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把完脈後,又施了一次針,給了我小鐺的解藥和一瓶藥膏。先生說,這藥膏有接骨續筋之效,但是若是被挑的筋脈則是永遠無法再次完全修復的,縱是靈藥,最後也只能保證可以正常行動而已,習武提重之類,想也別想。
我接過藥膏,想著嬌娘就此遠離了明爭暗鬥,有廣子林相護,沒了武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廣子林下午來的時候,我把藥給了他,他告訴我,上雲已經離開了。
我奇道:「他到底和你討論了什麼,非要一路趕回?」
廣子林搖搖頭,道:「不是和我討論什麼,而是接了我的書信,擔心夫人你啊。」
我不語。
廣子林睨著我道:「夫人可是在心軟。」
我掃了他一眼,冷然道:「心早就死了。」
廣子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轉移了話題說:「你可知跟上雲一起回來的都是何人啊?」
我嗤笑道:「廣爺,現在背地裡可是連門主都直呼其名了啊?行了,不用賣關子了,有什麼很特別的人嗎?」
廣子林一收笑容,慢慢吐出幾個字來:「鐮刀壇壇主,騅人單。」
我一驚,道:「鐮刀壇?不是常年駐在本部嗎?怎麼出來了?」
「攻打萬毒世家,」廣子林平淡地說道,「必須在完全準備之下速戰速決,一則拖踏太久,那些受過萬毒世家恩惠的門派會趕來相助。二來……」
「如何?」
「天主教和竣鄴山莊這兩家都按兵而不動,這許多時日,實在太過奇怪,多事之秋,還是儘量迅捷為上。」
我沉吟道,「暗門六個壇的人馬在外,為什麼還要抽調本部人馬?」
「彎弓壇大部分人馬都在此處,寶盾,神箭,金戈三壇的人馬在大棘山脈處集軍,堤防著竣鄴山莊大軍,另有鐵馬一壇守在寶瓶口。無論任何一壇都實在無法分兵支援萬毒世家一戰。」
我聞到了不對,「鐵馬壇的壇主是當初叛出天主教的虎頭幫大哥汪大鵬啊,怎麼會反而坐守寶瓶口?難道不怕他重投舊主?」
廣子林道:「我剛開始也著實不懂此舉,待明白後也不得不佩服上雲這一著狠棋。壇主再往下分就是香主,每壇香主或多或少,香主再往下分還有各個隊的隊長。這鐵馬壇本是最強大的一壇,老壇主一辭世以後,在其他壇主暗裡支持挑撥下幾個香主爭位尤其慘烈,最後只剩了四個香主,彼此不服,水火不容,恰逢虎頭幫大哥汪大鵬前來投奔,上雲索性把身無長物的汪大鵬命成了壇主一職,一來是給其他門派做個榜樣,二來也是制止這內部相殘的局面。可這汪大鵬本來就是粗人,根本壓不住四個香主。自從天主教讓出了寶瓶口以後,鐵馬壇就坐守此處。上雲不知道如何暗示的幾個香主,反正自那以後四個香主的眼睛,現在就牢牢盯在這汪大鵬身上,一旦有行差踏錯立刻殺了取而代之,這寶瓶口可是牢靠得不能再牢靠了。」
我明白了:「汪大鵬與四個香主彼此制約。」
廣子林眼珠子一轉,含笑道:「夫人,這鐵馬壇以前是塊硬骨頭,啃不下來,如今……可真是今非昔比啊。」
我斜著他,也道:「廣爺,翻臉真比翻書還快啊,真真不念舊情。」
廣子林一怔,馬上道:「各位其主而已。夫人如何說服這汪大鵬?」
我淡淡地說:「廣爺,就算汪大鵬歸順,於鐵馬壇膠著的情況難道有用嗎?」
廣子林低下頭,仔細想了一刻,猛然抬起頭,大駭道:「莫非夫人你想……」
我緩緩點點頭。
廣子林恢復了往常的表情,又道:「夫人還說我無情呢。」
我依舊淡淡說道:「他本來就是個叛徒,再說,是非黑白哪裡又是涇渭分明的呢?」
廣子林一個寒噤,自言自語道:「夫人與當初相比,性子大變啊。」我一呆,廣子林馬上又問道:「要是汪大鵬沒有那個覺悟,早就被四個香主下手了,怎麼還會有我們的機會?」
我沉聲道:「持我手書一封,讓人拿著你的令牌正大光明送信過去,我在信裡邀其重新入教。汪大鵬這提心吊膽的日子估計也早就不想過了,無論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無論冒多大的風險,定然都會來此與我相見。在路上,殺了他。」
