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小鐺已經盡力在趕路了,但是一來老馬腿力不濟,二來先生極力反對日夜趕路,稱我該多休息靜養,所以這一路走到萬毒世家附近時走了十多天。
小鐺問我打算怎麼辦,我看著遠方並不回答,小鐺加了一馬鞭,他說:「我們只有三個人,萬毒世家的老宅現在肯定重兵把守,退一萬步說,就算救人來我們也不見得可以全身而退。」我還是沒有回答,只是看著萬毒世家的方向,那萬古不變幽蘭的雲霄。
這日中午,馬車突然停了。
「夫人,遵廣爺吩咐,小女子特在道旁恭候夫人數日了。」
我挑開車簾,看見道路正中一珊瑚紅,白月掐邊裌襖的女子端坐在一匹白色的駿馬上。方凝帶了三四十個人在道路旁靜候著。
我淡淡說道:「那就有勞方小姐帶路了。」
車簾放下,馬車又開始移動起來。
先生一直在車內閉目養神。我放下車簾後悄然坐回原來的位置,先生卻忽然開口問道:「看來你早就算到廣子林也會來這裡?」
我看了一眼先生,他依舊輕閉著眼,也聽不出什麼語氣來。我道:「那日歸真闖了過來,廣子林本要射殺他,被我阻止,其實廣子林那時本可以當作收手不及,一箭射死他。寧枉殺一百,不放過一人,這才是廣子林的作風。何況之後歸真長篇大論,也有頂撞他的言辭,他也只是負手觀看而已。這廣子林,肯定是在其中聽出了可以撈的好處,擒獲暗門門主,這麼大的功勞誰不想分一杯羹呢?而在歸真一番言語刺激之下,也是可以猜測我會來此了。」
歸真來地不早不晚,當真也有這麼湊巧的事情嗎?廣子林折磨那兩個孩子許久,這些消息應該不難套出來,那麼他也是應該早就有了要來萬毒世家的打算。其後他再言語刺激歸真濟物,故意放出個閃失讓他們有機會掙扎出來,歸真濟物在憤怒之下,直接找我報仇,於是那一齣好戲就這麼在我面前上演了。為了引我來此,他也算下了一番心思。
想著想著,車簾突然被人挑開了,廣子林輕笑道:「夫人,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小鐺伸手把我扶下車來,我對廣子林道:「我也沒有想到在這裡會碰見廣爺。」
廣子林笑道:「夫人何必這麼見外?外面天冷,來我帳內再談吧。」
手上抱了個暖爐,認真聽著廣子林說著當前的局勢。
上雲以迅雷之勢攻下了萬毒世家,自己卻在戰時中了機關受了些傷。而後,六個小門派聯手攻來,上雲不得已又退回萬毒世家的老宅子與幾個小門派糾纏。好不容易把幾個小門派收拾乾淨,暗門的殘軍氣都沒有來得及喘勻,就突然來了一隊天主教五旗的人馬。利劍與鐮刀兩壇多日奮戰,又斷了兩日的糧草,剩下的部隊多又是掛了彩的傷員,在天主教人馬狂轟爛炸的攻擊下終於失手,圍困於老宅之中,最終被擒,鐮刀壇的壇主也死於亂刀之下,上雲和齊埔則生死不明。而天主教的人馬也沒有高興太久,廣子林就帶著兵強馬壯的彎弓壇的截住了去路。天主教不明深淺,暫時駐在萬毒世家的老宅裡。廣子林忌憚老宅子裡機關太多,不敢貿然進犯,兩家對峙數日,齊埔和上雲現在依然被囚。
其實廣子林大可以好整以暇,等老宅內的天主教人馬彈盡糧絕就可以輕易拿下,但情況遠沒有這麼簡單。因為遠方的竣鄴山莊的大軍開始有了異動,本來自聖女跳崖,鄴永華身亡後竣鄴山莊的十五萬帶甲莊丁就退出了天主教的地界內,全部靜守在邊界上。可最近線人來報,那竣鄴山莊的大軍一掃前幾日萎靡不振的局面,開始調兵譴馬,整頓軍紀,後備糧草,眼看這天下硝煙未散又要風雲再起。但是這回暗門是否可以置身事外,就很難說了。
更讓廣子林覺得有壓迫感的是,天主教只來了靈旗一支旗,大是可疑。這幾天工夫,廣子林好不容易才摸清了來龍去脈。這一隊天主教人馬自然不是我招來的,卻是朴藤戈,也就是萬覘金通報上去的。萬覘金把消息透給「鷓鴣」,「鷓鴣」按照流程報給了最近的靈旗旗主,這個靈旗旗主卻好大喜功,自認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陞官機會,於是想一鼓作氣直接把上雲扣下來,回天山領賞。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是若這一旗被困在此太久,天主教定會發覺,等聖明軍一來,廣子林可是有口說不清了。
還是四個字:速戰速決!
