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歲月的塵埃下(三)

「鄴莊主,」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請原諒,無論你的動機是什麼,我都不能跟你走。」

鄴永華黯然無語。

「我見過天主教的聖明軍,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熱血男兒,義無返顧地選擇忠於我,而我,怎麼可能背叛十萬人的信任?更何況,」我停了停,續而道:「恕我直言,那一聲父親,我實在沒辦法叫出口來,這其實和讓我叫華焰母親是一樣的。」無論是已我的立場,還是這個聖女本身的立場,這對被愛恨聯繫在一起的怨偶都不配稱其為父母。

鄴永華抬起頭來,看著我說:「何必非要頭撞南牆?」

我搖搖頭:「就像鄴莊主你不能負華焰一樣,我也不能負天主教!」

鄴永華一愣,忽而眼神一閃:「莫非又是天師……」

我一呆。卻聽得他微微嘆氣:「那飛白又如何……那也是個固執的孩子……」

我心裡一堵,突然想起他讓我跟他走時那雙閃亮的眼睛:「他……毫不知情?」

鄴永華點點頭,「我從小看他長大,這孩子一向內斂……我原也沒想到他會真的如此,你若也有心,倒也不如尋個歸宿也是好的。」

「我卻是一介女流沒錯,」我微微嘆息,「可是鄴莊主也不用拿兒女情長與我討價還價,我想……我已經跟他說了清楚了。」

那個斷然的轉身,轉開了,再也無法相交的角度。

一直很想問他,朝暮公子,是否願意為我變成天長地久,想著想著,卻見朝暮公子變成了意氣風發的少莊主。

我看到玉鎖的時候就已明白,他也在掙扎,他也在猶豫,他也在痛苦。兩個人的拉鋸,兩個人的創傷。也許真的有個東西叫做「造化」,有個人物叫做「老天」。站在對岸遙相望,卻只道:我在長江頭,君在長江尾……

當他百轉千回,放下所有,報起為之逆天的決心對我說:「跟我走吧。」我看見他眼裡翻滾的勇氣,他的,為之逆天的勇氣。前前後後,柳暗花明。突破所有世俗和阻礙,他該有多大的勇氣,才能放下對山莊的義,對千湄的情,對天下的道,對我許下個平淡的生活。

也許我們兩人真的可以找到個世外桃源,真的,我尋尋覓覓,終於找到這樣一個人,陪我煮一鍋紅豆,慢慢地熬……

當時的他,還不知道,他們莊內的十五萬帶甲莊丁已然過了寶瓶口,磨刀而來。而我卻知道,兩人的愛情,無力支撐搖搖晃晃的河山。

當我轉身,理智勝過情感。

幕落……

「你當真不肯離開?」

我堅定地搖搖頭!

「若是我非帶你走呢!」鄴永華眼神又凌厲起來,竣鄴莊主,畢竟是有敢作敢為的氣魄在的。

「莊主有本事,當然可以把我強虜了回去,」我也硬起聲音來,毫不示弱,「但朱顏絕非自願,鄴莊主莫忘賞朱顏一方牢籠!不然我想方設法,定也是要回天山的!」

鄴永華出手如閃電,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等天山滅了!便哪也不用回了!」

我心下一驚,這鄴永華莫非真要來硬的?

「哥……你放開她。」

聞聲轉頭,卻見鄴永言蒼白的臉龐。他之前用來挾持我的匕首仍然握在手上,不過,刀刃正對著自己的頸動脈。

「永言!!」鄴永華厲聲道。

「讓她回天山。」鄴永言的聲音依然儒雅,一如平常。

「永言,你這是為何!我們一家人不日就可團聚了!」

「哥……你知道我愛華焰。」鄴永言說得坦然,「有這一層理由我才義無返顧地加入天主教,十餘年盡心盡力,不曾有半點玩忽職守。天山才是華焰的家,也是朱顏的家。當初我把聖女抱回天山的時候我對自己發誓,我會保護她,她是華焰的孩子……」

「永言!你在胡說些什麼!」

「哥……你又你的承諾,而我也有,放聖女回山。「鄴永言依然鎮定。

鄴永華看著他,不說話,但是握著我的手卻在縮緊,箍著我生疼。

鄴永言看在眼裡,突然手起刀落,鄴永華想衝過去阻止,卻萬萬來不及了。鄴永言一刀卸下自己左臂,霎時間,血流如注,與此同時,他飛快後退,退到鄴永華無法觸及的地方。那把匕首又架在了鄴永言的頸項,冷色的刀身是掛著一縷一縷的血痕,像一條條的毒蛇的信子。他臉色更加蒼白,身體不可抑制地輕輕顫抖,半身鮮血,彷彿是從地獄裡站出來一般。

「永言!!!」鄴永華看了一眼腳邊鄴永言的斷臂,失聲大呼!我也驚地不該如何是好。

鄴永言面色依然平靜,聲音如故:「讓聖女回天山,如果……你還是我哥的話……」

鄴永華面部扭曲,「……好……好……好……,我讓她回去……你的傷口,再不包紮就來不及了……」鄴永華說著就要上前來。

鄴永言匕首一緊,頸項上多出條血痕來,「聖女請先回山。」他說得平靜。

鄴永華被他一鎮,又立在原地。

我吸了口氣,知道若非我平安離去,這鄴永言就要這麼一直血流下去,想著再不走鄴永言真的要成人幹了,毫不含糊地轉了身就走。

走了兩步又頓了下來,回過頭,看著鄴永言:「禮護法……此間事一了,定免不了你去賞罰堂走上一遭……」鄴永言渾身一震,抬頭開著我,眼裡突然婆娑起來:「是……謝……謝聖女。」

