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一角樓閣,天主教和竣鄴山莊的對峙赫然在目。
紅衣黃衣的教眾依然將竣鄴山莊一行人逼在這個院落的中央,團團圍住,場面完全是一邊倒的局勢。
才一會工夫,竣鄴山莊原本兩百來人的人馬居然只剩下了不到七十的樣子。所剩的,也是掛了彩的居多。一眼就可以看見場中的鄴永華,滿身的鮮血,一把寬沿闊面的馬刀上全是鮮血,整個人殺肅之意全起,威風凜凜,雖然傷亡慘重可依舊是氣勢逼人,絲毫不遜色於對面的當菲琳雪。兩個人正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撕殺過去,卻被我們這突然而來的一小隊人馬打斷開來。
四周的人因為我的突然露面都有點騷亂,易揚從一圈紅衣當中站了出來,一身白衣依舊纖塵不然,站在一地血腥之中分外刺目。他微微鞠躬,算是行了禮了。
我絲毫沒有理睬易揚,目光在那群血污斑斑的竣鄴人馬中搜尋著。
鄴飛白臉色蒼白,看見我來卻只剩絕望,我看著他的手裡的刀,一滴又一滴的血從刀尖上落下,終於,這一天果然來了,卻是我和他兵戎相見的一天。
四目相對,更是無言,潮起潮落,最終我們還是落得如此下場。
千言萬語,更化在此時兩人的雙眸中,更難開口,只道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一隻纖細的手伸了出來拽著鄴飛白的衣衫,千湄依然傾國傾城的容顏從鄴飛白身後顯了出來。她也看著我,居然也是絕望。美目中遍地哀傷,流淌天地。
我忍不下心來迎接她的目光,當下轉去搜尋小鐺的身影。
視線一閃,卻見得小鐺複雜地看著我,一張單純的臉上血腥點點,看我看向他來,他唇型顫動:「記得敷藥。記得敷藥。」只有這句唇語,無聲無息,默默而來。
巨浪滔天,用什麼詞彙可以與我此時心緒相稱?胸口彷彿堵了塊巨大的石頭,壓在翻滾的心潮上,硬生生將一切扭曲變形,睜眼空洞,張口無聲。
鄴永華看得我來,眼中狂傲更甚:「天主教就是如此待客?」
易揚冷笑:「在下以為,如此待客才不會辜負了鄴莊主您的美意。」
「天師好快的消息啊。」
「應該說是鄴莊主好高明的手段。」
「說起手段天下間又有何人比得上天師你?飯菜裡下藥,飲水裡有毒,連熏香都是焚香木!」
「即便如此,莊主您還不是揚刀立馬,殺我教眾上百人?」
「天師!」鄴永華不愧一代梟雄,說話依然從容不迫,「此話差矣,你那十萬聖明軍不是正往我山莊要毀我家園?」
「鄴莊主要是不是把您那十五萬莊丁全數行到天山腳下,竣鄴山莊倒也不會如此輕易被毀。」易揚冷冷得毫不退讓。身後竣鄴子弟吸氣聲不少,雖然與鄴永華同來的都是他的親信弟子,但是顯然知情者了了,不少人都是到此刻才知。
「這麼說天師是不打算好聚好散了?」
「難道鄴莊主會做放虎歸山的事情嗎?」
鄴永華絲毫不見怯懦,談吐如常:「天師以為擒了我就可以要挾那十五萬莊丁了嗎?」
「無頭的蒼蠅是飛不遠的。」
「哈哈……」鄴永華大笑,「我豈敢低估天師你的手段?不妨直言,那十五萬莊丁是我山莊裡的總教頭領軍。」
「『九刀』裡的亂斬刀泊軍嗎?一介武夫而已。」易揚說地毫不在意。
「就因為是一介武夫,所以會嚴格奉命行事。」鄴永華也是氣壯河山,「除非我下令,不然三日後,天師就等著迎戰十五萬大軍吧。」
「鄴莊主是想和我說什麼呢?」易揚冷冷地看著鄴永華。
「用退兵來換,天師可會放我等下山?」鄴永華自信地笑開,「先如今只有我能讓泊軍退兵,不然,哪怕把我的首級釘在天顏殿上,天主教也會面臨兵臨城下!」
「難道背信棄義的事情鄴莊主沒做過嗎?萬一鄴莊主你過河拆橋,那在下可是萬萬擔當不起。」易揚絲毫不為所動。
「你不放我固然是難逃一劫,放我下山卻還有那麼一種可能,天師難道這個帳都算不來嗎?」
「放了你是讓你那十萬莊丁如虎添翼,不放你是讓你的大軍群龍無首。區區不才,這個帳卻還看得清楚。」
「看來天師是不打算放鄴某人一條生路了?」
「鄴莊主哪裡話!」易揚冷笑,「不過是讓莊主多在天山盤桓些時日,莊主卻如此不情不願,真讓人好生難過。」
「聖女,」鄴永華轉頭看著我說,「你也是此意嗎?」
我沉吟不語,身上聚集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有熱望的,有複雜的,有懇切的,有冷酷的。
鄴永華看著我,眼神閃爍。
我嘆了口氣,緩緩說道:「眼前來看,鄴莊主你還是放下刀來的好。」
「以多欺寡,佔盡天時地利,天主教此時勝了我也不光彩啊!」
「我倒是好奇,難道天下間還有比鄴莊主更不光彩的人嗎!」易揚越發冷酷。「鄴莊主你要是能審時度事,當下應該束手就擒,不要枉送了你身後一干弟子性命。」
鄴永華大笑:「竣鄴山莊的子弟哪裡是貪生怕死之徒?久聞當菲護法的斬馬狂刀獨步天下,正好今日領教了。」