廣子林一定要設計讓我來的原因也不難理解:一來畢竟在老宅內的是天主教中人,無論怎麼樣我來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二來廣子林肯定還在打算儘量減少傷亡的,因為自以後投靠天主教以後,現在跟隨他的人都會是死心塌地跟著他走的。
我默默聽完,忽而問他道:「那朴藤戈……」
廣子林嘴角抽了抽,說:「夫人既然要歸隱,那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
雖然心裡也有預料到會是如此,但聽聞他說來,還是心裡一沉:萬覘金在天山的妻兒老父是否還在痴痴地等他回來……
「這靈旗的旗主是誰?」我問道。因為光道城一役,五旗死傷慘重,好幾個旗主都易了人。
「好像叫什麼檢楊……」
檢揚?腦子裡電光一閃:那時我在靜水鎮向當地靈旗求助,碰到的那個精明的副管事就是檢楊,而後就因為在靜水鎮護主有功,我也兌現了我的諾言,把他破格直接提拔為副旗主,而今,他已然成了老宅裡那個手握兵權的靈旗旗主了。
「夫人認識?」廣子林含笑道,眼睛裡閃著狼一樣的光芒。
我一愣,立刻明白他在打什麼主意了。苦笑道:「能否先向廣爺提個要求?」
廣子林笑道:「夫人請講。」
「到最後,留旗主一條命吧。他好歹也算曾經幫過我一把……」
「這個……」
「廣爺放心,」我垂下眼瞼,「我會打好招呼,讓他一個字也不會亂說。」
「既然夫人這麼說,我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
「那請廣爺好生記下今日答應我的事。」
廣子林皮笑肉不笑地說:「夫人放心。」
在萬毒世家附近放哨的天主教教眾猛然發現一路走來三十來個人,護送著一個藏黑馬車在往正門的方向走去。有人跳出來,拿刀指著,呵問是誰。趕車的小鐺揚手飛了一封信箋過去,高聲道:「我家小姐拜上,請旗主出來一見故人。」
其實信箋上寫的很簡單,還是那首《詠柳》。當日檢楊也是通過這首詩確認我的身份,後來所有天主教暗人也用這個當接頭暗號四處尋找我。對檢楊,這首詩無疑是對他影響最大一首詩,他就是因為這首詩當上了靈旗副旗主。
接到信箋的人與同伴交換了個眼色,轉身回報去了,其他人依舊橫刀相向。
過了不多時,幾人急衝衝過來,道:「旗主請貴人前往相認。」於是車馬又開始移動了起來。
馬車在老宅的門口停了下來,小鐺跳開馬車,挑開車簾,我披著價值不菲的銀狐毛皮大逑從車內出來。隨著一聲令下,門口重重的盾甲兵讓出一條道來,一個赤銅色胸甲,滿面風霜的人從中快步走來。
他人還沒到,我先提聲道:「檢老爺子好久不見,晚輩今日前來,本該先和老爺子通口氣的,失禮之處,勿怪勿怪。」
檢楊一愣,隨即明白我自稱晚輩是不想暴露身份,當下咳嗽兩聲演示自己臉上的表情,道:「這哪能怪傅小姐,該怪老夫受人所限,有失遠迎。」
兩人把這見面的客套給其他人做足,這才進了內堂祥談。教眾雖然覺得很奇怪,這來去的幾條路都被暗門的人堵死了,這個女子是如何過來的?可見旗主卻對這神秘的女子恭敬有加,也就不好多議論什麼。
內堂之中,檢楊屏退了其他人,我只留了小鐺在側。那靈旗旗主恭恭敬敬行了天主教的大禮,好一陣噓寒問暖夾雜溜鬚拍馬之類無關痛癢的話,無非是什麼聖女原來平安在世,那教中傳聞果然是假的云云。
我口稱受寒,一直裹著大逑,我有身孕的日子不長,加之身體瘦弱,不顯肚子,冬日衣衫厚重,不知底細的人,倒也不易看出來。
檢楊簡單了講了目前的處境,我裝做仔細聆聽的樣子,其實也和廣子林告訴我的情況差不多。檢楊說完,含含糊糊地提問我是為何在此處?我裝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這招是廣子林教的,但凡有點眼色的下屬都知道,上面的人一旦如此表示,那麼此類話題就提都不要提!檢楊見狀,果然緘口不提此事。
