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千湄番外:問君口難開,思君腸已斷 

飛白的營帳燈火還亮,那日老莊主被抬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斷氣了,飛白責無旁貸接過所有兵權。只是那日從天山回來,飛白除了火葬老莊主那天,就再也沒出過營帳。

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是為了那個女子……

幾個月前,飛白接了個任務,他走那日,我像以前一樣纏著他。

「會很快的,也沒什麼危險,倒是你,如果吃飯不方便就麻煩那些老媽子就是了,別又像上次那樣,我一走你就不正經吃飯。」他溫和地說。

我心裡暖暖地,點頭說好。

飛白走了,一走,就是兩個月沒消息,不禁有點擔心,所以拜託小鐺出去尋他。小鐺一聽有個藉口可以出莊自然很是高興,請示了莊主就離開了。

隔些時日,聖女就要登冕,莊主送去了拜貼,清點了賀禮要親自上天山。我好長時間沒見飛白,所以去求莊主攜我同去。

莊主負手而立,望著天山的方向:「是因為擔心飛白所以想去嗎?」

「是。」說不上為什麼,莊主雖然一直很和藹可親,但是總有種壓人的威嚴,每次面對他總讓我有些害怕。

隔了好長的時間,我都快放棄希望了,卻聽莊主長長嘆了口氣:「去了也好。」

心下一喜。

飛白果然在到天山之前前來匯合了。

只不過……

飛白開始經常發呆,常常說話說到一半就開始走起神來,眼神迷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再過兩天,小鐺才回來,我拉著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他扭捏著說:「你知道,莊主派的任務,我不能多說什麼。」

我暗暗嘆了口氣,果然如此。

突然聽得小鐺說:「千湄,我能抱抱你嗎?」

我警惕起來:「為什麼!」

那傢伙撓撓頭說:「沒別的意思,我想看看你有多重。」

我疑惑地問:「那有什麼關係?」

「哎呀,就一下!」小鐺耍起賴來。

被他軟磨硬泡地沒辦法,反正大家是從小一起玩大的,沒那麼多見外了,就讓他抱了一下。

「奇怪……」他放下我來,喃喃自語。

「怎麼?」

「你看上去這麼瘦,怎麼抱起來這麼重!」他說。

我怒,居然說我重?!兩個人又笑鬧起來。

和小鐺鬧過了,心裡有點不平衡,決定去找飛白,讓他好好教訓一下這小子。

走到飛白門前,看見門沒關合,想著嚇他一跳也好。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透著門逢一看,不由地痴了。

豆燈下,飛白坐在桌邊,手上握著一團頭髮,一望而知,女人的頭髮。飛白看著頭髮,竟然沒有發覺有人來到了門外。他望著那段青絲,第一次,可以看見飛白那樣的眼神。十餘年來,第一次看見他那樣的眼神,甜蜜而痛苦,幸福而絕望,我摀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輕輕走開,眼淚像決口的鳴河,飛白飛白……

我還記得飛白剛被莊主帶回來的時候,小小年紀故做老成,成天拚命練武,瘋了一般。

「我以後想做像莊主般了不起的人物。」有一次他練刀傷了腿,躺在床上還抱著兵書看個不停,當我問他為什麼時,他這麼回答我。

小小孩童轉眼成了瀟灑少年郎,飛白早就是年輕一代中最傑出的人才。

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跟著他後面轉,什麼時候前面的身影變地如此身長玉立,我痴痴地跟在他後面,他只要一回頭就知道,知道跟隨是我無悔的等待……

一砂一世界,一花一年華,君掌剎無邊,剎那成永劫……

營帳燈火依舊,我看著心痛如絞。而帳內的人,心心唸唸,想著的人已經消失在了天山的斷崖上……

飛白仰頭看著禮賢閣門前站著的一個淡紅色身影,目光如此深邃悠長,我心裡一動,也抬頭望去,聖女朱顏,突然無比恐慌,悄悄伸過手去握住飛白,要握住的,其實是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追隨了十年,盼了十年,等了十年的幸福。

走近了走近了,第一次看見這個傳奇的女子——天下第一顏。

柔和的輪廓,白的有點病態的面容,不見得十分美豔,卻是最擔地起四個字「清麗無方」。最是那一雙眼,清清亮亮,不帶半點俗氣。

前面領路的侍者一撤開,那雙明亮的眼睛就一直定在鄴飛白身上,雙肩微動,像是明顯在克制什麼,是了,是她了,就是她了。一旁一個俊美無雙的白衣男子不著痕跡地扶了扶她,開口幫她應付過場。飛白看在眼裡,握著我的手裡完全汗濕。

……

……

從那天起,飛白就很沉默,一直鬱鬱寡歡。我看在眼裡,心如刀割。

飛白坐在道邊石凳上,看著一旁的一株紅色茶花,我掩在樹後看著飛白,看他淡淡哀痛的表情,輕風微過,花兒輕輕點頭,飛白看著,慢慢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可是,飛白,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看著前方而不肯回過頭來看我一眼?那麼多人誇我貌美,那麼多人讚我重情,為什麼,就你把我忘了呢?

