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還個雙倍!一個子兒都別少!」小鐺反覆強調這句話。
我沒有理睬他,腳步加快。
「喂,你這是去見那個什麼清清是不是?」小鐺跟了上來,很是嘻皮地說:「還專門去買新衫來,不會是個新相好吧,回去後千湄又有得念叨了。」
「哦?你怎麼知道是叫清清?」
「你燒著的時候一直叫著呢,這邊一口千湄,那邊一聲清清的,叫清清的次數比叫千湄的次數多了五百一十四次。」
「你倒數的清楚!」
「那是自然!」小鐺很是得意,這小子,最喜歡記我的桃花帳回去向千湄匯報,就喜歡給別人添亂。停了停,小鐺又說:「這回這個清清又是哪家的小姐啊?或者,是哪裡個花魁?」
我微一沉吟:「小鐺,別拿一般把戲招呼清清,清清不是一般的女子。」
小鐺撅撅嘴:「是啊是啊,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傾城傾國的女子把我們千湄都比下去了。」
「還有,記得該說什麼……」
「知道知道,」小鐺不耐煩得打斷我,「不就是個朝暮公子嘛……」
說話間,已經可以望見悅來客棧的樓宇。不由得又加快了步子。
遠遠望見二樓的窗邊似乎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只是那麼浸在夕陽的光輝中。我心中暗暗放下心來,我知道她肯定可以平安到來靜水鎮,肯定會去接觸五旗的人馬,這樣一來,其實她早就是安全的了。實際上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卻老是惦記著她是否安好,記掛心頭。
走到客棧前卻看見窗邊無人,我心頭一急,對小鐺吼了一句:「跳窗。」當下翻身而起。
「喂!你傷還掛著呢……」
撐在窗邊,看見的是一個熟悉的瘦弱背影,正要奪門而去。
我吁了口氣,懶懶說道:「都日落天了,你這還想往哪兒去啊!」
那個纖細的身影猛然一震,立刻僵出。那一剎那我居然很是歡喜,她是在乎我的不是嗎?不然怎麼不去住五旗的駐地而來這客棧等我?明知道不該來的,此刻卻為了自己任性的決定而慶幸不已。
那個背影慢慢回轉,很慢很慢,她孱弱的身子不住地顫抖,她骨節分明的手,細長高貴的頸,烏黑如瀑的發。
她慢慢轉過來,我不由地又有些沮喪,因為她的臉上還是看不出什麼喜悅或者什麼其它來,還是一如我初見她的時候,表情淡漠,神色清朗,只有一雙眼,明豔豔地讓人不敢直視。此刻那雙清澈絕頂的眼正直直地看著我,水光流轉,彷彿可以把人看穿,一直看到人的心裡去。
「莫不是偷會情郎去了吧?」我笑著說。
她深深吸了口氣,連眼裡那一點點的異常也收蓋了回去,「我是想出去躲著你這翻窗而進的採花賊來著!」她說。
我看著她,她清清冷冷的面容,她明澈難尋的聲音,她總是這樣剔透冷淡。從我初見她的時候就是如此,那時,她中了焚香木,硬撐著挑起車簾說:「解藥。」我瞟了她一眼,這個天主教的聖女並無傳聞中的驚人容顏,但在那時,變故突起的時候,她依然不露聲色,鎮定自持。她淡然,冷靜,任何時候都是如此,如此讓人琢磨不透。直到現在我也沒有看透,到底有什麼可以剝下她厚厚的遮掩,一直可以看到她心裡去呢?好比千湄,也是絕代的女子,喜怒哀樂全部都寫在臉上,而清清則是完全抓不住頭緒,每次都優雅自然地躲開所有企圖看穿她的目光。
她和千湄不一樣,千湄如畫,或是濃墨淡彩,或是豔麗繽紛。而清清,很難用個準確的形容來勾勒她,她如清水,分明清澈見底,可是卻琢磨不透,可以感知卻無法調色;她如淡酒,初識無味,卻讓人飲了又飲;她如濃墨,碰觸不得,碰了滲,觸了染……
好等一陣,才看到她和小鐺從後堂出來,她換了身普通農家的衣衫,沒有要那些錦緞綢羅。但她卻依然可以在人群中卓然而出,即使是土布緇衣依然很難將她掩蓋,她清冽冽的氣質,她寧靜淡然的姿態。
當晚,小鐺一直在走神發呆,魂不守舍的。
我推推他:「你幹什麼呢?真傻掉了。」
他一下子收回神來:「哥!給我錢!」
「不行,錢先放我這裡,免得你又拿去亂買東西!」
「這回很重要!」小鐺堅定地說。
「買明膠還是瀝青會很重要嗎!」我扳著臉。
小鐺耍起無賴來,死磨硬纏地圍著我,我問他到底要買什麼他卻不說,我被他攪和得頭疼,就甩了他一錠銀子。小鐺拿著銀子就跑了。
到睡覺前他才又出現了,「銀子不夠!」他嘟囔著說。
「你要那麼多銀子幹到底要幹什麼!」我問。
小鐺低著頭沒說話,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兩個眼睛直髮亮:「好像掌櫃的把現銀都放在大堂那個帶鎖的抽屜裡是不是?」
黎明的時候,我終於發覺哪裡不對了,要下雨了!