好一陣冗長的對話。我把話題引到這次他出兵的事情上,漠不關心的隨口問道:「那暗門門主現在如何?」
檢楊頗為自得地說:「那日攻打,賊人頑抗,但最終不敵。那暗門門主身負重傷未能及時脫逃,被屬下一舉拿下,還有個壇主急於護主,也被活捉了。世人多有誤傳,道暗門門主非人非獸。原來也不過是個年青人,只是一頭白髮而已,若不是有一個壇主拚死相互,實在不敢相信暗門門主是如此年少。」
我隨口道:「哦?那倒是有趣。這個門主現在關在何處?」
「在萬毒世家的地下酒窖裡。」
「甚好,」我故做高興,「領我去見識見識,這個傳聞中的暗門門主。」
檢楊不敢違背我的意思,招呼了二十來人,前後護著去了酒窖。
酒窖分三層,都在地下,下到第二層的時候我看見了齊埔,鐵鏈加身,傷痕纍纍地伏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我皺了下眉頭,道:「怎麼,
你們對他們用刑?」
檢楊聽聞立刻對旁的看守怒斥道:「叫你們好好看著,你們怎麼那麼多事!……」
幾個負責守衛的人唯唯諾諾的點頭稱是,檢楊罵過一陣,這才對我道:「捉這兩個人也算死傷眾多,下面的人心有怨懟,也就是拿他們打兩鞭子,出出氣……」
我冷冷掃他一眼,檢楊立刻住了口,我道:「行了,也沒什麼。以後好生養著,別還沒到天山這兩個人就沒命了。」說罷轉身往下一層走去,檢楊急忙對旁的人吩咐叮囑。
第三層的石門打開,我只感到一種似乎是來自地獄般的冷氣混合著一絲血的味道撲面而來,不由地拉緊了大逑。
隔了一個多月,又看見上雲。
他被手腕粗細的鐵鏈綁在酒窖的一根支柱下,跪坐在地上,外面已經瀰漫開了冬日的寒冷,地窖裡更是陰濕,而他卻只穿了一件白色很髒的單衣,被鞭子抽打出凌亂的破口,有凝固的血漬被凍在裂口上面。他低著頭,白色的頭髮垂下,在地窖詭異的黑暗中,彷彿一個夜精靈。
「小心台階。」旁的人低聲提醒道。
上雲聽見了,懶懶地抬起頭。在他那一瞬間短暫的失神中,我不敢確定那個流過他眼底的神色該怎麼形容,那一瞬間一雙眼睛亮地嚇人,像一個小孩子看見失而復得的玩具,又像是一個飢餓的狼看見了美味的食物。
我順著台階慢慢走下去,上雲看著,眼裡慢慢浮出一絲笑意,然後越來越濃。
「嗯……小,小姐,這個賊人端是狡猾,還是不要太過靠近的好。」檢楊從後面趕了上來,攔著我說道。
「不礙事,他現在這副模樣,還能興風作浪不成?」我說著,並不停下腳步,「這個就是暗門門主?」
「是,」檢楊恭敬地說,「正是此人。」
檢楊看我還不停步,有些擔心地說:「小姐就在這裡問話就行了,這賊人本事倒不小,小姐要是有個萬一,老夫可擔當不起。」
我隨口道:「那你在原地等我好了,我去看看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暗門門主。」
檢楊無奈,也只得跟在我後面走了過去。
我在上雲面前站定,問道:「你就是暗門門主?」
上雲嘴角微微一彎,勾出一個妖冶的笑來,嘴唇微動,我耳裡便傳來個幾不可聞的細微的聲音:「你裝地還真像。」隨即就聽見上雲大笑著高聲說:「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你最好承認,我可以先留你的命在;如果不是,你最好也承認,我可以給你個痛快。」我一本正經地說,邊說,邊又聽見他細若游絲的聲音:「夫人近日可好?我可是常常掛念你呢。」
我心下一跳,眼角掃了眼一旁的檢楊,看他並無異狀,心下嘀咕: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腹語?
