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最高貴的禁臠(二)

小鐺,為什麼會是小鐺……

記憶中某個笑容明媚的少年,固執地堅持叫我清清,其他人都忘卻了,只有他還記得,記得我有個名字叫做清清……

而眼前的小鐺,聲聲呼呵,皮肉被抓出一條條血痕來,偏偏還就是沒有暈過去,時時擔著身體的折磨。

我走過去,顫顫地伸出手去,小鐺……

手被身旁的人一把拉回來,我人也跟著站了起來。暗門門主冷笑一聲說:「他現在連人和鬼都分不清楚,你還希望他能把你認出來。」

怒火中燒,我甩開門主的手,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夾雜著小鐺的厲聲呼呵,迴蕩在牢籠四方。

以他的武功絕對可以躲開,但他沒有,我原沒想到真會打中他,一掌果真打到他的臉上真還叫我有些意外。

門主摸摸了臉,那上面迅速顯出一個紅紅的巴掌印來,他無所謂地笑了笑說:「你的眼神還真是惡毒啊……好了,聖女大人,你現在想問我什麼?問我對他做了什麼,還是他是怎麼被我抓到的?」

我轉過身去,慢慢蹲下,小鐺緊閉著眼,根本沒有發現有人進來。看地我心如刀割,這就是暗門門主帶我來這個小山莊的原因,這就是,他吃定我再不敢逃走的籌碼。

門主冷酷的聲音在身後慢慢說著:

「放心,死不了,不過種了得日罌,他每日一到午時定要吃上那麼一點,拖地越久,越是難受,想吃地不得了,身體裡像燒起來了一樣,五臟六腑奇癢難忍,生不如死,最後要自己把自己心肝挖出來才算個頭。」

「竣鄴山莊『鬼影』離鐺,早就聽師姊說過和你頗有交情,偏偏又是個大膽不怕死的主兒,聽說你落下崖去,仗著輕功好,他還真下去尋你人去了,原本我也沒太在意,下去了可不一定上地來。偏偏過些時日來報,離鐺居然出現在暗門地界,一路明察暗訪尋一個長髮及地的女子,沒辦法,我看他一路風塵,奔波勞碌,所以就幫他來找你了。哦,對了,他遣去給兩家傳信的人都突然不見了,聖女你放心,現在活著的只有他一個了。」

「要知道,請這個離鐺來可花了我不少力氣,小子倒是能跑。只是現如今他被種了得日罌,每天賴以生存,怕是再也跑不開了。聖女你要是也跑了,說不定我傷心之下就忘了給他得日罌。」

他說著,俯下身來,輕聲說:「我就要你一個點頭,你答應我不要逃跑,我現在就給他得日罌。」

他把我肩膀板過來,帶了兩分殘忍的笑,說:「聖女大人肯不肯屈尊,當我的禁臠?」

小鐺的呼呵聲還在不聽,聲音早就嘶啞,越發不像人聲。

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門主放開我,高聲說:「來人,餵藥!」

後面魚貫而入了四五個大漢,門主開了牢門,幾個大漢都一撲而上,把分別把小鐺死死壓住,其中一人扳開小鐺的唇齒,塞了幾個藥丸似的東西,然後一口水灌進去。

不一會兒,小鐺開始抽搐,連壓著他的大漢都有些晃動。再過一會兒,幾個大漢散開,小鐺已然不動了,像是暈了過去。

我衝近牢籠,撥開那幾個大漢,在小鐺身邊頹然坐下。

小鐺的臉有些消瘦,露出了尖尖的下巴。面色無血,臉色蒼白,此時表情安寧,再也不是痛苦掙扎的面容。他身上全是自己抓出的血痕,一道一道觸目驚心,指甲逢裡也全是自己的血肉。

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堵在喉嚨,我顫顫伸出手,慢慢撫摩小鐺慘白的面容,看著他身上無數的傷痕,一時淚乾凝咽。

「聖女,我不想叫你聖女,以後我還是叫你清清好不好?」

突然覺得下腹一痛,我就這麼一頭倒在了小鐺的身上,神志卻還清醒。

門主走過來,伸手搖了搖我:「喂……」

看我沒反映,他把我拉起來,「你幹……糟了!叫大夫!一幫蠢材,呆在那裡看什麼!叫大夫來!」

模糊中,似乎有人將我抱起,一路飛奔而去。

很快,我就幽幽然轉醒,抬眼就看到一個老中醫搭著我的脈,滿臉冷汗。

一旁的暗門門主看我醒來,眼睛一亮,隨即又很快變成冷酷的神色,他不耐煩地說:「搭了半天了,有完沒完!你要是切不出來我可以找別人。」

誰知那老中醫聽聞此言,嚇得腳一軟,直接從凳子上跌下來,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煩不煩,診不出來大可以早點說!來人,拖下去腰斬。」

