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難相棄 

夜裡下起了雨。

身上的老毛病又如約而至。易揚現在該是在外城排兵列陣吧,我聽著不斷的雨聲想著。

雨水打在頭頂的瓦上,劈啪之聲迴蕩在一個人的臥房裡,頗有韻味。屋內柔黃的燭火灑落滿地,被縟暄軟,雕欄軟塌;而在離我不到一里的地方,多少生死惡鬥正在上演。雨水充裕,萬槲鮮血流。

已是盛夏,卻不由得覺得有點冷,倚著床柱,又把身上的軟被往上提了提。

一夜聽雨。

易揚扣門的時候,雨落房簷的聲音早成了零星聲。

推門進來的人還是一身白色。儒白的中衣下一雙黯白描金的半長戰靴,中衣外是一件銀白片甲的護胸,白色的螯皮手套,螯皮腰帶,一頭黑髮沒有再箍住,只繫了個馬尾散在身後,依然是絕色的容顏,憑添三分英武之氣。

易揚走近,微微蹙了下眉頭:「明兒把汀蘭接下來,雨天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他說著,又走到一旁的八仙桌上,翻了一個杯子出來,又從身邊取了個小瓷瓶來,倒出裡面黏稠的液體,兌了點水,輕微晃動。

「參茸百釀。」易揚走過來,把那杯液體遞過來,「沒什麼太大用處,了勝於無。」

我接過藥來,看著易揚一身還未來得及更換的戰衣,問道:「順利嗎?」

「嗯,應該已經出了包圍圈。」

「城門閉了嗎?」

「還沒有退完,」易揚淡淡地說,「樓畋在斷後,應該沒什麼事了。」

我低下頭去看著藥,心裡突然覺得有點暖。捧起杯來,小口酌著。味苦,卻滿口餘香。

易揚卻也不急,坐在一旁的圓凳上凝視著我。

一盞豆燈,兩相思量。

易揚忽然說:「我還記得那日你幫汀蘭搭橋之事。」

我道:「嗯,天師有心了。」

「我不會答應,你以後休得再提。」易揚的聲音有點涼。

我放下手下,抬頭凝望。

易揚卻側開頭來,任我視線落空。

「難道你就打算這麼孤家寡人下去?」

「你也知道……我這等污穢的身子,哪裡還敢多求?」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聲音卻依然涼地勝水。

我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說:「汀蘭不會在意這些……」

易揚慢慢閉上眼睛:「可是……我在意。」

沉默,此消彼長。

對面的易揚一身戎裝,似乎發上還有未乾的雨水,幾絲黑髮落在胸前,根根分明,糾結在一起的卻分明是心。只是這個人的心結,卻不知要到何時才能被何人打開。

拖著自己都厭惡的身子,時時提醒自己,再也沒有愛與被愛的權利。離群索居,孑然隻身。

我依在床柱上,輕聲打破沉默:「為何要讓當菲琳雪離去?」

易揚沒說話,抬起眼來看著我。

「就算當菲不去,聖明軍也知道要盡快趕回來,不管帶軍的人是護法還是走卒。」

易揚垂下眼去,卻依然無語。

「光道是不是撐不到聖明軍來?」我亦低下頭去,看著手中的水杯。所以看不見對面人的表情。

他依舊不言。

「所以你讓當菲走,是想放她條生路嗎?」

對面的人終於出聲:「不要多想。」

我置之不理,「光道如此大急,當菲琳雪一人可抗三千人馬你卻放她離去。我實在想不通,你有什麼它的理由非要這麼做,唯一可以解釋的就是:光道要破,而你,打算寧死不降。當菲琳雪看出你的打算,卻不得不聽命我交給你的聖明牌,她不想走的對吧?」

對面的人又不做聲。

「你又怎麼打算處置我?和當菲一樣也送到外面去嗎?」我苦笑著抬頭看他。

卻看他眼裡風浪翻滾,深不見底。

我抿著嘴,心裡翻了五味雜糧。

等了半天,他依然不說話,我輕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別送我走,我是他女兒,他不會殺我,讓我留下吧。」

「留下來很危險。」

我微微一笑,輕輕眯上眼睛。

「我不怕。」

耳聽得屋頂的雨落聲已經完全停了,屋內靜謐,全把易揚的不語當作默認,分外心安。

窗簷上有雨後清脆的水滴聲,點點滴滴,細水長流。

人慼慼,意綿綿……

點相思,伴寂寥,無聲相對遠勝萬語千言。

兩三下的敲門聲結束了安靜。

「何事?」易揚問到。

「天師……意旗旗主樓畋身亡。」

易揚臉色立刻陰了一分,踱步過去開了房門:「怎麼死的?」他問門口站著的人。

那人恭手呈上一枝長箭,我瞟了一眼,白翎長箭,心下一跳。「樓旗主本來全身而退了,就在關上門那一刻,突然有暗箭射來,一箭穿喉……當場身亡……」

「鐺?……離鐺的箭。」易揚細看了一眼箭身,許是上面有刻字吧。

門外那人又說道:「樓旗主在戰場上虜來的人中發現一人,居然是個女子,似乎……是竣鄴美人,千湄。」

「千……湄?」

小鐺那一箭卻是原出此處。

……

……

厚重的城門在八人之力下被緩緩打開,像捲開的帷幕。沙場的對面,一人騎著一匹全黑的戰馬,站在竣鄴大軍的最前面。烏黑的頭盔上一點紅翎,標明他主將的身份,鄴飛白俊秀瀟灑的外型在軍裝下完全是個蘭陵王的翻版。身後「鄴」字的大旗飛揚,風沙起,隔著一個沙場的距離,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心好似下了油鍋一般。

