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顏殿去。馬上。」
抗議無效,易揚根本不聽我說的。無論我問他什麼他只是不言,拉著我向外走。
門外,停好的藏青小轎。
剛坐穩,聽到轎子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我撩開簾子,看見一個半片衣衫染血的侍者翻身下馬,一個抱拳急急說道:「天師,爵那未他……」
易揚一擺手,阻止了他說下去,冰冷更甚:「我知道,先下去。」
一旁的人牽過一匹雪白烏蹄的駿馬來,易揚翻身而上,對抬轎的兩人道:「走。」
轎忽起,再不是以往的慢慢悠悠。兩個抬轎的侍者腳下如風,跟著前面的易揚而去。
摸約走了半個時辰,轎落。掀開簾子走出來,居然在城郊。
易揚扣了三下手,一旁的樹叢中鑽出來一輛輕便馬車,駕座上的少年我居然認得,就是那時在擂台上甚是了得的舞叉少年巨闋。
易揚從馬上下來,走到我面前,他還未開口我先搶言道:「為什麼!」
易揚避而不答:「我若能勝,定會接你回來。」鴿子灰裡深深一片,只有堅定,從很裡面很裡面的地方一點一點冒出來。
突然一下,熱血翻騰。
去天顏殿不用乘馬車,逃奔聖明軍不會只有一車一人相送。
戰亂當前,不只是竣鄴山莊和天主教相爭,不少別有用心正打算混水摸魚。如果光道破,兵荒馬亂,本事再大也沒法子保證萬無一失,所以,一車一人,易揚要送我去的地方,不是天顏殿,不是聖明軍,而是去鄴永華的營帳。當下,只有那裡,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聲音蒼白無力:「我說過,我不會走。」
「不是『走』,只是避一避。」眼前的人兒一身素甲,多日勞累早已面容憔枯,以少敵多這許多日,早已是常人無法企及,而外磨內耗,不知道面前冠絕天下的天師還能撐多久,還要撐多久。
「我要留下。」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
易揚看著我,忽而笑了:「何必如此?鄴永華是你生身父親,由他保你周全不是比誰都來得好?更何況還有鄴飛白?」
「那麼你呢!」我脫口而出,「誰保你周全!」
突然一驚,低下頭去,我說出來了……
突然感覺髮際微涼,易揚戴著鰲皮手套的手慢慢的猶猶豫豫地伸過來,挑起我零星散落的長髮輕輕歸到耳後,我愕然抬頭,猛然落入一灘溫柔的鴿子灰中,不再是冷漠,不再是掩藏,一潭不見底的溫柔。
「我曾經詛咒過你是他女兒的身份,」言語悠悠然,卻向是鼓了很大勇氣才說出來,「可是現在我卻很慶幸,你是他的女兒。」
易揚輕輕笑了笑,收回手來,毅然地轉身走開。
一摸白色孤寂的身影刻在夜色中。
記憶膨脹,
雨中撐著柚色紙傘的白色人影……
黃昏時分一個絕色容顏從房門翩遷而入……
騰空而起的青草之香……
夜空是怒放漫天的炮竹……
我看清了他和木旭相似的氣質,看清了他利用我,擺佈我,卻沒看清在算計和陰謀後的到底是什麼。
是誰一遍遍地在夜深時分吹著傷神的蕭,是誰一夜夜地站在天顏殿的院落。
是誰,拖著骨折的傷痛,連夜趕路迎我歸來。
是誰堅定不移地扶著我,輕輕寫下「不如遺忘」。
是誰在月下陪我哭泣,輕聲安慰。