我點點頭,快步先走,心裡默默祈禱著。

但願無事才好。

走出一里多點,道旁突然轉出個小轎子來,轎旁的正是意旗的少旗主樓一蕪,他看見我,長長吁了口氣:「聖女。」雙手交叉放於胸前,樓一蕪行禮道,「天師特命我接聖女回殿。」

我點點頭:「我坐轎先回,禮護法還在山腳……你去接應一下。」

樓一蕪眼睛都不抬:「是。」他看我進了轎子,兩個紅衣抬了轎子,飛快而去。我挑開轎子中的小簾,看著樓一蕪轉身朝山下的方向而去這才轉回來坐正。

驚魂甫定地坐在轎子中,腦子裡翻來覆去地轉著念頭。心裡突然又有一個大膽的假設。越想越怕,想地自己一身冷汗。

走了好一陣子,轎旁傳來樓一蕪的聲音:「聖女。」

我撩起小簾,卻看見只有樓一蕪一個人面色不善,心中一落,「如何?」我顫聲問道。

「禮護法……匕首當胸,已然氣絕。」

我大腦一蒙,脫口而出:「鄴永華呢?」

樓一蕪抬眼有一絲詫異,卻依然必恭必敬地回答:「未見有人。」

《天歷‧年紀》——「朱顏一年七月初九,掌財護法禮書泉殉於天山山麓,凶者竣鄴山莊莊主鄴永華,逞後而遁。」

回到天山時依然日頭將落,我挑開小簾吩咐道:「先不回天顏殿,領我去天測殿。」

樓一蕪答道:「天師怕是正在天顏殿侯著。」

我想了想說:「那勞煩少旗主通下音信,讓天師來天測殿尋我。」

樓一蕪恭身領命。

我在會客的廳堂焦灼不安,心裡很是恐慌。

那一身月白出現在門欄的時候我幾乎都快軟下去了。

「聖女。」他垂了下眼瞼算是行禮,抬起眼來細看我的臉色,「無事就好,」他輕輕說,「我叫人備了菜品,只是沒想到你卻來天測殿,待會送來了你多吃點。」

我點點頭,低聲說:「禮護法的事……」

「嗯,我聽樓一蕪說了。」易揚還是淡然處之。

「吩咐厚葬吧,」我說得無力,「他也是有苦衷的。」

「禮護法在教二十年,確實是從未出過岔子,」易揚停了停,「他倒瞞地天衣無縫!」

「不是的,」我說,「禮護法確實是一心為教,只不過他也有他的難處……今日要不是他,怕我也是回不來了的。」

易揚看我一眼,平平說道:「要不是他,你也不會受這番折騰。」

我搖搖頭,「事情也許和你預計地不太一樣。」

「是嗎?那倒要向聖女討教了。」

「這個等下再說,」我沉吟了一下,咬牙下了決心,「我要見離蒿。」

易揚又瞟我一眼:「你來天測殿就是為了這個?」

我點點頭,「我要見他。」

「見他何事?」

「我有件事情想找他確認。」

易揚微微思索,慢慢地說:「離蒿昨日晚飯一口未食,今天一早已然毒發身亡。」

我腦袋又是一大:「死了?」

「那老傢伙倒是硬氣,一心求死。」

亂成一團,現在又從何問起?

易揚察言觀色:「你要問離蒿什麼?」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都和易揚說了,「我想問他門主到底是誰!」

易揚歪了歪腦袋:「哦?莫非聖女你有線索可尋?」

「這倒沒有,不過是有些猜測而已。」

易揚看著我。

此刻離蒿身亡,只有易揚或許可以斷個真偽出來。我理了理思緒,決定全盤脫出:

「這暗門雖然是早先就有,可是這兩年卻突然發展神速,手段又穩又狠,眼見就和天主教平起平坐了。」

「天下間都知道,暗門的崛起都是因為新換的這個門主,委實了得,暗門一到他手,立刻飛雲達日起來,但是門主何人卻不得而知。」

「前幾日見得離蒿,我記得他似乎說過他們門主下了斷言鄴永華定不會與天主教善罷甘休,定不會放過我。似乎對鄴永華發兵原由知之甚深。想來應該對當年人事十分瞭解。」。

「這千算子離蒿又說他們門主是『天降奇才』,怕是這個新門主原來不是暗門中人,謀略心智也讓這個號稱『千算子』的人佩服不已。」

「我去翻過五年前的〈年紀〉,當時天主教的天師蘇溈權傾天下,為什麼〈年紀〉上對他的死只有一句輕描淡寫的『暴斃而亡』?」

「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無從知曉,可這江湖中也再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人才突然失蹤,那這個暗門的新門主莫不是憑空跳出來的?」

「我是在想,怕不是這個『天降奇才』的暗門門主,就是當年的蘇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