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書泉嘆息不斷:「罷罷罷,聖女你遲早也會知曉的。這一切其實都是二十年前一場孽緣。」
話剛說完,人卻呆住了。
我看著禮書泉,或者,叫他鄴永言更是確切。我以為他會繼續往下講,誰知他卻躊躇著,各種神色在他臉上變換不定,目光悠遠,鄴永言痴痴地想著往事。
「禮護法,可是不知從何講起?」
鄴永言眼神一聚,這才回過神來。
我張望了一下,竣鄴山莊一行人在前面走地都成了一個個小小的人影,可是離下山還有很長一段路程,鄴永言定是押著我慢慢走在最後,以給竣鄴人馬充足的時間逃離天主教的掌控。「反正有的是時間,禮護法就從最開始將起吧。」我說。
鄴永言苦笑:「聖女你誤會了,我不是不想講,而是突然想起件事來。」
「何事?」我淡淡問道。
「我哥怕是特意逼我出手的,以他的武功,中了焚香木的時候又不長,怎麼可能這麼輕易輸給當菲護法?」他的笑容還是儒雅的,只是其中酸楚怕是從沒有人見過的。
「看來鄴莊主是不想禮護法再屈尊留在天主教了?」
「不,他是算好了,我會要挾聖女,聖女你會問我原由,然後再由我口告知聖女……」他突然住了口,很詭異得停在這個地方。
我皺了皺眉頭,突然想到個很是不可能的猜測。
禮護法眼神又迷夢起來,整個人無比落寞,想著想著禁不住喃喃自語起來:「鄴永華,鄴永華……從小到大我事事不如你,以前不如,現在,更是不如啊……」
「禮護法!」
鄴永言回過神來,定了定心神,悠悠說起。
「我和鄴永華的確是孿生的兄弟。」
「二十年前,鄴家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可在這天下,也算是有一席之地。我和我哥是鄴家血親的子嗣。鄴家並不十分強大,可算是是非分明,嚴守禮法道義。當時的一家之長鄴長倨為人剛正不阿,喜惡分明,對待人事決不容忍一絲一毫的妥協折中,那麼明裡暗裡得罪不少人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幾個早有積怨的門派終於忍無可忍,突然發難,聯手剿滅鄴家。鄴家孤立無援,又被攻了個措手不及。最終,鄴家在那一日家破人亡,直系的血親要麼戰死要麼被俘,連鄴長倨也死在他人刀下。鄴家上下戰亡的男丁不記其數,凡是活著的都成了階下囚,當時我學藝不精,也是失手被擒。鄴家上上下下百餘口,只有一人脫逃。」
「那人可是鄴永華?」我輕輕說道。
鄴永言點點頭,「哥當時武功初成,憑著一把血刀殺出條路來,拚死逃出升天。二十年前,那個時候還是天主教掌控天下,鄴家素來又和天主教交好,哥雖然僥倖脫逃,想及還有無數家人被俘虜,當下就上天山求救。」
「適時,被俘的鄴家人卻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以前那些受過鄴長倨氣的,吃過鄴長倨虧的,甚至是表面上十分恭維鄴長倨的,都把長久以來的怨氣發洩在我們這些活著的鄴家俘虜身上。男子被鞭打,女子被玷污……」
「聖明軍終於到來的時候,鄴家的人能挺得住沒日沒夜的折磨,依然還有口氣的,也就只有我一個人而已。天主教以霍亂世人,黑白不分,枉殺無辜的罪名誅滅了那幾個聯手攻打鄴家的門派,幾個掌門全都在鄴長倨的墓前梟首。」
「所以,你為了報天主教的大恩就進了育人院。從此天山上就多了個禮書泉。」我停了停又問,「那麼你哥為何不和你一起進育人院?」
鄴永言扯出一絲慘笑:「我哥當時固然是憑著武功和運氣得以脫逃,可是一路的圍追阻截,大小爭鬥,內傷之重已是不可想像的,我得以生還的時候他還傷重未癒,正在天山腳下的民居養傷。」
我猛然一震!天啊,難道是真的?那意外的邂逅,那受傷的浪客,那天山腳下的民居……這麼說,那豈不是……
我吃驚地都忘了走路,完全鎮在原地。
「是的,」鄴永言看著我無比吃驚的表情,聲音沉痛,「鄴永華,就是傳聞中的那個浪客……」
我禁不住有些晃動,大腦裡還在抗拒這樣一個事實。鄴永言伸手扶住我,一字一句說地像泣血一般:「……也是,你的父親。」
我荒唐的猜測,居然是真的?
華顏以死相逼,要那人不去認女,那人答應了……
「天主教的聖女也過地如此不開心嗎?」
「……也算是難為你了。」
「……就算是在那長住,我鄴某也是歡迎之至……」
「聖女已是荳蔻年華,正是青春燕好的時候,不知可有良人?」
「……朱顏,我也是在為你著想。」
「我定會除下你的枷鎖!」
這個鄴永華哪裡是想娶妻子?分明是在認女!!!
不是在逼鄴永言相救,而是在逼鄴永言相告。
鄴永華……不能認女,卻想讓我認父?