面前的人依舊帶著摸棱兩可的笑容答道:「難道這兩天給我的痛快還不夠多嗎?」
一旁有人呵斥道:「大膽!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什麼人!」
趁旁人呼呵的時候我飛快地低聲問道:「你傷重嗎?」
上雲大笑道:「區區個女子,是哪個護法或者是天師的小妾嗎?」黑白分明的眼睛成了彎彎的月牙形,對我囈語道:「你看呢,夫人?」
反正後面人看不見,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看著我,眼睛依然在笑。
檢楊斥道:「滿口胡言亂語。」轉而對我說,「小姐無須置疑,此人的確是暗門門主,有門主令牌為證。」
我點點頭,對上雲道:「也罷,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反正你日子不多了,還是早點做好覺悟吧。」
上雲聽著,自然明白我的話似乎另有所指,腹語道:「怎麼樣都行,你先離開這裡,別冒險了。」面上笑而不語。
我轉而對檢楊說:「請個醫師過來給他包紮一下,你要請功最好是獻上一頭猛虎,而不是一隻病貓。」
檢楊趕忙稱是。
我轉身離去,耳邊又響起上雲的聲音:「看見你平安,我很高興……」
我轉頭,深深看他一眼,他妖冶含笑的眼依然看著我。轉身離去。
第二天,黎明之前。隨我同來的三十來個暗門高手突然暴起發難,衝進酒窖劫人。檢楊自睡夢中驚醒,趕忙加派人手想把人再劫下來,一邊急忙向我所住的屋子衝過來。
還沒等過東廂,就在大堂看到了我。大急:「聖……小姐!!」
小鐺手持匕首,架在我脖子上,對衝過來的檢楊冷然道:「叫你所有人馬都留在原地不動,放我們一幫兄弟走,不然……」手上匕首一緊。
「住手!」檢楊呵道,「爾等好大的膽子!」
小鐺面色更冷:「再敢走近試試,是我的刀快還是她的脖子硬!」
我面上掛淚,淒然道:「旗主,這幫歹人在我回天山路上劫持我,說要以我換他們門主,對不起……」
檢楊大急道:「小姐這是何話!是我等失職,未能察覺小姐命懸人手……」
小鐺不耐煩道:「囉嗦什麼!開門!放人!」
檢楊遲疑。
我暗叫不好,趕忙說:「你等賊人,我天主教大軍不日就要南下,你以為你們這麼苟延殘喘有用嗎!等易揚領軍而來,我叫你們死無全屍……」
小鐺更是一沉,呵道:「還不放行!」
檢楊再無猶豫,趕忙吩咐手下人讓道放行。
……
……
廣子林不知道在那裡等了多久,他看我走過來,一收摺扇,抱拳道:「恭喜夫人馬到成功。」說著對旁的人做了個眼色,數十個人架著被我從地窖中救出來的兩個人離開了。
廣子林還在說什麼,我斜著眼看被人架著走的上雲,只是一個側面,可他面上震驚的表情卻是那麼顯露無疑。到此時才知道,未免太遲,謀反的廣子林最大的盟友,其實就是我……
我輕輕咬著唇,心裡暗暗猜測著上雲此時的心情,氣憤嗎?失望嗎?傷心嗎?悲哀嗎?還是……後悔嗎?
