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再也沒有天主教的聖女,也再也沒有天主教。朱顏,跟爹回家吧……」
稍一留心,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然走到山腳下。其他竣鄴山莊的人都不見了去向,只有鄴永華一個人在這裡。
逼鄴永言叛教,算準他回告訴我身世之後,他篤定我會認他,會隨他走?
為什麼,要帶我走?
單說是因為我身上流著他一半的血,這個理由對於鄴永華來說是不是太過幼稚?
為了《天降大典》,還是為了馬上要打響的戰鼓?
「你,」我直勾勾地盯著鄴永華的臉,「在這裡等我就是要帶我走?」
我幾乎是有點抗拒的反映應該早在鄴永華的預料之中,他神色仍然有點晃動,「你不肯承認也是應該的……過去十八年,我從沒有給予你什麼……但是,」語氣一定,「十八年後的今天,我卻可以為你做一件最大事情:卸下你的枷鎖,讓你可以去幹你想幹的,就算不去竣鄴山莊也行。五湖四海,天下之大,何處容不下我父女二人?」
我還尚未開口,鄴永言就突然上前,擋開鄴永華伸出的手,「不行!哥!你不能。」
鄴永華看著他,並不說話。
鄴永言吸了口氣,低沉而堅定地說:「哥,你十八年前藏匿華焰,十八年後又強行帶走朱顏。哥,你不能!華焰已經死在了你的野心下,你還要她的女兒也成為你獨霸天下的犧牲品?」
鄴永華面色依舊坦蕩:「我從沒有想過要獨霸天下。」
鄴永言笑了:「是嗎?那你那十五萬帶甲莊丁哪裡來的?東邊猛然崛起的竣鄴山莊難道不是華焰的《天降大典》一手扶植的?哥,不要說你就是為了接女兒才發兵的,」他靠近鄴永華的臉,字字堅定:「我,不,信!」
「你信不信由得你去,」鄴永華並不和他糾纏,他轉而望著我:「朱顏,你跟我走嗎?」
「鄴莊主您盛情邀請,本是沒有推脫的餘地,」我說地僵硬,卻很執著,「只是現如今弊教深陷險境,朱顏任性不得,只有辜負鄴莊主您的美意了。」
「你何必為天主教背那個包袱?」
我搖搖頭,嘆息說:「鄴莊主,過去十餘年,你我從未相見,如今,非要在這戰火當前帶我走,聖女一走,天主教必亂,我跟你走,到底是認了你這個父親還是成全了你的勝利?」
「朱顏……」鄴永華眼神傷痛,「自打我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我無日無夜不是在想……」
「鄴莊主!」我橫聲打斷他,「十八年,你都沒有來對我說過這些,那麼現在說這些是不是太晚了?」
「你……在怪我沒有早點來?」
「我知道你不會早來,」我迂了口氣,緩緩地說:「因為你發過誓,答應了華焰不要來天山認女,而如今,你如此說,是深信自己馬上要把天山剷平嗎?」
「你……怎麼知道?」
「我想華焰是不想讓你這麼做的,她拚命幫你壯大山莊只是想讓你自保於天主教而已,而不是讓你,成為生靈塗炭的始作俑者。」
鄴永華聽地一楞,搖頭苦笑:「看來你是不想的了。」
「也許我是想的,」我說地平靜,「我不是什麼英雄,我也沒有什麼報復,我只是想安安穩穩地過平靜的日子。」鄴永華眼神一亮,「可是,」語峰一轉,「要我拋棄整個天主教去向你討一份真真假假的父愛,那麼抱歉,我做不到。我不是什麼聖人,可是我卻最見不得人死,當天主教召喚我時,我不是你的女兒,我依舊是天山的朱顏。」
鄴永華垂來頭來,未幾,抬上來的眼裡又是精光閃動:「你不想被天下人唾罵也是應該的。等天主教破滅了,你也從此可以解脫,鄴飛白,易揚……都由得你,我以前沒有為你付出過什麼,至於以後,起碼,可以許你一個你想要的生活。」