我當下起床穿衣,清清身子算是徹底弄垮了,雨天離不開三足草。原本,這個天主教的聖女就是在天顏殿嬌生慣養,第一次天驗的時候據說被落雷擊中,險些沒了性命,身子骨就不好,那瀑布冰水的一走,這身子底算給毀了個一點也不剩。
小鐺聽到我的動靜,睡眼惺忪地問我何事,我說:「清清身子不好,受不得雨天,我給她買點藥去。」
「這大清早的,哪家藥店願意做你生意啊!」小鐺嘟囔著。
「不做也得做啊,實在不行就只有去城郊采了。」我說著穿戴妥當,又吩咐小鐺道:「你在這裡幫忙照應下,我很快就回來。」
「哥!」小鐺突然叫住我,「你……該不會真是喜歡這個什麼傅清清吧。」
我身子一停,馬上又瀟灑地回答:「是啊,我朝暮公子可不就是見一個愛一個嗎?」說罷揚長而去。
朝暮公子還是少莊主?
其實不都是我?朝暮公子用劍,少莊主使刀;朝暮公子朝秦暮楚,少莊主一往情深;朝暮公子放蕩不羈,少莊主老持穩重……那麼多刻意的掩飾又有誰知道,朝暮公子和少莊主是同一個人呢?
她也是不知道的對吧!不然怎麼還對我說那些話。
那時她自己只能勉強站立,卻對我說:「你傷成這樣定是逃不出暗門手心了,不如我們分開走,逃的了一個是一個。」分開走?沒了我,她肯定又會栽到暗門手裡,表面上是她看我嘔血傷重沒有利用價值,怕我連累她,想將我甩開;可是實際上,卻是她想給我留個逃命的機會,不惜自己又落入那個暗門神秘人物的手上,她可是聖女啊,天主教等了足足十八年的聖女……
終於敲開了一家藥店的門,還不算太壞,跑遍了全鎮還是有願意做早生意的。
我將所有的三足草買下,裝進籃子裡拎了出來,一出來,才發現已經落雨了,我嘆了口氣,又轉身去借了把傘來,一頭栽進雨中。
她叫我逃生,因為她不知道烏宗玟是鄴飛白;她不知道我領了莊主的命,從滂城就一路遠遠跟蹤她;她不知道我是看見她被劫走,又好一陣尋訪找到她的下落;她不知道我是定要救她護她,都是因為鄴永華的一句話。她不知道,所以,她讓我逃生。
她俯在我的背上,輕聲細語,她說,加入天主教吧。
她說,至少暗門尋來,你可以有個依靠。
她說,為了愛你的人,請盡力活下去。
天主教的聖女,邀請竣鄴山莊少莊主加入天主教。
但,她是誠心的。
我急急奔跑在雨中,希望儘早可以趕回去。
回到客棧,我放下草藥,卻沒見小鐺人,喚了一聲也沒人答應,暗暗覺得不妙,推開隔壁的房門一開,又是空無一人,心裡頓時恐慌起來。
那時,我背她走了半天,想放她下來歇一會兒,卻發現她燒得一塌糊塗。那時,我也是,突然恐慌起來。莊主說:護著聖女周全,她死不得!