我抬眼看著廣子林:「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兩個人?」
廣子林若有所思的看我一眼,道:「自然是關押起來,送給天主教了。」
我輕嘆一聲,道:「他落地這個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廣子林聽著不語,看我的目光更是多了一分考究。
廣子林正要說話,旁邊的來了一人對廣子林道:「廣爺,方壇主有事求見。」
廣子林笑道:「這小妮子倒是性急的很,也好,叫她去大帳等我,把上雲和齊埔也押過去。」轉而對錯愕的我說:「夫人不妨也一起來吧。」
我搖頭道:「不了,我不想在這裡耽擱,小鐺和先生還在車內等我呢。」
廣子林道:「反正還要準備些時間,夫人不妨來看看也好。」也不等我又要拒絕,他轉身就走,無奈,我只得跟他去了大帳
大帳內,方凝還沒來,上雲和齊埔在大帳正中,脖子上被人架著刀。上雲手腳均上著鐵拷,隨意悠閒地坐在地毯上,彷彿他還是一個王者,而不是階下囚。
廣子林走過上雲身邊,在帳門正對的主位上坐了下來,隨手一指左下手的一個團蒲對我笑道:「夫人請坐。」
我慢慢走過去,路過上雲身邊時,垂下眼睨著他,他似有似無地看著廣子林,一張美麗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沒有溫度,沒有表情,也沒有看我。
我默默走過去,默默坐了下了,默默垂著眼,什麼也沒說。
場面一時寂靜,廣子林先打破沉默,笑道:「此番又勞煩夫人相助了。這段時間多勞夫人出謀劃策,鼎力相幫,不然我焉能有今日?如今賊首落馬,夫人功不可沒,在下可不知到底要如何酬謝夫人才好。」
幾句話,分明不是說給我聽的。我眼垂地更低了,絞著手指不說話。
「只可惜夫人一心歸隱,無意世俗……夫人今日有什麼要求但說無妨,但凡我力所能及,絕不推辭,全當我答謝夫人一片厚愛。」
我皺了皺眉頭,心想要挖苦上雲,實在不需拿我說道。
「廣子林,」我依舊低頭不語,卻聽上雲戲噱的聲音響起,「看來以前是我小看你了?居然勾結我的夫人造我的反?」
廣子林長笑道:「上雲,事到如今你還以為你是一派之主嗎?你不過只是個毛頭小兒,憑什麼號令我等大志男兒?如今我棄暗投明,也算眾望所歸。」
上雲不屑道:「眾望所歸?廣子林你未免太會誇下海口。」
廣子林一笑,話裡帶了抑不住的興奮說:「你的夫人懷著你的骨肉反你,看到這個事實你還不肯承認嗎?好,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眾叛親離!。」
我皺了眉頭,廣子林就這麼喜歡變著法子折磨別人嗎?他想看到什麼,上雲憤怒,失望,咆哮嗎?
正說著,有人進了來。
上雲回頭去看,有一瞬間的失神。
廣子林很是高興,自己從座位上站起來,迎了上去,笑道:「方壇主來地正好,我們正談到你呢。」
方凝不語,水靈靈的眼睛掃視了帳內眾人,最後落到從開始到現在都一言不發的齊埔身上。齊埔看著方凝,目光立刻冷了兩分。
廣子林高興地說:「你看,方壇主,按當初我們說好的,我把齊埔綁了給你,從今以後他就是你的了,由你處置。」邊說邊斜眼看著上雲的表情。
方凝福了福身子,道:「如此,多謝廣爺了。」
上雲冷眼看著,目光如冰。廣子林心情很是舒暢,點頭微笑。
卻見方凝走上兩步,正站在齊埔面前,一揮手,兩旁架刀的人把刀拿了開去。齊埔沒有動,毫不迴避地看著方凝的眼睛,我順著棋譜的目光看去,卻見方凝的眼裡平靜地沒有一絲風浪,靜謐地有幾分怪異。
不對!
只是電光之間,方凝祖傳的寶劍「鏽殼」就插進了齊埔的心臟,齊埔嘴角緩緩流下一道血絲,他看著方凝冷笑,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與她右手持劍殺齊埔的同時,趁廣子林還在錯愕當中,就見方凝一直攏在衣袖當中的左手翻了上來,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就這麼架在廣子林吼間。
「你……!」廣子林豎眉。
方凝嘴角微微彎了一彎,右手慢慢抽出「鏽殼」來,齊譜隨之倒地,嘴角的那絲冷笑凝結在他的臉上,彷彿她殺他,是他早就知道的。
「放開門主。」方凝冷聲說。
廣子林臉色發青:「方凝你敢!」
方凝冷笑一下,左手依然拿著匕首,右手「鏽殼」劍峰一轉,兩人本來距離就近,方凝心下半分猶豫也沒有,出手快如閃電,加上廣子林受頸間匕首所限,這一劍快狠準,直接從廣子林腹部穿出。
廣子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怒吼道:「你敢殺我!」
方凝「哼」了一聲,抽出劍來,「鏽殼」的劍身上掛滿血痕,卻還意猶未盡般閃著陰冷的光芒。方凝沒有溫度地對上雲身邊兩個已經開始打顫架刀手說:「放開門主。」
在方凝這等立威之下,兩個刀手哪裡還立地住,立刻丟了刀跪在地上,冷汗淋淋。
上雲看在眼裡,笑地高深,他站起來,手腳上的鐵鏈叮噹作響。
我看著心裡恐懼開始放大,方凝下一句話則打碎了我所有幻想,「門主,屬下現在不便行禮,門主勿怪。」
上雲笑道:「方家妹子這回立了大功,反正要成總司了,以後見我也不用行禮了。」
方凝聽著,冷竣的悄臉上這才似乎有點點冰川消融的跡象。
廣子林臉色已經開始蒼白,腹部汩汩地流著血,卻依然努力使自己保持站立,他恨聲道:「方凝你個反覆小人!」
方凝聽著,眉頭一豎,對著廣子林又刺了一劍,冷冰冰地說:「錯了,我哪裡反覆了?我根本從來也沒有要效忠於你。」
廣子林悶哼一聲,再也站不住了,捂著腹部半跪的地上。
我驚恐地從團蒲上站起來,心裡大叫不好,方凝歸順果然有問題!可廣子林拍著胸脯保證,我也就沒有置疑那麼多,卻就是在這一環上出了岔子!