「不要不要,門主,這個姑娘她是……她是……」

「是什麼快說!」門主十分不耐煩。

老中醫嚇地一抖:「這個姑娘……是……是有了身孕……已經一個半月了……」

此言一出,屋內另外兩個人瞬間成石。我瞪大了眼睛,一時間無法思考。

暗門門主倒是很快回覆成冷酷的模樣,一腳對著老中醫的臉就踢了過去,「信口雌黃!切不出來就不要亂說!信不信本門主割了你個舌頭再把它煮給你吃!」

「不會錯……不會錯的……老夫行醫四十餘載……」

「你住口!來啊,拖下去,斬,再找有其他的大夫來。」

大夫來了一個又一個,眾口一詞。

門主拎起最後一個大夫的衣領,氣地直接扔出了門去。

他朝我走上一步,眼裡陰氣大盛,直接伸手過來扼住我的脖子:「說!誰的孩子!」

我恨恨地看著他,有點氣緊。

他怒極反笑:「你不說就當我查不出來嗎?當初是我破了你的身子,如今這孩子的父親想必是在這之後與你勾搭上了的。」

「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麼大本事!」說罷,狠狠把我摔開,甩袖出了房間。

他走了後再也沒來,我在好一陣錯愕中也終於慢慢回覆了思考。

我恨他。

我比任何人都恨他。

我不知道他如此對我,到底和天主教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恨;我也不知道,他這般待我,和竣鄴山莊又有什麼血海深仇。

我被他剝了權利,奪了地位,受他凌辱,甚至賣給妓院。我早已無權無勢,他不可能從中得到什麼政治軍事上的好處,單純地為了折磨所以折磨。

我恨他,天主教,竣鄴山莊,暗門,三大門派互相傾軋,有人流血,有人死亡,有人神傷,有人遺怨。聖女,已然成了三大派鬥爭中最慘烈的血祭品。而他,就是殘忍的大祭司。

我恨他,當我看到黯紅色中一點白色不停顫抖,當我看到那個黑甲紅翎的人想跳下崖去,當我看到小鐺一身體無完膚,我就可以無比恨他,把仇恨刻入骨髓,三生不忘。

我恨他,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沒有人可以比我更有理由恨他。

我一直是個淡寡人,從沒有試過,恨一個人可以恨到如斯地步,這才發現,其實,恨和愛一樣,可以輕如鴻毛,可以耗盡一生,此一潭不見底,彼一汪袤無涯……

我推開門去,依著花籬笆慢慢坐在地上。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黑了,天上兩三點星星一眨一眨。深邃的夜空如此神秘美麗,到底包含了多少神秘,吞沒了多少隱情……

蒼天還沒有將我戲弄個夠。

我輕輕把手捂在小腹,孩子……

我如此恨他,卻有了他的骨肉……

我該拿這個孩子來和他討價還價,該拿這個孩子要挾威逼,該拿這個孩子折磨他,報復他,孩子是個籌碼……

然後呢?等孩子出生了,懂事了,讓他或者她知道父母根本就是一對刻骨反目的仇人,拿他來利用來再利用去,再讓他或者她去仇恨父母,仇恨把他(她)降臨到人世的我嗎?

我可以拿孩子和他談判,拿紮根在我血肉的生命做交換,拿無辜受牽連的孩子做籌碼,拿在這一界唯一和我有關係的親人談交易,拿肚子裡沒有見天卻已紮在我心裡的孩子,來填滿,父母兩人無底的仇恨深淵……

我看著天際,慢慢閉上眼。

說我沒用吧……

我無法忍受死亡,我出生在和平時代,我從沒接觸過這麼多愛恨情仇。如此複雜多變的事故之後,我可以學會堅強,可以學會成長,可是我學不會殘忍。我可以學會理解戰爭的必然,學會接受死亡的無奈,可是我學不會踐踏他人,奴使他人。我可以學會勾心鬥角,可以學會你爭我奪,可是我學不會拋除情感,冷血無情。