她燒地很厲害,眉頭緊皺,表情痛苦。
我背著她一路前往芷蒲谷,村裡的大夫說,只有那裡的半仙救得了她。
她燒地越發厲害了,模糊不清地喚著一個人的名字,「木旭……」她喃喃不斷。是那個人嗎?她說過「那個人會是你所認識的人中最完美的人。你出門,她會為你擔心。你平安回來,她會滿心歡喜的給你做好一桌飯菜。你生病,她會為你端茶送水;她生病,卻瞞著不讓你知道。你會願意在萬人面前高歌,只為博她一笑;願意翻山越嶺,只為見她一面。為她喜為她憂,想到和她的天長地老。就算世界都消失了,也願意為她而活下去。」是那個人嗎?是……木旭嗎?
我心下沉思,卻聽得她突然冒出令一個人名來:「易揚……」當下心裡一沉,易揚,天主教現任的大天師……
我喚清清的名字,無人答應,心裡恐慌更甚,她是被天主教的人接走了嗎?我四處尋她,卻聽得她空靈的聲音:「我在這裡。」立刻萬分欣慰。她還在那裡……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身子似乎越發孱弱了,連站都站不住。我心裡不免有些慚愧,我知道在那個情況下她必定要隨我逃命,我選擇了順水而去,卻完全沒有考慮到她是否承受得住,她是沒有選擇的,她必定要靠我逃命,所以,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芷蒲谷那人偷偷告訴我,就算以後調理地再好也活不出十五年,十五年,懷裡這個虛懷若水,氣質出塵的女子再也活不出十五年……
將她安置好,囉嗦了幾句,我起身要去幫她熱草藥。
她拉住我的衣袖,「別走。」她說。
「怎麼了?」我問她,我總覺得她有話要說。
可她沒有回答,揪著我衣衫的手反而更緊了,仰著頭,一雙瀲灩的眼睛凝視著我。
第一次,可以在她眼裡看到東西來。是濃郁的,深沉的,綿長的絕望和希望。她一直是不露痕跡的,清秀的五官像是時刻籠在一層薄霧中,朦朧飄渺,不見喜怒,表情淡漠,彷彿馬上就會羽化而去,又好像從來都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她總是清冷冷的表情,冷清清的言語,而此刻,她卻像放開了厚實的水閘,那激烈的衝撞與掙扎分明寫滿秋瞳。
我突然明白她要做什麼了。
經過長久的掙扎和鬥爭,那一隻蟲繭是否要破出重重的束縛和猜疑,跨過陰謀和對立,終於羽化成蝶?
我坐在床邊,凝視她清澈的眼睛,那雙眼,永遠像游在一彎靜水裡的魚兒,靈動迷人,顧盼生姿。一時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她耳邊的長髮。
清清啊清清……分明是個清清澈澈的女子,為何總是讓人揣摩不透?在你心中,可否留下了我的痕跡?而在此刻你是單純為了感激那份救命之恩還是另有其他?你又可明白,我心裡所藏?
我突然想到,在她坦白之後我該如何面對我的隱瞞?我該如何,讓她面對著個中的欺騙,個中的真真假假?她終於可以鼓氣勇氣承認自己是聖女而我又是否有足夠的勇氣,拋下竣鄴山莊,拋下莊主於我的養育之恩,拋下千湄,坦白我是鄴飛白?