是誰在背後一直支撐告訴我不要倒下。
我本無權,更無依仗,偏偏處處和他針鋒相對,易揚隻手遮天,可是卻從來沒有用過強,反而百般妥協,再三解釋。
兩軍當戰,易揚卻因為我一句軟言想求而放過了鄴永華,甚至縱容我任性地放走千湄。
易揚從來話不多,卻總能猜測出我在想什麼。我刻意疏遠他,所以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傾心鄴飛白,所以他願意許下不傷他的承諾;我害怕戰爭,所以他更願意我躲在他身後,躲在會意堂。
千般萬般點點滴滴,他從來什麼都不說,只是默默為之。
我害怕他身上和木旭如出一轍的氣質,害怕他對待水匕銎絕情寡意的手段,我迴避他,疏遠他,其實只是在害怕,怕自己有一天會真的愛上他……
易揚知道我在抗拒什麼,不掙扎,不多求,只是依然全力為之。我不知道易揚在教內教外肩抗了多少事情,才讓我可以如願當個翹腳神仙。
「你也知道……我這等污穢的身子,哪裡還敢多求?」
兵要敗,不由人。為保萬全,你寧肯送我去對面的軍營,而自己奔赴無情的戰場。
如果不是離在即,命奪天,也許你連這句含糊不清的話也不願意說出來是不是,你就是打算不告訴我,也不讓我發現,直到現在你可能死,你也不想讓我猜出來,你到底在想什麼……
血脈逆向而行。
我奔路而去,終於,終於,打破禁錮,防線崩潰,卸下一身甲渭,承認吧,我早已被打動……
易揚聽到奔來的聲音剛想回身,我卻已經奔到,從後面緊緊抱著易揚。
易揚渾身一震,說不出話來。
臉貼在易揚背上冰冷的鎧甲,更是緊了緊手臂。不知道這冰冷的鎧甲能不能保你平安。
「我會走,」我埋頭在他後背上,所以聲音有些渾濁,「我聽你的,我會走。」
易揚沒說話,我只感到他戴著鰲皮手套的手輕輕拍著我緊扣在一起的雙手,示意我放開。
我固執地更縮了縮緊,再開口,早已聲音嗚咽:「可是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留得命在……」
易揚手握著我的手腕,輕一用力,將我的手拉開。
見他轉身,我趕忙低下頭去,想收手來擦溢出的眼淚,可易揚卻拉著我的手讓我收不回來。
我看見白色的鰲皮手套伸過來,輕輕擦掉臉上的淚漬。
可是他卻沒有說話。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溫柔盡現的眼:「答應我……」
易揚輕輕笑開,依然沒有說話。
「答應我!」我只覺得鼻子發酸。
「朱顏,不要哭……」易揚看著心疼.
遠出傳來驚天的打鬥聲,我看見易揚神色一凜,兒女情長盡去。
「巨闋!」他高聲對不遠出的馬車喊道。
巨闋得聞,驅車而來。易揚也翻身上馬。
「送聖女離開,有半點差池,拿你人頭是問!」易揚冷聲命令道。白馬一聲長嘶,放蹄快奔。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道雪白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
「聖女,此處不宜久留,還是速去為妙。」一旁的巨闋說道。
狹窄的車內漆黑無邊,車酤碾著一路顛簸。
不知情何以起,一往而深。
到底誰更深些,誰更淺些?