上雲看著一臉扭曲的廣子林,邁著悠閒的步子踱來踱去,連帶的鐵鏈響動聲不絕。「廣子林,這回你挑撥幾個壇主互鬥,殺了幾個廢物,手段確實不錯。兵不血刃就讓文曉生不戰而遁也實在是厲害。」上雲笑道,「要不是我事先安排下萬全的打算,這回可真就栽在你這個『萬人枯』手裡了。」
廣子林因為流血,原本就不紅潤的臉上更是慘白:「你明明在莊外,怎麼可能授意方凝做這些……」
上雲眼睛微微眯著,不緊不慢地說:「你忘了我中途回來過一次?大棘山脈三個壇主除平嬌被廢,其他兩個都在霧鼎山莊。三個壇的大軍,」上雲搖搖自己細長的手指,「群龍無首。廣子林你便派了自己親信的幾個令主拿了你的令牌過去控制局勢。莫說在平嬌一事上你對我深有不滿,即便是一個普通心腹,我也斷然不會一點提防也沒有。方壇主識大體,願意屈尊假從於你,要的酬勞也很合理,不過是要親手血刃齊埔。反正你也要找盟友的,看在你為暗門奔波這麼多年的份上,不如我順水推舟,送你一個好了。」上雲眼神流轉,帶上邪氣的笑容,「唉……我本以為是我多心了,誰想到廣子林你,果然做出讓我痛心疾首的事情來。」
廣子林的傷口血流不止,以至於說話都開始有些喘:「門主果然棋高一籌……可是現在寶瓶口已經落在冷蕭受裡,大棘山脈的三個壇也在我的人手裡,北方天主教也竣鄴山莊蠢蠢欲動……就算殺了我,暗門也完了。我的確是輸了,可是你也贏不了!」
上雲輕蔑地笑了:「廣爺你的消息未免太『靈通』了。冷蕭現在已經伏誅了,而大棘山脈現在有文曉生坐陣又怎麼會成了在你手裡?想用這個要挾我未免太天真了,你忘了嗎?你左近的彎弓壇到底是聽命於彎弓壇壇主的,下面人向你匯報情況時一不小心『遺忘』了點,也是可以理解的。」
廣子林臉色全白了,眼神也開始發直。
上雲瞟了他一眼,道:「廣子林,你也是血雨腥風裡面走過來的人,自然是不怕死的了。不過你現在傷如此之重,再不包紮就來不及了……方總司,」上雲抬眼笑笑,道:「叫廣爺的心腹過來幫廣爺打理下傷口。」
方凝沒有動,手裡的劍尖就對著廣子林背心,道:「回門主,帳外所有叛黨已經全部被殺,一個不留。」
上雲故做可惜裝:「啊……這樣啊。那好吧,」他踱到那兩個不停打顫的刀手旁,對其中一個腦袋踢了一下,道:「去,把平嬌帶來。」
廣子林已經快要倒下了,此時全憑一口氣撐著,聽到上雲說到平嬌,一張不似人的臉上,表情猙獰:「你幹什麼!要殺要剮衝我來,她幹了什麼!她什麼也沒幹!」
上雲恍若不聞:「廣子林,我聽聞你獨創了許多折磨人的法子,很有意思。叫什麼『人彘』的,手腳都跺了,切了耳朵,削了鼻子,割了嘴唇人卻還活著,放在藥裡泡著還能活上三五個月。還有一個叫『自烹』,活活把人的手啊腿啊給烤熟了,還灑上調料,那人餓狠了,萬一良心一黑,就吃自己了。還有什麼『蟲窯』『百鬼』……」
廣子林怒吼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上雲臉上笑容一收,陰森森地說:「幹什麼!廣爺你不是一怒為紅顏嗎!那我就在你面前折磨她,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法子都在平嬌身上試一遍!」
廣子林牙咬地直響,一絲血紅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狂笑:「好好好!報應不爽!昔日我用此招逼人歸順,如今也應到我身上來了……好的很,好的很!」