「清清,」屋子裡先響起的是我的聲音,「不想說就不說了,其實……我也在怕你說出來……」
我知道,我也在逃避……
回到房裡,千頭萬緒,居然一片混亂在腦中。
我還記得芷蒲谷的時候,清清的樣子,她挽著袖子,堅持要洗碗。
「你不是沾不得冷水嗎!」我說。
「這點洗碗水還不至於,難不成就因為沾不得水我就不洗臉不喝水了?」她說。
「那也不至於這麼積極主動地要求幹活吧,」我瞟著她,「總覺得你未免太主動了……」
她討好地笑了:「那還不是希望朝暮公子看在我洗碗的份上把飯錢少算點。」
…………
芷蒲谷一呆就是大半個月,清清不再寂寞憂悒的樣子,她明顯開朗起來,偶爾會輕輕笑開,就像一圈圈柔美的漣漪把整個芷蒲谷都輕微地搖晃了起來。清清自己並不知道,她的笑容很美,像第一縷陽光終於穿破籠罩在她面上的浮氳,灑在所有看見它的人的眼裡,立刻,冰雪消融,春暖花開。天下第一顏,再無人可以與她相爭。
看她輕嗔佯怒,淡噱微嘲,聽她輕言軟語,聲聲放歌,那時我突然開始相信,她不是什麼天主教的聖女,我也不是什麼竣鄴山莊的少莊主。她只是個落難的大家小姐,我只是個路過的孤身劍客。她從深深庭院裡破繭而出,我翻越千山萬水滿身風塵而來。沒有早也沒有晚,於億萬個萍水相逢和擦肩而過中,於千萬年時間的荒蕪中,於千百個冗長的輪迴中,恰好碰上了她,碰上了,傅清清而已……
門外突然穿來震天的聲音:「聖女!!!」
突如晴天霹靂。
「請聖女回殿。」夢醒時分……她畢竟不是傅清清……
她要回去了……回到天主教最高的位置上,回到我永遠再也無法企及的地方。與她一切終究像黃粱一夢,夢醒,只有悵然失落與我成雙。
她終究,是要回去的。
我推開窗子,縱身飛出,窗外雨水正豐,淅淅瀝瀝得淋了我一身……
無法接近她,她已遠離;無法接近她,她已消散;無法接近她,只能在夢裡邂逅她,所致命的是,我虔誠地相信了……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有人從旁邊的店裡出來和我撞了個滿懷!
那人手裡東西被碰落,向泥水污穢的地上落去。確見那人動作飛快,撲上去抱住那個布包裹,包裹雖然穩穩護在了懷中,可是他卻倒在地上,滿身圬泥。
「你幹什麼呢你……」小鐺人都沒看清楚就破口大罵,「……恩,哥?……」
「你……在這裡幹什麼?」我扶小鐺站了起來,抬頭一看小鐺衝出來的那家店——千針繡莊。
「沒……什麼。」小鐺諾諾地說,「買點東西……哥,你快和我回去吧,清清特地叫我出來找你的!」小鐺像想起了什麼一樣,急急地說著,拉著我就往回走。
「不……」我穩住身子,小鐺根本拉不動我。
「怎麼了……」小鐺不解,「清清好像有話要說哦,她……好像是要告訴你她的來歷哦!」
「我知道,」我聲音低沉,「她是聖女……」
「什麼!」小鐺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我提高聲音:「她是聖女,是天主教那個馬上要登冕的聖女!」
雨水陡然增大,小鐺一臉震驚地立原地,雨水傾盆,順著他和我的身體流下,我只覺得內熱外冷,一邊是嚴冬,一邊是酷暑。
小鐺突然跳起來,狠狠望我胸前打了一拳。我根本無心躲避,硬受了下來,牽動了舊傷,當下跌坐在雨中。
「你他媽的都做了什麼!」他怒吼。猛然轉身狂奔,消失在了雨幕中。
我仰起頭,看天上那無數水線連接天地,才剛離開,我卻已然開始想她了……
渾渾噩噩一路東去,最終在滂城與要上天山的竣鄴人馬相遇。
我陪著莊主站在奔流不息的鳴河旁邊,他盯著河水聽我的敘述。聽完,半晌不語。
「你看,」好半天,莊主才開口說道:「這鳴河正在修築的水利工事據說就是那個聖女出的法子,鑿山引水,築堰分流,別說她一個不到雙十的女子,就算是見多識廣的學子也未必能想到她的半分。天主教聖女?果然是個天下無二的女子。」