我該是沒用吧……

我該是……沒用吧……

輕輕撫著小腹。

孩子……

我無法狠下心冷血對你,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對你自處。我如此恨他,是否會把對他的恨帶到你身上?你與我血肉相連,在這一界,只有你而已,不僅是血緣上的親人,更是心理上的親人。

就這麼讓你離開吧,你應該還沒有人形,應該不會痛苦,如此,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會知道,如果你要怪,就怪我吧……

孩子……

我靠著花籬笆,慢慢睡了過去,朦朧中,有人拿了件衣服披在我身上,抱著我回了房,似乎坐在床邊,一夜沉默。

早上醒來,依然只有我一個而已。

我要流掉孩子。

我一整天都在盤算如何流掉他(她)。

但是……

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人模糊不清,看不見面容。離我遠遠地站在那裡,我心裡著急,向著她的方向跑去,她看我跑來轉身就跑。

我大慌,我知道我要追上她,她是很重要的人,非常非常重要。

所以我喊著,讓她等我。沒想到腳下突然踩空,我一下子跌進無垠的黑暗裡。我徬徨地找著出路。

突然,黑暗中伸出一雙小小的粉嘟嘟的小手,牽著我一步步走出黑暗。

一道光明刺過來,刺地我睜不開眼。

一個很是稚嫩的童聲一聲聲地叫著:「娘……娘……娘……娘……」

一聲呼喚,恍如隔世。

小手慢慢鬆開,我大驚,慌忙想抓住它,可是卻穿過那個幻影。

四周童聲聲聲哭泣,她說:「娘,不要拋下我……娘,不要拋下我……娘,不要拋下我……」

我一身冷汗被驚醒。湘繡被縟,淡紗床攏。

我把身子綣起來,捂著小腹慢慢泣不成聲。

當我被擄劫,我沒有淚;當我被玷污,我沒有淚;當我被傳為死亡,我沒有淚,當那麼多風雲變故,那麼多陰謀陷害一一發生,我沒有淚……此時的淚,亦不是為自己而流……

孩子是無辜的。

無論父母如何,無論他(她)從何而來,孩子是無辜的……有罪的,只是我而已……

不僅僅只是我的孩子,我也是個母親啊……

我拿著被縟捂著臉,泣不成聲。

陰謀報復,陷害要挾,然而孩子有什麼錯?他(她)紮根在我體內與我共存亡,與我血脈相通。這所有仇恨與孩子無關,他(她)不是任何人的,他(她)只是我的,單純的,我的孩子,與仇恨無關,與報復無關……

「娘,不要拋下我……」

我不會拋下你,我與你共存……

第三天黃昏,他來了。

我靠著床柱依著,冷眼看著他。

他走過來,單手托著一個托盤,放到我腿上,托盤裡一碗茶色的藥。

「喝。」他冷聲命令道。

我端地藥來,皺著眉頭。身體裡有了另一個小生命,我不願意再拿自己冒險,何況他每次讓我喝的都沒好事。

「放心,只是滑胎的藥而已。」他看我不動,開口說道。

我掃了他一眼,端起來做要喝的樣子,他眼裡複雜的神色一閃,又成了冷酷的眼神。

「啪。」碗被我摔在地上,藥汁灑了一地。

「你……!」他抓過我的手,手腕被他捏著生疼。

我冷笑一聲,抽出手來,側過頭去,不看他。

他的聲音更是冷酷,任誰聽了都畏懼三分:「孩子,要不得!」

我眼神銳利地掃過去,絲毫不懼,絕不讓步。

晚暉斜進屋子,金黃的顏色塗滿所有輪廓,一地藥香慢慢揮發,被一不小心漏進來的一絲風兒,纏著屋內的空氣輕輕打著捲兒。

他看著我,突然輕蔑地笑了,只是我覺得那妖冶的笑容中多了兩分分不清的東西。

他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所以你要留著孩子,等你知道後你還會留著嗎?還會留著嗎!?」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園裡園外無數女子為什麼都沒人懷孕嗎!你知道我這一頭白髮又是拜誰所賜嗎!」他說著扯下頭巾來,幾乎齊腰的白髮散下來,晶瑩剔透,一點駁雜都沒有。

我看著他,皺了皺眉頭。

他緩緩吸了口氣,回覆了之前漠然的口吻,淡淡說道:

「忘了向你介紹,我的名是上雲,沒有姓。但我父母複姓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