我按耐住心裡翻騰,向旁邊的千湄展顏一笑,輕輕拍拍她的肩:「去吧。」

千湄把視線從沙場的另一邊移到我臉上,仔細端詳半晌,輕嘆口氣:「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飛白會如此著魔。」

我淡然一笑:「你想太多了。他是愛你的。」

「也許吧。」她一雙美目看著我的眼睛,突然幽幽地道:「我突然在想,我若能是你,那該多好……」

心裡更是苦澀難言:「去吧,他該擔心了。」

千湄點點頭,慢慢向前走去。

……

「家父因她而亡,請天師殺之以敬家父在天之靈。」 意旗少旗主樓一蕪悲淚連連,跪倒在地。

易揚冷冷地說:「殺不得,她是個好籌碼。」

「天師!!」

「一蕪!你假以時日也是能成大事的人,怎麼這點擔當都受不起!」易揚斥之。

樓一蕪不再言語,緊緊抿著嘴唇。

我在一旁突然插言道:「我想見她。」

……

因為身份特殊,千湄被單獨綁在一間小屋裡。

「禍水!」看我到進來,千湄只吐出這兩個字,便扭開頭去,再也不看我。

……

千湄慢慢走出了城門,定在那裡。

緩緩地轉過頭來,卻是看著我來。

兩邊的城門開始慢慢閉合。兩個女子的視線交叉穿梭。突然十分羨慕她,要是現在出城門的是我,那該多好。

我若能是她,那該多好……

……

「為什麼到戰場上去?」我不理易揚勸阻,走近她,慢慢蹲下來,開口問她。

千湄側頭閉目,毫不理會。

「萬一被殺了怎麼辦。」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千湄依然毫無反映。

「你可是為了鄴飛白?」我近乎可以肯定。

還是沒有回音。

「他現在該擔心你了吧……」

千湄聽到這裡,突然瞪開眼睛,看著我厲聲道:「別想要挾他!我寧肯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她看著我,眼裡有不甘,有憤恨,有惡毒。

「不會的……」

「什麼不會!你有什麼做不出來!把他迷地七昏八竅然後突然又成了要圍殺他!你以會他就會消沉,你以為你就可以摧毀他嗎!」竟越來越惡毒。

而我的確是被這些言語刺到了痛處。

「不……我並不想……」

「哼,」千湄冷哼一聲,「你的確,差點就做到了。妖孽!」

我閉上眼睛,感覺身子在輕微發顫。

旁邊的易揚冷冷地道:「倒是好生得意的戰俘!」

「是啊!你們就一刀給我個痛快好了!」

「你可是鄴飛白未過門的妻子,天主教怎麼會對你無禮。」易揚聲音越發冷酷。

「你們這群口是心非的東西!對人一套,背人又一套!別想拿我談什麼條件!你們不過有我一具屍體而已!」

「這還由不得你來決定!」

「你個混蛋……」

「夠了。」我站起身來,打斷千湄。面向易揚,把千湄護在身後,「送她出城……」

易揚轉了下眼睛,淡然說道:「可以,不過要再過兩天。」

「過兩天等你條件談妥之後嗎?」我道,「送她出城。現在。」

易揚身子輕微顫了一下,轉過眼來看著我,聲音深沉:「……朱顏,他不值得……」

我輕輕籲出一口氣:「如果你不肯送她,那我就親自送!」

……

……

城門慢闔,漸漸只有一條縫隙,好像看見鄴飛白向著千湄拍馬過來。千湄還是那個回首的姿態。

我淡淡一笑,合上眼睛,聽得「嘭」的一聲,城門閉合。

只希望,你能做到。

我不能的,希望你可以,代我做到。

才一轉身,卻看見易揚就站在不遠的地方,面色沉靜,不見深淺。

「謝謝。」與他擦肩而過,我輕輕吐出這兩個字。

易揚沒說話,只是微微搖頭,苦笑。

戰事更急,我再沒有過甩手吃乾飯的日子,每日浸在內城牆上的築閣內鑽研防禦對策。

以前一直就對軍事不感興趣,現在後悔得要死,為什麼不選學一個中外戰爭史之類的課來。現在就只能憑著那點可憐的孫子兵法來,可是這對守城來說毫無用處,只能想出些小點子來,要想逆轉乾坤,我卻真是無能為力了。

易揚不會降。

輸家只有一條黃泉路可以走。

竣鄴山莊仗著兵多將廣,三十來個營輪番進攻,豪不鬆懈。守城的人馬卻早已筋疲力盡,聖明軍還是遙遙無期。

七月十七,天主教前鋒營偷襲敵方大陣,燒了半數的營帳。

七月十八,前鋒營再次偷襲,果然在回城時碰到左右包抄的鄴軍人馬。鄴軍本欲截斷前鋒營後路,未想城內三個守城營突然出現,前後夾擊,滅了鄴軍這兩營精銳。但前鋒營死亡過半,重傷纍纍。

七月十九晚,流矢大戰,雙方傷亡無法估計。

七月二十,光道外牆損。

七月二十晚,外城全面失守。

我還在豆燈下對著敵我傷亡的戰表發呆,一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易揚進來了。還是一身戎裝。

「別看了,多歇歇的好。」他說著,把我面前的戰表抽了去。

「竣鄴山莊總管家鄴汶死了?」

「嗯,樓一蕪確是個人才。」

「對竣鄴山莊該是個不小的打擊吧,聽說那個鄴汶在莊內很有威信……」

「朱顏,」易揚打斷我,很慢卻很肯定地對我說:「回天顏殿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