我默然不語,莊主平時都是和藹可親的樣子,可那都是對人,單獨與他相處時,他總是冷竣而嚴肅的,很少能聽他真心稱讚一個人,如果他那麼做了,那就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那個人在他之上。
莊主停了一會,突然軟聲問道:「她……漂亮嗎?」
我一呆,愕然抬頭,卻看見莊主看著河水,但眼裡波濤翻滾更甚。
在莊主面前,我從不說半句假話:「漂亮……非常漂亮。」
我沒再抬頭,卻聽得莊主彷彿輕輕的有了一口長噓。
「你先回去吧,千湄估計等你多時了。」莊主說。
「是。」我行了退禮,轉身離開。身後,傳來莊主洞悉一切的言語:「你當知道如今我們做的是何種打算,無論結果如何……你都不該的。」
我步伐加快,幾乎是逃也般離去。
我是自小被莊主收養的,莊主親傳的武功,親點的少莊主。竣鄴山莊人才濟濟,七千門客,十五萬莊丁,莊主親傳和掛名的弟子也有百多號人。自然有人比我武功高強,自然有人比我穩重機警,但是在年少一輩裡卻再無人同我一樣能文能武,我本是流落街頭巷尾的無家孤兒,而莊主,卻是我黑暗時代結束的那道光明。
「你叫什麼名字?」莊主第一次看到我時候這麼說。
「烏宗玟。」我當時十分畏懼面前這個偉岸挺拔,不可一世的男子。
「好,烏宗玟,你記住,從今天起,你叫鄴飛白,」他眼中的狂傲吞噬天地,「是我鄴永華的弟子!」
我長於竣鄴山莊,原本是個孤兒的我居然多了那麼多兄弟姐妹。
而,莊主,他是這裡的神,是這裡不可挑戰,無法直視的神。
武藝小成之時,莊主開始吩咐些莊外的任務給我做,有困難的,有容易的,值得慶幸的事,無論如何,我從沒讓莊主失望過。這次也一樣,但只有這一次,完成了任務,也把我心肺掏空……
等到江湖上人們都開始談論鄴飛白的時候我就再也不能用這個名字行走了。於是江湖上又多了個人物,朝暮公子。
回到住房,果然看到千湄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看我到來,她蹭地跳起來:「你可算回來了!這一走怎麼連個消息都不傳回來!說!又勾搭了哪家小姐?」凝脂樓是暗地裡其實是竣鄴山莊走消息的暗道,我常進出其中,久而久之,江湖人都道我是個風流公子,我也乾脆把戲做足,正好用來掩蓋身份。
我拉過千湄的手:「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還坐在門口。」
千湄不以為意地嘟嘟嘴,拉著我說東道西的。
千湄也是在山莊內長大的。小時候一天到晚跟在我後面哭鼻子,誰會想到這個野丫頭越是長大越是出落地絕世美豔起來。她勾勾小指頭,就是蜂擁而聚的少年才俊。然而千湄卻還是跟在我後面晃蕩,她總是調皮地說:「因為你是我哥啊,我跟著哥走還錯了不成?」她總是笑容燦爛,總是在我回來那天坐在門口等我,總是喜歡跟在我後面,總是一聲聲喚著:「哥,哥,哥……」
我故做不知,可是心若明鏡。
千湄其實是在等我,等我回頭,輕輕握住她的手。從一個黃毛丫頭,等成了絕世佳人。
現在我也就是握著她的手將她送回房裡,她的左手。千湄再也沒有讓我握過她的右手,再也沒有過。
鹽幫和暗門的關係日益緊張起來,而鹽老大和朝暮公子又交情匪淺,我應下鹽老大去鹽幫助拳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血刀雲黯居然在鹽幫的飲水裡下藥,所幸我中毒並不深,但是卻再也無法對付一波又一波的暗門殺手。且戰且退,且退且戰。終於被逼到崖邊,無路可逃。
殺手們並不著急,他們在等,等我體內的毒發,等我自己倒下。
我咬牙頂著,一邊暗暗抗毒,一邊躲閃殺手們的攻擊。
冷箭突來,我側身躲過,未想腦子裡突然一亂,等我閃神回來時我已墮下懸崖。
我閉上眼睛,開始覺得這樣的結局也不錯,重生於刀劍,也折損於刀劍,對一個武者,死於交戰是最好的歸宿。
突然手上一緊。
我睜開眼,卻看一個白皙柔嫩的手緊緊箍著我的手腕。