遠處出現一頂紅色紗轎,慢慢而來,我從樹後跳出來,伸出右手在飛白面前揮了揮,「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沒什麼。」飛白回過神來,望著我溫柔地說:「最近怎麼老是神出鬼沒的?」

我心裡一陣悲哀,是因為你沒發現而已,面上吐了吐舌頭笑著說:「拜小鐺為師,準備當個女飛賊。」

他笑:「那我替天行道,先收了你。」

兩個人笑鬧間,紅紗轎子走近,我們安分地退在一邊,等轎子過往,轎內一人,端坐其中,靜靜地從面前走過。

轎子過來,我心裡暗暗喘了口氣,轉頭道:「飛白……」

當下一楞,飛白看著腳旁的茶花,眼裡像要浸出血來。

一時間柔腸百結,飛白……

……

……

沒想到突然會在飯桌上看到聖女朱顏,她還是那麼淡淡的,不顯山不露水,一問一答不卑不亢,進退得宜。不過吃不了幾口就說身子不適,起身告退。我看見飛白拉過小鐺,不知道說了什麼,小鐺眼神很是複雜,最後還是點了點頭。一溜煙出去了。

飛白坐在那裡,幫我夾了一筷子菜,自己夾了些,卻遲遲不吃。

我心裡一片默哀。

反覆好久,終於說到:「飛白,好像我手絹忘在房裡了,你去幫我拿一下好嗎?」

他點點頭,起身而去。

莊主,看了我兩眼,說:「萬一以後後悔了呢?」

我一呆,望向莊主。莊主搖搖頭說:「年輕的時候千萬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我也是這麼對飛白說的。要去就去吧。」

我感激地看了莊主一眼,也追了去。

我慢慢走在迴廊,走向的是一個怎樣的結局。夕陽灑滿迴廊,我眯著眼望向天邊,連雲翻滾,一大片一大片絢麗燦爛的火燒雲連到天涯。我不願一直強求你,我不願束縛你,我也不願一直只有你的背影,不願無窮無至盡地追隨。如果你是大鵬,我願為乳燕,只為同你並肩飛翔;如果你是蛟龍,我願為小鯉,只為相伴一同遨遊;如果你是蒼松,我願為小草,只為一同迎風招展;如果你要走,我放手,讓你自由……

我慢慢穿過迴廊,眼前展開一幅這樣的畫面:的

夕陽金色的光輝勾勒出兩個對立的人,拉著長長的影子透在地上。朱顏手上握著一塊墨玉,正是飛白平日脖子上的鎖情,他生身父母留給他的唯一東西。

那一剎那,朱顏鬆手,玉鎖落著,反射著夕陽的光芒格外刺著我的眼,鎖情,情鎖,飛白的心終究是不在我這裡……

朱顏轉身,走地一點也不拖泥帶水。我看見飛白迅速頹然下去的肩膀,鼻子一酸,卻強行忍住,裝做無事的樣子蹦跳出去。

「飛白……」我跑過去拉拉他的手。

飛白看到我來,慘然一笑:「你都看見了?」

我心裡不忍:「飛白……」

飛白蒼白著臉,一句話也沒有說,搖搖手,自己轉身走了過去。

我望著飛白的背影,心碎一地。

當晚我敲響了飛白的房門,「飛白?」

半晌沒人應門,他出去了。我抱著膝蓋坐在他的門口,心裡一遍遍默唸著他的名字:飛白飛白……

飛白一夜未歸,天亮的時候我聽見有人聲,連忙躲到一邊去,卻看見飛白魂不守舍地回來了,身上還有一身晨露。他直直走進臥房,一頭倒在床上。我慢慢走近,隔著門的縫隙,看著飛白,一時間,世界萬籟俱寂,飛白慢慢吐出幾個字來:「是他嗎……」

一人房內心碎,一人房外斷腸。不知何時自己淚流滿面。

比武那天,飛白自從下了擂台就一直不見人影,我一直守在天耀殿門口等他。

夜裡風很冷,我不自覺抱緊了手臂,人常言,等人一種煎熬。我卻覺得,煎熬的不是等待,還是等待中那種有希望也有絕望的心情。

銀色的身影出現在夜色中,我欣喜得迎上去:「飛白……」卻見他目光四散,人像被抽空了三魂七魄一般。腳步一僵,人也定在那裡。飛白彷彿沒看見我一般,如此失魂地從我身邊走過,如此,擦肩而過。