就在此時,廣子林雙掌拍地,猛地向後彈去。這一掌估計用盡廣子林全身力氣,速度之快,實在令人避無可避。
的確,沒有避開,他就那麼直直把自己插在方凝的「鏽殼」上,那掛著自己血的劍尖從自己心口上伸出來,想毒蛇吐出的血信子。方凝一皺眉頭,抽出劍來。
「廣爺————!!!」
一個碧色的人影衝了進來,平嬌看都沒有看屋內的人一眼,直接撲到廣子林身邊,嘴唇微顫,杏眼大睜,「怎麼會成這樣,怎麼會成這樣……」
廣子林微微張嘴,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他望著上雲,卻再也沒了不甘很憤怒,只是很卑微,很卑微地說:「門主……謀逆是我幹的,與……平嬌無關……求門主……看在平嬌在暗門效力多年的份上……給她個痛快吧……我……我……我……」
「別……別說了,別說了……」平嬌眼淚四溢,死死抱著廣子林。
廣子林目光看著平嬌,不再是平日嬉皮笑臉的樣子,只是看著,那眼神,我想我也看到過,就是分別時易揚看我的眼神:溫柔地像要溢出水來。「……我知道……嬌兒……你愛門主……他怎麼對你,你都……」廣子林嘴裡流出的血更多了,沾染了嬌娘的衣襟,「……嬌兒……可是,認識你,我卻一點都不曾後悔過……」
聲音很小,我模糊的只聽見這麼多,然後聲音愈小,最終歸於無聲。
平嬌抱著廣子林的屍體,目光開始飄忽,她是否想起,多少年前,那個孩子,口口聲聲說她是他未來的娘子。開始想起,兩個家人在亂世中如何掙扎求存,想其他和她殊途同歸的歷程,想起,他在多少多少年間,為她做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她總是喜歡看著前面的,不肯看一眼站在她旁邊的他。
他也總是嬉皮笑臉,不肯認認真真對她說完幾句實話。
等到他也站在她前面了,她的心裡卻再也沒有空的位置了。
她還是那個嫵媚煙行的她,他還是那個嬉皮笑臉的他。
她以為,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子林,」嬌娘溫柔而輕聲地說,彷彿廣子林只是睡著了,「是我錯了,沒有好好待你。其實……在你說『嫁給我』的時候,我也是高興的。」她輕嘆一聲,道:「我在茫茫人海中,找了一輩子,卻一直沒發現,其實你就在這裡啊……」她微笑,輕輕理著廣子林的頭髮,「不過,現在找到了,也不晚。」
平嬌扭頭,平靜地對方凝說:「麻煩借劍一用。」
方凝抬眼看著上雲。
上雲冷眼看著,沒有任何表示。
平嬌一笑,自己伸手去拿劍,方凝也沒反抗,就這麼任她拿了去。
利劍穿過血肉的聲音,其實有時候也沒有那麼殘忍。你聽地那劍身與皮肉摩擦而發出的歡呼聲,彷彿就是一雙細緻靈巧的手撥過古老卻依然動聽的琴鉉……
與此同時,我終於不著痕跡地慢慢退到了帳門口,挑開簾子,正要閃身而去,卻聽地背後一人陰冷冷地說道:「夫人,你這是要到哪裡去啊?此番若不是夫人你運籌帷幄,落井下石,煽動來幾個門派圍攻又加上天主教援兵,不然我又怎麼會有今天這副打扮?」
我心如落冰窟。
讓我後悔的不只是自己又落於人手,更讓我備受折磨的是:上雲也許不會對我怎麼樣,那麼,小鐺和先生呢……
想一想,「人彘」「自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