千湄看著我,展顏而笑:「聽聞暗門來了重兵剿滅鹽幫,我不放心,帶了幾個師兄弟來尋你,還好我來了。」
我看著她,她左手拉著我,右手牢牢握著長鞭。千湄是使長鞭的,莊內有男子討好她,送了她這道「繞指柔」,鞭身烏黑通亮,不知是什麼金屬打製,非常輕巧柔軟。此刻「繞指柔」的另一端正纏繞在峭壁上的一株斜長的松柏上。
崖邊的人發現我們,投擲暗器卻被那松柏擋住,於是,他們放了火種下來。
火還沒將樹燒燬,卻已然有一股很奇怪的焦糊的味道。毒性已經攻了上來,我開始有點不是那麼清晰,但卻知道,那個味道來自千湄。金屬打造的鞭子握在千湄手上。那火焰的溫度也一起傳到了她手上。
千湄一聲也沒哼,她倔強地緊緊握著,沒有放鬆任何一隻手。
焦糊的味道越來越重,我已經看到千湄的右手都變了顏色。
我說:「千湄,放手。」千湄咬著唇,用行動告訴我她不會放手。
我說:「千湄,放手,你的手撐不了兩個人。」
千湄眉毛一橫,她手腕急轉,長鞭回纏,她居然把鞭子纏在自己的手臂上,她說:「再撐一會兒,汶叔他們馬上就會救我們上去了。」
我看到纏在千湄手臂上的鞭子迅速把她手臂上的衣衫燙起了煙,然後緊緊勒到了千湄肉裡去。毒性上攻,昏厥前我向她吼:「千湄,你不放手你會後悔的!」
等我轉醒,居然已經是在山莊內。小鐺說,我昏了一個多月才驅淨了毒素。
我們的確得救了,用千湄的右手換來的。小鐺說,哥,去看看千湄吧。
小鐺和千湄最是要好,可是這麼多天了,千湄都沒說過一句話,包括對小鐺。
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千湄靠在床柱上,看著自己早已御下紗布的手發呆。看我進來,她迅速把手藏進了被縟裡。
我走過去,在她床沿坐下。
「手給我。」我說。
千湄躊躇。
「手給我!」我嚴厲起來。
千湄睫毛顫抖,她很慢很慢地伸出了左手。
「另一隻!」我說地冷酷。
千湄別過頭去,「不。」她說,分明淚花翻滾。
「給我!」我提高聲音!
「不要!你給我出去!我不要!」千湄開始哭喊。
我冷笑:「我說過,你不放手你會後悔的!」我一把掀開被縟,抓住千湄的右手。
千湄是竣鄴山莊第一美人,平時就是練鞭子傷了指甲都要心疼半天,對自己身體髮膚一向愛惜有加。而如今,那曾經的青蔥手指,現在卻被燒地殘缺不全;曾經吹彈可破的玉肌如今滿是癤痂,猙獰在她的手上。
千湄淚流滿面:「好了!你看夠了!現在你給我出去!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我殘忍地說:「還沒看夠,你自己好好看看!」我說著又伸手撩開她手臂上的衣袖,凶狠的傷口蜿蜒而上,像條吐著信子的毒蛇饒在那段藕臂上。
「你做什麼!!」千湄又驚又怒。
「你自己看看,」我冷聲說,「這樣的手,不要說再使什麼鞭子了,連筷子都拿不穩!」
千湄狠狠抽回手:「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嫁人!」我說。
「什麼!」
「我說,你趕快嫁人!趁你還沒有餓死前,找個人伺候你!」
「你!!」千湄憤怒不已,柳眉豎立。
我轉身向門口走去。
早到門口的時候,我轉過身,很鄭重也很莊嚴地對那個床上的人兒說:「你好好養傷,我去求莊主,下個月,我們成親。」
千湄渾身一震,愕然抬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但是,喜事並沒有如約而來,天主教那邊傳來消息,他們的聖女,要過天驗了……
我走回自己房內,關上門窗,在桌旁坐下,挑撥著燭火。
在燭火下,那斷青絲安然靜躺,無聲無息,我伸手摩挲著那數十莖黑髮,清清清清……
清清上了易容,趴在水缸子旁邊看自己的模樣。看著看著,就皺起了眉頭,摸著自己的頭髮,眉頭更重。
「烏宗玟,」她回過頭來,對我說,「有剪子嗎?」
我一呆,已明其理。
「好像沒有,只有刀。」
「那也行,幫我取一下吧。」她說。