「哥,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說得如此好聽?」鄴永言冷聲道,「如果你真的只是想認女的話,何必非要出兵不可!」
「我發過誓……」
「是啊,發過誓。你對華焰保證過,不上天山來認女,而如今,」鄴永言指指腳下,「卻依然在天山啊!」
「我並沒有違背誓言。」鄴永華說地平靜,卻有一股很奇特的黯然。
鄴永言挑眉:「是嗎!說這話的時候你就不怕九泉之下的華焰死不明目?」
「與華焰無關!」
鄴永言豪不在意:「華焰愛你,所以她願意為了你拋棄了聖女的身份,為了你毫不惜己地動用《天降大典》,她不讓你上山來也是顧念你的安全!」
「住口!」
「華焰心心唸唸想著你,為了愛你,地位,權利,甚至是生命都放棄了。她那麼愛你,你難道還不明白什麼是她想要的,什麼是她不想要的嗎?」
「夠了!」
「你,鄴永華,你一直都是佔有她的感情。用她才填埋自己的野心……」
「我說夠了!」
「哥!你根本不配華焰的愛!」
「如果華焰真的有半分愛我,那麼事情就不會是弄成今天這個地步!」鄴永華大聲說。他深深吸了口氣,把眼中的激動又按壓回去,「從頭到尾,華焰心里根本就沒有我的位置。」
我和鄴永言都定住了,看著鄴永華慢慢被悲傷覆蓋的面容說不出話來。
「華焰……愛的是蘇溈。」
言畢,再無聲息。四下無聲,清風撼綠枝,淡雲點蒼穹。
「你騙人!如此,那華焰為何不回天山!」 許久,鄴永言突發的尖銳的聲音打破寂靜。
「我沒有,華焰以死相逼讓我立誓,有生之年定破天主教,再去尋女。否則,華顏,我的妻室,死無葬身之地。」
「你胡說!華焰是天主教的聖女,怎麼可能反而要破天主教!」
「……永言,我知道你對華焰的心思,只是當我從斯南村把她接回來後,華焰,早就不是當初的樣子了……」
「你……」鄴永言臉色慘白。
「朱顏,」鄴永華看似平和,不知為何,居然讓人覺得他萬分絕望,「你的母親,就是這麼安排的,拿你來當籌碼,要我攻打天主教,然後,再來帶你走。」
「為什麼?」我心裡有無數個疑團。
「她是愛你的,雖然她並不想要你,但是你總是她的孩子。無論何時,無論何處,她都希望你能過地輕鬆快活,沒有枷鎖負擔。即使……是天主教的聖女。」
鄴永華聲音低沉,字字沉重,撥開歲月的雲霧,往事,完全是別樣的顏色。
當那個時候,天山上還有這樣的兩個人,華焰和蘇溈。
所有的開始,就是鄴永華一身是血得地倒在天山腳下。
華焰救了鄴永華,幫鄴永華發兵報了家仇,日日下山看望這個傳奇般的浪客。蘇溈沒說什麼,華焰很是納悶,故意跑地更勤了,蘇溈卻還是毫不在乎。華焰開始賭氣了,和那個浪客花前月下起來,蘇溈還是沒有表示。華焰氣地傷心,來浪客這裡抱酒一醉,醉裡迷夢間,床笫交好時,聲聲喚著,卻是蘇溈的名字。
肚子日漸大了起來,華焰羞愧難當,整日閉不出戶不見來人。可躲得了別人,卻終究躲不開天主教的大天師。
但是蘇溈並不在乎,因為蘇溈,更本不愛她。蘇溈愛的,只是權利而已。
聽得蘇溈親口說出來,華焰傷心欲絕,憤然離開,卻因為太過悲痛而半路早產。誕下一女,卻被天主教徒帶走。
被閻王劫救走後,天下間依然傳聞四起,有個嬰兒竟然被蘇溈立做儲聖女,而華焰,竟然成了跳崖身亡。
蘇溈根本沒想找她回來,蘇溈只要權利就好了。天下人都在唏噓短嘆蘇溈是個情痴,那麼高懸聖明牌,養女天顏殿的事情雖然在事理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蘇溈這個史無前例的做法竟然被天下人所支持。聖女位空,天主教天師獨大,蘇溈真的做到了掌控天下,獨佔河山。而華焰,不過是一塊再無用處的墊腳石。
蘇溈從未愛過華焰。但是華焰一直愛著蘇溈。
而在明白自己於蘇溈,非但是不愛,更是芳心被利用,華焰,又怎麼能說服自己繼續去愛那個冷血的人?