鄴永言站在一旁也不說話,靜靜等我鎮定下來。他看著我,以前我從沒有注意過他看我的神情,每當我看向他的時候,他總是很恭敬地垂著眼,而當我此時突然抬頭看著他時,卻看見他的眼神,一灘深如大海的情素,穿過我,在我臉上尋找某人的痕跡。
「你說我是鄴永華的女兒,你如何肯定?」我定下心來,望著鄴永言問道。
隔了好一會兒,鄴永言一聲長嘆,慢慢說道:「你可知道,當時華焰去相約私奔的路上,人還未見到,卻恰好臨盆?」
我點點頭。
「然後,有一隊天主教的人馬恰好趕到,我……就是當時那個領隊……」
……
「華焰自稱體恙,在自己的天女殿數月足不出戶,誰知卻是有了孩子……」鄴永言聲音慘淡。「更何況聖女你,」他看著我,眼裡一圈愛憐,「那雙眉眼,幾乎是和她一模一樣……」鄴永言看著我的眼睛,不覺又有些痴了,目光迷離,是在找尋誰的顏色?
我輕瞟了他一眼,鄴永言察覺自己失態,猛地又垂下了眼來,嘆了口氣,繼續低低地說:「雖然當時聖女沒了脈搏,貌似難產身亡,但是我也略通醫術,知道那只是短暫地假死過去而已,誰想到那時銷金一族的人也跟著尋了來,兩相廝殺中,聖女卻以不見了蹤影。」
「我抱著聖女的孩子回了天山,蘇溈問起,我具實以答,主動領纓要求去尋銷金一族,誰知蘇溈卻看著孩子半晌不語。我站在一旁等地心急如焚,忍不住出聲相問,蘇溈卻答:『聖女被銷金一族逼迫跳崖,此事自然不會和銷金一族善罷甘休。』」
「天下間的傳聞就此由蘇溈一手安排。而華顏唯一的女兒就被蘇溈留在了天顏殿。」
「蘇溈最後還是發兵滅了銷金一族,可是卻完全沒有聖女的任何消息。」
「日子就這麼過著,天山上的時間過的飛快,一轉眼,我就成了紅衣侍者。而一年後,天山下,一夜之間多了個峻鄴山莊,它的成長,只能用日新月異來形容。蘇溈對勢頭旺盛的小門派的打擊一向毫不手軟,不知為何,卻對竣鄴山莊不管不問,任由它發展壯大。」
「竣鄴山莊的領地迅速擴大,很快,就把最繁華肥沃的大澤平原收於麾下。而這個時候,蘇溈卻讓我送禮給竣鄴山莊的莊主賀壽。蘇溈問我,可知為何讓我去送?我說不知,他就說:『天山這麼大,只有你送是最合適了……待見到那個人,告訴那人,她過得很好,一直很好。』我正想問個明白,蘇溈卻揮手叫我下去。」
「我到了竣鄴山莊,才知道蘇溈為什麼說我最合適,竣鄴山莊的莊主正是我孿生的哥哥啊!」
「我在莊內盤桓的日子裡,一日無意中在園圃中遇見一人……那時我才明白而蘇溈說的『那人』到底是誰。」
「『那人』是鄴莊主的夫人,曾幾何時,天山上的華顏……」
「沒想到華顏還記得我。當初,我只在哥養傷的民居中見過她四次,而後,進了育人院,就再沒見過她,而她居然認得,我是鄴永華的弟弟。」
「她問我這回可是來投奔我哥,我說不是,我是替天師給鄴莊主賀壽。華顏一僵。待我把蘇溈的話轉給她,她愣愣得呆了半天,不停的流淚。然後突然想了起來,哭著求我,不要告訴永華,女兒在天山……」
「我一直暗自推測聖女你,是華顏和蘇溈的孩子,也只直到那時,我才真的相信,原來,朱顏,你真的是我哥的孩子……」
說到此,我模糊猜到,後來芷蒲谷的那人告知了鄴永華孩子的事情,鄴永華向上山要人,而當時剛剛崛起的小山莊羽翼未豐,哪裡是聖明軍的對手。華焰為了阻止鄴永華,以身犯險,逼鄴永華立下毒誓,不得上山認女。
鄴永華答應了。而後,華焰長去。
鄴永華立志要剷平天山,為了祭奠死去的亡妻,為了有朝一日能和女兒團聚。
我,真真切切的,是朱顏和鄴永華的女兒……
「你說蘇溈知道華焰在竣鄴山莊?」我無比驚訝。
鄴永言苦笑:「蘇溈自然知道,這天下間的事,又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呢……」
「那他為什麼不接華焰回山。」
鄴永言沉默,好一會兒,才輕輕說道:「也許……是為了成全。」
「蘇溈哪裡來的那麼好心!他不是為了『成全』,他全是為了他自己!」
道旁的樹陰上站出一個人來,刀刻的面容,不怒自威。
「哥!?你怎麼還不走!」鄴永言驚呼。
鄴永華並沒有看自己的弟弟一眼,他邁步走了過來,伸出的手莫名地顫抖起來。
長滿粗繭的手輕拂著我的眉角髮際,「你和你娘一樣,都是被天山給壓壞了的女子……」
鄴永華輕輕嘆息,再無掩蓋,任憑眼中的慈愛和寵溺貫絕天地。
「天下再也沒有天主教的聖女,也再也沒有天主教。朱顏,跟爹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