廣子林道:「這樣難道不會引人懷疑嗎?」
我掃了他一眼,道:「是廣爺你的嫌疑大,還是四個香主懷疑大?無論破綻有多少,四個香主總是首當其衝,鐵馬壇又陷入內訌的局面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
廣子林想了想,沒什麼太大紕漏,點頭道:「如此,那我現在就給夫人準備筆墨。」
「不急在一時。」
「怎麼?」
我轉頭看著窗外,輕輕說道:「離紋命不長了。」
晚上,我面對離鐺拿出了藥來。小鐺沉默地看著,目光閃爍。
我沉吟半晌,輕輕喚道:「小鐺……」
小鐺抬起頭來,看著我,面色沉靜,對我說話,一點也不驚訝。
我突然如淋冷水。
是呵,他是天下第一快啊,廣子林來去如何迅捷又如何躲得了他的眼去。小鐺就在我隔壁,這幾日下來,總會發現這個事情的。我沒有對他開口過,不想讓純淨如陽光的他,捲入如此血腥殘忍的爭鬥中。小鐺知道我能言了,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也許他也知道,如此才能讓我安心。
小鐺……
小鐺的笑容緩緩浮上來,問道:「怎麼?」
「……你知道了,為什麼不來問我呢?」
「清清,」他笑,如此不摻一絲雜質,「你早晚會自己告訴我的,不是嗎?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麼區別呢?你做怎樣的選擇,我都是喜歡的。」
超然不爭,澄淨無華。果然是歷練使人成長的嗎?我苦笑,如果可以,那麼真希望他永遠不要經歷這些地獄般的歷練……
上雲走了三日,離紋暴斃。
這並不希奇,匹夫無罪,懷壁其罪。
親近你的人不見得是對你好,但是敵對你的人絕對是對你不好,這就是權術。
離紋死於權術,我所關心的——誰是劊子手?
我抿一口茶道:「倒是心急的很啊,這麼快就下手了?肯定有留下什麼東西栽贓吧?」
廣子林嬉笑道:「夫人果然神算,千算子的名號總該是異主了。不如夫人再算上一算,被栽贓的是哪個倒霉鬼?」
我搖搖頭道:「這如何算得出來?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把這個黑鍋扣在齊埔身上。」
廣子林一愣,笑道:「夫人之才,做女子實在可惜!這刺在離紋胸口的透骨釘確實烙著利劍壇的烙印。」
我不語。
廣子林問道:「以夫人來看,這該是誰下的手呢?」
我盯著廣子林的眼睛反問道:「廣爺你有何高見?」
廣子林一笑道:「也罷,說來夫人莫笑。這齊埔隨上雲才走三日,離紋就死在利劍壇的兵刃下,不得不說方凝脫不了嫌疑,可這痕跡未免太過淺顯直白,那麼可能齊埔故意報複方凝,如此說來,齊埔的親家冷蕭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三個人都有可能。」
我一笑:「廣爺你看的很清楚啊,那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廣子林一呆,「夫人……」
我收起了笑容,說:「那鐮刀壇壇主如何?」
廣子林恍然:「夫人是說有人想一箭三雕?」
我搖頭:「我沒這麼說,前三個人也有可能。有時候最笨的辦法反而就是最聰明的做法。我只問你那鐮刀壇壇主如何?」
「有時候謠言也有對的時候,」廣子林微笑道,「的確是個妄佞的少年,還真拿了把大鐮做武器。其他的,也看不出了。」
「那夫人打算對誰舉刀子?」廣子林還是微笑道,那語氣就像在問我「夫人要喝什麼茶?」
我皺了下眉毛,吐出一個字:「等。」
周圍一片濛濛的灰,完全沒有方向的概念,我迷茫地四處張望,在無盡地氤氳中,她站在那裡。
「你是誰!」我向著她的方向快步走過去,大聲對她說著。
她看我走來,轉身跑開。
我停了下來,看那個背影消失在一片灰色之中。
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知道,她在那裡看著我。
