來,人群一陣吸氣。

未見過我的人很是驚訝,曾經見過我的人則更是有理由驚訝。

我順著人群讓出的道路一步步走向前。

小鐺玩味地笑著,笑容明媚。

千湄似乎有點驚訝,不過也是微微笑著,很是自信。

鄴飛白面色沉靜,陰晴難測。

鄴永華笑容和善,一臉慈祥。

我一步走向前,一直走到天台最高的地方。

四面禮讚的聲音響起,天主教的人齊聲梵唱,莊嚴神聖。

有風而來,白色花瓣彷彿飄揚漫天。

恍惚,想起那個天驗的時刻,我站在天台最高的地方,易揚站在離我最近的地方,我看著天邊的流雲,聽見清風的低吟,嘗試著用平和的心態接受這個巨大的意外……時間流遄,一切恍然如夢,故人依舊,為何心境天差地別?

一串煩瑣的儀式過後,我按部就班得遵循易揚告訴我我該做的。

長空幽藍,萬古云霄,關山長河,碧空雲渺,天下這麼大,居然只容得下一個朱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