言未盡,身已動,即使中了毒,鄴永華依然身如鬼魅。
四周的教眾並沒有動,山莊中人依然如臨大敵。這院落中央只有
那邊激烈開打,我卻完全沒有在意。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
即使不抬頭,我也是知道的。那個人,從我出現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一動也沒動,一直在那麼凝視著我,目光那麼熱烈又是那麼清冷,那麼決絕又是那麼虔誠。
他僵直地立在那裡,一轉也不轉地看著我,彷彿再也看不到了一般。我垂著頭,再也無力去迎向他的眼睛。
似乎有兵刃捲起的氣流刮過,看來當菲琳雪的斬馬刀速度提上來了。我依然沒有看場地中央,只有聽得快刀劃破空氣,發出嗚嗚的聲音。
十根手指絞地很死,和我的心亂如麻倒是相得益彰。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得一聲脆響,我茫然地抬頭,只見鄴永華已然兩手空空,那柄寬沿闊面的馬刀在空中閃爍著金屬的光芒,當菲琳雪的斬馬刀正架在鄴永華的脖子上。
「莊主!!!!」後面竣鄴山莊的人馬驚呼。
鄴永華揮了下手,阻止了企圖衝過來的山莊中人。他冷笑:「天師的靈丹妙藥真讓人大開眼界啊。」
易揚並不理睬鄴永華,高聲對四面的侍者說:「將剩餘賊人拿下,有違抗者,殺無論。」
「是!!」
「且慢!!」鄴永華突然一聲大喝,所有人都呆了一呆。
易揚冷笑:「鄴莊主還有何話說?」
鄴永華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幽幽地說:「永言,你就真打算看我橫屍天山嗎?」
眾人還在錯愕間,我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涼,竟被人架了把匕首。
禮書泉搖頭苦笑:「你這不是在逼我嗎,哥……」
眾人驚呆。連易揚也皺起了眉頭。
鄴永華微微而笑:「你我兄弟二人十多年沒見,我還真是在擔心你會袖手旁觀。」
禮書泉輕輕長嘆,望向易揚說:「還望天師放竣鄴山莊一行人下山。」
場面凍結。變故橫生。
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連同當菲琳雪在內都紛紛望向易揚。
易揚看著我,眼神閃爍不定,猶豫不決。
脖子上又是一涼,禮書泉收緊了匕首:「還望天師放竣鄴山莊一行人下山。」他吐字清晰,字字堅定。
易揚一聲冷哼,揮了下手,當菲琳雪會意,惡狠狠地收回了刀,四周的侍者像潮水一樣相兩邊湧開,讓出了一條出殿的路來。
鄴永華一整衣衫,即使略有污穢,依然雄風勁勁。他笑地暢懷:「這幾日多有叨擾,天主教的盛情款待他日必定全數奉還。」他向身後的弟子們點點頭,那些還殘存的竣鄴人手會意,紛紛向外走去。
小鐺深深看我一眼,我微微點頭,他欣慰得笑開,隨著旁邊的人一起走了過去。
鄴飛白還定在那裡,千湄在一旁不停催促他他卻絲毫不為所動。彷彿石化了一般。
鄴永華皺了下眉頭,低聲說:「飛白!」叱責之意頗為明顯。
我終於抬眼看著他,他熟悉的劍眉星目,剛毅俊美的面容,絕望,悲傷,憤恨,怨怒,落魄……再也沒有詞彙可以形容。
我輕輕閉上眼,聽他被千湄拉走的聲音。
耳邊,禮書泉還是語氣恭敬地說:「勞煩聖女移步,送鄴莊主下山。」隨即又朗聲對易揚說:「天師留步即可,待莊主平安離去我自會放聖女回山。」
易揚面色鐵青,看著禮書泉挾著我出了天耀殿。
「鄴永言?」我冷冷地質問禮書泉。
禮書泉默認。我很是認真地打量了我身邊的大護法。禮書泉蓄著長鬚,平時都是看熟了的人所以都沒注意,現在細看之下,他的眉眼嘴鼻真的都與鄴永華有五分相似。
「孿生兄弟?」
依舊是默認。
「禮護法,你不覺得該向我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聖女做點解釋嗎?」我邊走邊說,雖然禮書泉已經把手中的匕首從我脖子上移開,但是以他的武功想一掌拍死我和打死一隻蒼蠅沒什麼區別。
「聖女,」好一陣沉默,禮書泉才開口道:「我身受天主教大恩,今日所作所為實在情非得以,哥是我在世的唯一親人,他有再大的不是,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死在我面前。」
我快速回想了一下,說:「禮護法,你自稱你是二十年前進的育人院,後來又被蘇溈提成了掌財護法,現如今又成了竣鄴山莊莊主的親兄弟。這一路還長,禮護法不如給朱顏個明白。」
禮書泉嘆息不斷:「罷罷罷,聖女你遲早也會知曉的。這一切其實都是二十年前一場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