夢醒的時候,天已大亮。
我靠著床坐了起來,晃晃腦袋,長喘口氣。不是噩夢,也不是好夢,只是總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
有人輕輕扣了扣門,小鐺說道:「清清,我進來了?」
「啊,你還沒起啊?算了,先喝藥吧,不要誤了點兒。」小鐺笑著說道。
我笑著接過藥,看著一碗湯水倒影著我的眉眼。
藥……紅花……冷蕭……我還是算漏了這個兩面菩薩,大毛紅花充數來賣我人情,他是在等我開口,讓我先兌現我該給他的!利劍壇在遠,彎弓壇在近,雖然拉攏了冷蕭等於也差不多拉攏了齊埔,但是這一刻,我下了決定,選擇方凝。
「清清……你在想什麼呢?」小鐺看我發神,出聲問道。
「沒什麼。」我端起藥來喝完。
小鐺遞過一盤糖漬果脯,言又欲止的樣子。
我隨便往嘴裡塞了一個,看著他不說話。
小鐺終於說道:「清清,等逃出去了以後,你還會和從前一樣對嗎?」
我一呆。
小鐺續道:「你看不見自己的眼睛……十分地……和以前不一樣的。」
我沉默著。
「不是的,」小鐺過來拉我的手,「我不是說你……」
我躲開他的手,不敢看他,我說:「我知道,我也不喜歡如此,我知道我在殺人,可是我不想被囚就只能這樣……如果只是我自己,也許我也不會這麼做,但是現在我不是……我不想這樣……可是我還會殺下去,直到殺出條血路來。離鐺,」我扭頭看著其他地方,我不敢,看小鐺的眼睛,「傅清清已經死了,所以,你也不用繼續執著下去,你等不到,你想要的。」
我睜大眼睛看著其他地方,心裡像刀子割著那麼難受。
小鐺聽著,僵在那裡。過了好久,才慢慢收拾好藥碗一類。
他端著東西站起來,小聲地說:「你從來都沒想過,我要的到底是什麼。」
小鐺默默走了出去,我還坐在那裡,心肺翻騰。
有什麼東西奪眶而出,順著面龐滑下,滴落在手上,一下子四分五裂。這一刻起,我欠他的,我永遠,永遠,永遠,也無法償還。
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他要的到底是什麼……
……
……
冷蕭再來的時候,還是那麼冷靜如常。
我把那一包大毛紅花扔在他面前,怒氣衝衝。
冷蕭掃了一眼,平平淡淡地說:「夫人,到底為了何事。」
我一掃桌面上的大毛紅花,一包藥材全部散落在地上,依舊橫著眉毛看著他。
冷蕭停了片刻,不說話,突然抬起頭來,說:「夫人可知鐵馬壇壇主暴斃一事?」
我佯做一愣。
冷蕭嘆了口起,隱隱透出股悲傷的神色來,他道:「離老哥和我素來交好,此番劫難實在令人大悲。廣總司已下令嚴查兇犯,但離老哥胸口的透骨釘分明就是利劍壇的兵刃,還有何可疑?現在離老哥屍骨未寒,廣總司卻讓齊埔逍遙在外,讓離老哥如何安眠於九泉?在下於離老哥之枉死,於廣總司之放任痛心不已,一時拿錯藥材,夫人千萬莫怪!」
冷蕭說地一本正經,我估計他心裡早笑開了花兒。
他給我紅花的時候,離紋分明沒死,哪裡來的什麼「痛心不已」,分明是拿著鎯頭敲竹槓;他一口咬定是齊埔做的,也是脫自己的關係,大義滅親;我若真是白痴一點,催廣子林早下定論,冷蕭定會尋些蛛絲馬跡,最後把一盆髒水潑在方凝身上。苦於方凝可沒有什麼機會來見我,不然又不知道這個任性的大小姐會使什麼伎倆來煽風點火。
「夫人吶,這可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才三日,廣子林有點沉不住氣了。
「怎麼?不耐煩了?」
「兩邊人都什麼動靜也沒有,下手的人很乾淨利落,其他一點痕跡都找不到!」
「若是真找你坦白心跡,豈不落個賊喊捉賊的帽子?兩邊都不是蠢人呢。」
「那這賊可怎麼抓啊?」
「廣爺,方凝這人如何?」
「方凝?以前是個大小姐,雖然人輕浮了些,可是向來做事細密,也有些手段。」
「我想問……恩,這方大小姐可有心上人?」
廣子林一愣,馬上搖頭道:「這方凝人長地是很美,可是心性太高,一般有獻慇勤的男子最後都撞得一鼻子灰。」