愛不得,恨叢生。
鄴永化從斯南鎮接回的再不是華焰。
一手創立竣鄴山莊,一手提拔一批威武戰士,華焰沒日沒夜地拖著自己孱弱的身子驅動《天降大典》。鄴永華看著自己名義上的妻子,夜夜不得安眠,眺望著天山的方向,眼神決絕,那麼刻骨地恨,那麼刻骨地愛。
忽然有一天,閻王劫說那個養在天山上的女孩是自己的骨肉。雖然也曾有過這樣的猜想,卻沒想到這居然是真的。
該是個怎麼的小精靈呢?和以前的華焰一樣古靈精怪,明媚調皮?還是個嫻靜溫婉,秀氣大方的閨秀?她會不會怕黑,喜不喜歡吃甜?養在天顏殿不知是否孤單,有沒有想念父母?待立的聖女又如何,那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啊,和自己所愛的人的女兒!
華焰的心不在這裡,可是,她和自己的女兒卻在。就在天山……
而後,華焰在鄴永華面前,吞下了索命根。
「你……你這是幹什麼!」
「閻王劫的索命根!」
「你……你……你先別動,閻王劫就在莊內,我去找他……他肯定有辦法的……」
華焰一把拉住鄴永華不讓他走:「答應我,不要上天山!」她的眼睛格外的亮。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
「答應我!」華焰手拽地更緊了,絲毫沒有妥協的樣子。
「為什麼!那是我的女兒!」
「天下的女嬰那麼多,蘇溈別的不立,為什麼偏偏立她!蘇溈放任山莊這些年不斷壯大卻不理不採又是為了什麼!就是因為她是你的女兒!」
鄴永華面色慘白:「就算是被要挾,也要見一面!」
「見?你以為你見了之後還能活著回來嗎!你不能……」華焰面色忽然變得像白紙一樣,神色痛苦,索命根發作了。
「你……你怎麼樣……等著,我去叫人……」
「答應我,除非可是和天主教抗衡,不然絕對不去認女!」華焰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好,好,我答應!你放手吧。」
「我要你發個誓!」華焰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如當初看見她的時候。
「我發誓,我發誓,進軍天主教之日才是我與女兒相見之時,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否則,」華焰一字一句地說,「你的髮妻死無葬身之地!」
…………
華焰中毒被拖延太久,加之本來就是積勞成疾,就連閻王劫也回天乏術。
鄴永華受在妻子床塌前悲痛不已,忽然聽得妻子斷斷續續地說道:
「……權利,權利,你就這麼愛權利……」
「……我偏不給你,偏不讓你稱心如意……」
「……等毀了天主教,毀了天山,你就明白了……」
「……我恨你,我恨你……你越想得到,我越要毀掉……」
而後,就是長久的昏迷。
是夜,華焰似乎有了點清醒,她說:「水……水……」
鄴永華忙把水倒好端來,正要餵她喝,卻聽得她又悠悠地說:「我……先去……等你了……」一絲笑容綻放在華焰蒼白的臉上,長久未見的笑容,不摻一絲雜質,沒有一縷俗念,乾乾淨淨,明明朗朗,恍然回到當年在天山腳下的樣子。
鄴永華愣愣地站到床邊,直到天明,看著那抹笑容,忽然淚流滿面。
華焰為之展顏的,華焰為之守侯的,從來都不是自己……
很久以前,天山上有這樣兩個人,一個叫華焰,一個叫蘇溈。
時光荏苒,傳言早就不是真實的樣子,歲月的塵埃下,只剩下鄴永華,一個人背負著所有的真實,依然留守著對華焰的承諾。
「進軍天主教之日才是我與女兒相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