我拿了把切菜的刀來,說:「我來幫你吧。」她隨口應了。
我站在她的身後,把玩她一頭如瀑長髮。「要多長?」
「嗯,你看著辦,一般長就行了。」
我把刀壓在她頭髮後,只要把頭髮拉撐,那麼頭髮就自然繃在刀刃上,刀不是很快,只有用這樣的方法。
在頭髮馬上要繃緊的一剎那,我突然覺得捨不得。
「算了,把頭髮包起來吧。何必剪呢?」我說。
她微微皺眉,「可是……」
「你渾身上下就這麼一把頭髮還可以看一下,你還把它剪了,你是真心希望我不正眼看你嗎?」
她垂下眼來,想了一想,嘆息說:「那就包起來吧。」
「嗯,這就對了。」我說著轉身去還了那把刀,另一隻手卻輕輕合上,手中的就是那幾莖被刀鋒割下的她的頭髮。
我真是個傻子。我暗自想,什麼時候也學會這些睹物思人了。
窗子突然被撞開,小鐺一臉塵土地出現在了我的房內。
他看著我,冷冷地。
「你早就知道清清是聖女!」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突然厲聲問我,或者說,是質問我。
我看著他,不說話。
「那你為什麼一開始不告訴我!」他眼中風雪大作。
「你知道了又如何呢。」我淡淡說道。
「哦,又如何!」他跳起來,「你讓我看上去像個傻瓜一樣!我居然還去質問她到底是誰!我居然還以為是她對不起你!是她欺騙你!你怎麼能這樣!把她當傻瓜!把我當傻瓜!」
「你扮演那個薄倖的朝暮公子扮得倒好,把清清繞進去再把我也繞進去嗎!」
「我居然還幫你掩飾!現在好了,清清既然是聖女,你以後要如何面對她!我要如何面對她!哦,天啊,她肯定恨死我了!」
好一陣發洩。
等他力氣用完了,我才冷聲問他:「你去質問過她是誰?」
小鐺一陣憤慨後居然只剩下疲憊,他頹然道:「我只是想知道她是誰。你又不是沒看到,客棧四周都是暗衛……」
「現在你知道了?」
小鐺點點頭。
「現在知道也不晚。」
「不……」小鐺的聲音聽起來那麼蒼白,全然沒有一個十六歲少年的朝氣,「晚了,晚了……」
晚了嗎?是晚了,還沒見到她前我就知道她是誰,可還不是一樣晚了?晚就晚在我已辜負了千湄,晚就晚在我成為了峻鄴山莊的少莊主,或許,在我踏入山莊大門的那一剎那就晚了,只在那一剎那,與她,擦肩而過。
「哥……」他抬起頭來,第一次,可以在小鐺的眼裡看到憂傷和無奈:「為什麼她是聖女……天下那麼多女子,為什麼就偏偏她是聖女……」
我低下頭去,沒有說話。
傅清清可以是任何人,為什麼,偏偏是聖女?
這路趕得並不急,一路慢慢向天山而去。越是走近越是不安。
光道城在天山腳下,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有天主教的人馬恭候多時。
是夜,憑欄眺望,天山上一片紅瓦綠樹,清清又會是在哪一間房舍?她已經登冕,真正成了聖女,聖女朱顏。朱顏朱顏,朱顏紅顏?天師易揚是故意為之還是單純的巧合?那個被世人傳說是驚為天人的天主教天師,會不會也和他的上任懷著同樣的心思?
天山不高,於我,卻是高聳入雲端。
沿著上山的路一路走近,遠遠,就看到禮賢閣門前站了個淡定的身影,長髮如冪,水煙千頃,腦中突然血脈膨張。
千湄突然感知了什麼,她伸出手來握住我,右手。
千湄千湄……
什麼樣的世界可以如我的一般?
一邊是熾熱的岩漿,一邊是萬年的寒冰;
一邊是燎原的野火,一邊是傾盆的驟雨;
一邊是烈焰灼人,一邊是徹骨寒冷;
一邊是萬物灰燼,一邊是千里冰川;的
一邊是滅亡,一邊是重生;
一邊是安葬,一邊是永存;的
遠遠地看著那個思念了千百次的身影,竟無語凝噎。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可是與君絕?曲折之,於人難啟齒,奈何囫圇,絲情難填萬壑溝……
……
……
「在下竣鄴山莊鄴飛白,見過朱顏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