徬徨不知。
那時芷蒲谷……
「喂,你要舀水就快點舀,站在水缸旁邊發什麼呆啊!」
我回一下頭,看見鄴飛白也是打算洗漱就寢的樣子。
「沒什麼,只是覺得今天的月亮好漂亮。」我笑笑說,這裡的天空沒有一絲污染的痕跡,澄澄的夜幕上托著一個懶懶的月弓,朗月稀星,令人不禁神往。
鄴飛白望了下天,微微眯了一下眼:「嗯,是挺漂亮。」他停頓一下,又換成懶散的語調說,「傅小姐就慢慢賞月吧,不介意可以讓我先打水嗎?」
我微微一笑,讓了讓身子。
鄴飛白走過來,拿著水瓢舀了滿滿一勺。
「諾,給你。」他湊過水瓢說。
我低頭一看,水瓢裡清水微漾,倒映著,一輪彎彎的黃金勾。
剎那,銀漢迢迢深幾許,錯在粼光處,水波動,亂人心,一般兩般三四般,無人可為後。
「嘿嘿,不至於吧,可是高興地說不出話來了,」鄴飛白鬼笑道。
我回過神來,看了看水中月,再看看天上月。
復而黯然,月很美,人真切,可惜,虛凰假鳳……這水裡月是給傅清清的,我的確是傅清清,可是,我卻更是聖女,他知道後,這輪月亮還會是給我的嗎?聖女啊聖女……
「又怎麼不高興了?」鄴飛白被我弄地莫名其妙。
「很漂亮,」我指了指水中的月亮,又抬起頭來看著天上,聲音悠長:「可惜不是真的,真的太美好,美好到很深很遠,我踮起腳來,卻怎麼也夠不到。」
我回過頭來,看著鄴飛白若有所思的臉,「你這個月亮也很美,可是輕輕一碰,」我說著,拿手指一點瓢中清水,漣漪盪開,打亂一切,「就散掉了。」
波紋慢慢平靜下來,鄴飛白輕輕得笑了:「雖然是假的,可是也是深到了極處去,遠到了至遠去。雖然會散亂也最終還是如前。」水波完全靜了下來,那一個金色的月牙又恢復了原狀,「更重要的是,」他說,「你可以擁有它。」
說著,把水瓢遞到我手裡。
水瓢中,一輪明月如勾……
某日天顏殿。
我進飯廳的時候吃了一驚,我一直是一個人用餐,所以每頓飯只是五六樣菜。今天居然擺了滿滿一桌子。
「有人要來嗎?」我問站在一旁的汀蘭。
「沒有。」她低聲回答。
「那這是……」
「天師把那個南陽樓主帶來的廚子借了過來,說給主子做幾桌南陽的菜餚來。」
南陽樓主?對了,前幾日南陽樓主設宴,我原本想像前幾次宴席,走了個場子就走。這幾日來天山的門派越來越多,各種宴席應接不暇,當然,能通話通到我這裡來的,肯定都是些說地上話的門派。
可是,沒想到那個南陽樓主,不知從哪兒弄了個了不起的廚子來,簡簡單單一盤清炒菜心都比別人多出三分鮮來。忍不住多吃了幾筷子,沒想到易揚居然直接把那廚子弄了過來。
「也不必如此誇大吧。」我看著這滿滿一大桌子菜,微微皺了下眉頭。
「主子你前些日子太……太過勞心,一直沒好好吃過東西,人都瘦了些……這廚子特地多做了些。主子你好歹也要多吃點啊。」汀蘭在一旁好心地說。
「罷了罷了,多吃就多吃吧,你也拿雙碗筷來和我一起吧。」
汀蘭低了低頭,小聲說:「天師特地要來的廚子說服侍主子的,我哪裡敢啊……」
……的
……
兩邊點滴,兩片相思,七零八落一地。搖搖擺擺,我居然也會優柔寡斷……
突然車子一震,我問道:「怎麼?」
巨闋聲音有點猶豫不決:「那邊奔來一人,看不太清,好像是……聖女身邊那個仕女。」
我挑開小簾向巨闋目光的方向望去,右前方果然有個人影,月白上衣,暗紅色的襦裙。
汀蘭該在天山上,怎麼會隻身一人下山而我又不知道?
我眯起眼睛看著來人。
就算汀蘭下來,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一個時辰前我都不知道我會在這裡。
來人越來越近。的確是汀蘭沒錯。
就算知道我這裡,她小小一個女侍又為何找我?
汀蘭來的很快,裙角飛揚,面色微紅,出聲喊著:「主子!」
不對!不對!腦中突然電光一閃,出現那時,白橋鎮的屋頂上,有人從背後把我砍暈,當時我看見的,一抹暗紅色裙角在夜色中飛揚……
一下子豁然開朗!
汀蘭躲在樹後聽我和易揚談話……
汀蘭對易揚一舉一動細心打聽……
汀蘭突然哭著求我說不要趕她走……
汀蘭時而本分時而大膽的態度……
紅色裙邊張揚,一瞥之間看見裙下有冷冷的劍光閃動!
「巨闋!快走!」
巨闋一楞。
我呵道:「快!抽鞭!」
「啪!」一聲脆響。馬車驟然而動。
汀蘭是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