我「哦」了一聲,再不做聲。
廣子林馬上反應道:「夫人,可是看好方凝?」
我點點頭。
廣子林奇道:「冷蕭有何不妥?」
「陰晴難測,步步留下後棋,而且這莊內莊外的主要人馬,可不是他寶盾壇。」
廣子林聽罷,篤定地笑道:「我原以為夫人會看好冷蕭,如果是方凝,那可好辦地多。」
我奇道:「莫非廣爺你有妙著?」
廣子林笑了笑說:「方凝愛財。」
我懷疑地說:「哪有如此好事……」
廣子林自信地笑了:「方凝是如何進的暗門?是我許以重利之下進的暗門,這條路進,當然要這條路出,以天主教的財力……只要夫人點頭。」
我還是懷疑,只道:「那先試試吧,先別急著挑明。」廣子林道:「那是自然。」
廣子林起身要走的時候,我叫住他問道:「上雲真的要攻打萬毒世家?」
廣子林點點頭,道:「糧草都已運妥,真真是打算速戰速決。兵力也在暗中調遣,估計離萬毒世家滅門隔不了多少時候了。」
我默默聽著,心裡一橫,抬起頭來道:「傳信通知其他與萬毒世家交好的門派前去助拳吧。」
廣子林聞言,臉上吃驚的表情一眼即穿。
「夫人,我等傳信前去,只怕其他門派會當成陷阱,或者乾脆一笑置之。夫人……當真就不顧及腹中的孩兒……」
我別開頭,水波不興地說:「你忘了,還有離鐺。由竣鄴山莊的人去送信,應該比較服眾。」
「離鐺一走,我如何向上雲交代?」
「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全莊的人以調查凶手為名扣下,一個傳信的也不許出去。如果上雲真的有本事知道了,你也沒有給他交代的必要。」我沉聲說道。
廣子林思忖片刻,抬起頭來,道:「夫人,我很想問你,你有心嗎?」
我掃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我告訴過你,心早就死了。」
廣子林一個寒噤,轉身離去。
我獨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屋子裡,慢慢地,把手覆在肚子上,深深吸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
我沒有心痛,沒有心痛,沒有心痛,沒有心痛,沒有心痛……
我不知道廣子林到底用了什麼手段,說了什麼話語,反正方凝跪在我面前,行了天主教的大禮。
面前的女子抬起頭來,只提了一個要求,她說:放過齊埔。
我大惑,抬頭看著站在方凝身後的廣子林,廣子林看著方凝,嘴角勾一抹殘忍的笑。望者骨寒。
……
……
方凝調動尋兵,在某一時刻出現個漏洞。
是夜,我抖開夜斗篷,幫小鐺仔細系好,絲毫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記得你說過,你會送我出去,你果然做到了。」小鐺突然說。
我手裡一顫,依然不敢開他。
「我也說過,我不會離開你,我也會做到。」小鐺低低地說。
我垂著眼瞼,默不作聲。
我幫他理著下襬,兩人無言。
看了看天,時候到了,我推開門,盯著自己的手,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走吧,別回來了。」
小鐺突然一把拉過我,他已高我差不多一個頭,固執地俯過身來。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就像猛然清醒般,在即將吻到我時踩了剎車。我只感到,他唇上細細的絨毛,他鼻翼間溫暖的氣息,只在一紙的距離。此刻他的眼睛,光芒閃爍,浮浮沉沉,彼時,那個陽光下的燦爛少年……
他還是停了下來,然後放開我,走到門邊,背對著我說:「等我回來。」然後「嘩啦」一聲,漆黑的斗篷就溶啊漆黑的夜色中。
我輕輕關上門,默默唸著:「不,不要回來……」
……
……
這一夜,下起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