一瞬間,眼淚失控。

多少年,芳心暗寄,我早已不是我,我是為你而開的花,為你而枯的草,你一言一語,足以動搖我整個宙宇。但是,我卻沒能成為長在你心裡的花,在你心裡播下種子,一路生根發芽的人,不是我……

天主教突然發難讓人措手不及。

當視線內出現那個長髮及地的女子時,飛白已經全然被鎮住。我望瞭望飛白,再望向朱顏,她明亮的眼中似乎融了千言萬語,可是卻還是一副淡定的樣子,這該是怎樣一個女子啊,十餘年朝夕相隨比不上她百日相處,她風清雲淡一個轉身就可以置飛白於九天地獄……

我看著飛白的營帳,又一次嘆息。左右猶豫了半天,終於去取了件衣裳來,向飛白營帳走去,盛夏已過,入夜後還是有點涼人。

門外的把守看到我也不多言,幫我挑開帳門讓我進去。

飛白抱著酒罈,已然醉倒在桌上,我輕輕走過去,把衣服披在飛白身上,一時心痛地無以復加。

沒想到第二次看到朱顏的身份居然是戰俘。

她清麗淡然地出現在我面前。

她對當日那個白衣男子說:「如果你不肯送她,那我就親自送!」然後淡然離去。

那個一身白衣的男子看著她離去的樣子,目光想隨,也是淡淡地不露痕跡,待她走出後,輕輕搖了搖頭,微微苦笑,細聲嘆道:「明知你放不下……」也接著走了出去,一分落寞,一分悵然。

她真的親自送我出城。我突然開始明白,這個清清淡淡的女子雖然總是一副萬事不掛懷的樣子,可誰又知道她心裡又該是怎樣一番情苦?面對兩軍交戰,想愛而不敢愛,一邊是千斤的責任,一邊是無奈的感情,她瘦瘦弱弱的肩膀上到底被架了多少份擔子。而今,天主教劣勢,她如此一意孤行放我回去,不肯用我來當要挾飛白,到底心裡又繞了幾千回幾萬回……

慢慢走出去,我抬眼看著軍前的飛白,飛白沒有看我,他的眼神越過我,越過沙場,在看著那個城牆內的女子。

絕望。

我轉過頭去,門內的女子長髮八尺,正定定看著我,一雙明亮的眼彷彿可以看到人的心裡去。那一刻,我多希望我可以是她啊。

如果我是她,那該多好。

城門慢慢閉合,那個清冷的女子淡然一笑,慢慢閉上了眼。

恰在此刻,飛白的馬從我身邊掠過,飛白坐在馬上,在門前徘徊,不由地苦笑……

牆外沙場牆內炮,牆內美人,牆外痴人笑……的

…………

我看著飛白醉酒後的容顏,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面頰。我曾經以為他溫柔得對我笑,溫柔地對我說話,溫柔地看著我,那就是愛了,完全不想去注意,他對小鐺對他人,也會露出如此表情。

我固執地認為,那是我的愛情,不想承認其中贖罪和報答的成分。而當那個女子出現的時候,贖罪和報答再也無法維繫他對我的承諾,是這樣的嗎?

那日突然傳來的消息如此另人震驚,那時,我和小鐺正在談笑,突然跑來個慌慌張張的士兵來,說莊主重傷,聖女落崖。

「胡言亂語!你騙人!」小鐺慘白著臉,大聲吼著。

「是真的,是真的……」那人也有點語無倫次。

「騙人!!」小鐺大吼一聲,衝出帳去,再也沒了蹤影。

晚上,飛白被人架了回來,三分不是人,三分不是鬼……

她居然是莊主的女兒。

人都言,那時,一個絕色女子立在懸崖邊,青絲瀰漫了整的天空,青色的衣衫飛揚,「身為鄴永華女兒,理當認祖歸宗;擔當天主教聖女,本該一心除敵;公然殺父,天地難容,朱顏不求有功天下,但求無愧於心。」

她真的就那麼去了?她就這麼去了……

我看著睡熟的飛白,他突然渾濁地吐出兩個字:「清清……」

我摀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就那麼去了,而我,再也走不進你的心裡去了……

靡靡江蘺草。熠熠生河側。

皎皎彼姝女。阿那當軒織。

粲粲妖容姿。灼灼華美色。

良人遊不歸。偏棲獨只翼。

空房來悲風。中夜起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