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鐺視角】
清水,乾糧,草藥,衣物……我清點了車內種種,卻還不見清清來。「難道還依依惜別不成!」我心下不爽。那廣子林老是半夜三更竄到清清房內,雖然我知道根本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舉動,可是心裡還是很不高興。
廣子林果然不是什麼好鳥!
而如今,馬上就可以離開了。想一想,簡直像場夢,噩夢與美夢。
那時的畫面……
台階縫隙裡青苔淡淡的味道瀰漫,內院天井的上方是被屋簷圈住的四方天際,我轉身,偶爾我也會想,如果那時,我沒有轉身,也許……
穿玉蘭色長紗的女子輕輕而笑,四周隨她的笑容而捲起一個一個淺淺的漩渦,她纖長的婕妤下,一雙清澈的眼睛彎成好看的形狀,倒映著我呆呆的痴像。一瞬間,玉蘭花開,她美得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就是那一瞬間的畫面,無數次浮現在腦中,我回想的次數那麼多,以至於有時候我都記不得其他清晰的輪廓,我只記得,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在我失望,期望,絕望的時候不曾消退半分。
閻王劫負著手慢慢踱過來,到草藥箱裡一陣亂翻,好不容易歸整好的東西又被他翻亂了,我沒好氣的說:「喂,你找什麼!」
他收了手,悻悻的說:「檢查檢查……」
我翻個白眼:「檢查好了?你看又被你翻亂了,閃一邊去!」
閻王劫一呆,默默站到一邊,我又開始收拾東西,忽然覺得旁邊的閻王劫沉默的很不對勁,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卻見閻王劫一臉迷濛神色,我低聲說:「至於嘛,這麼小氣……」
他顯然聽到了,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沒有,我想起些以前的事,我若不是惟獨精通醫術,其他一竅不通,那麼也許華焰就不是今天這麼個下場。」
「哦!華焰是不是清清她娘啊?」我還記得呢,很小的時候,在莊內,有位主夫人,是莊主的妻,我那時實在太小,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她似乎是個很病態的女子,她死的時候,莊主悲痛萬分。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有點神秘的主夫人,就是天山上的華焰,清清的生身母親。
我是莊內人帶回來撫養的嬰兒,華焰死的時候,我才兩歲,什麼也不知道,記憶就中只剩下那時竣鄴山莊鋪天蓋地的白色綾緞,成了籠罩在山莊內不褪的悲哀。
閻王劫笑了:「是啊,可是清清也一點也不像她娘。她娘總是冒冒失失的,而且總是笑的很開心,到處闖禍卻從不知道收斂……」閻王劫臉上的笑容是留在昨天了,不然又為何突然哀愁起來,他嘆了口氣,道:「清清一向沉穩,她娘當年要是有她一半鎮定,也就不會……」說著又住了口,開始嘆氣。
我吐了吐舌頭,道:「你人還沒老,就這麼成天嘆氣,肯定斷氣斷得早!氣都提前被你嘆完了。」
閻王劫拂袖離去,不忘贈我一個白眼:「臭小子,損人不怕折壽!」
我嬉笑道:「老爺子別走了,小子知錯了!您回來繼續當氣包吧,小子什麼也不多說了!」
閻王劫鼻子裡「哼」了一聲,又踱回來,道:「等丫頭的事一了,我才不在這裡聽你說瘋話呢!」停了停,又開始嘆道:「丫頭命裡帶煞,受苦受難……唉!饒是她心無俗物,卻身不由主,她要真的可以不問世事倒真是她的福氣了,我看地出,你個毛頭小子也是想真心對她好……她有人陪著,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我笑,心裡很是高興:「您老這話是不是算把清清許給我了?」
他也趔開嘴笑道:「你不是早就有這個打算了嗎……」他笑一笑,又垂下來,輕聲道:「還有她的孩子……」
我手上一頓,心裡也難受起來。
清清恨極了上雲,卻有了他的孩子……每念及此,嗔,怒,妒,悔,恨……心裡翻江倒海。是啊,她為什麼不該恨呢,她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就因為聖女的身份而落得幾近禁臠的下場。
而對上雲的仇恨卻絲毫不影響她對肚子裡孩子的維護。
孩子,是她莫名其妙,卻異乎尋常的執著。
我還記得初見清清,她說話,她笑,她舉手投足,都給人一種朦朧的感覺,讓人覺得在她周圍密密的圍著什麼,她清清澈澈的讓人一眼看到底,卻又不知那一潭清水裡到底是如何模樣。或許說,她在刻意壓制自己,不讓別人走近,也不走近別人,可能,是在她的身份在提醒她,她與我們是不同的。所以,她推開哥的時候,那一剎那,她放開玉鎖而轉身,我卻可是清楚看見她眼底翻滾的痛苦和掙扎。而她就是如此,儘量避開與所有人的交集。
而這個孩子,似乎卻衝開了她對其他人所設下的屏障。至此,清清才放棄被動的地位,開始為自己打算,為孩子打算。她終於不只是個旁觀者、接受者。
不得不說,她的打算是摻雜了恨的,她的恨讓她想置上雲於死地,同時,也是摻雜了愧疚的,對天主教,對竣鄴山莊的愧對讓她總想為這兩家做些什麼。
也許,也正是因為她自己邁出了這一步,才願意接受我的吧。
我知道她心裡裝了兩個人,一個在天主教,一個在竣鄴山莊,然後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插足的位置,不過,我卻開始充滿希望,她最終放棄了易揚,放棄了哥,不是嗎?
「傻笑什麼呢!」閻王劫突然說,「不覺得很奇怪嗎?丫頭怎麼這麼久沒來?」
我一下驚覺過來,突然心裡莫明慌了起來。
我想了一下,對閻王劫道:「您老先上車,別出來,我去大帳找找。」
顧不得先生,我往大帳方向奔去。
才奔出幾步就看見一個人的屍體,暗門的人,我的心開始跳的很快:老天你要是真的開眼,就別再折磨清清了,她吃的苦難道不夠多嗎?上蒼何其忍心如此對待一個虛懷若水的女子。
再奔近幾不,就聽到有人慘呼的聲音,我警覺地回頭張望,只見不遠處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奔出兩步,而他身後持刀的人則毫不手軟的跟上一刀結果了他。令我覺得膽寒的是,倒下的,是暗門的人,而殺人的,也是暗門的人!
我腳下加快,那殺手看到了我,高聲叫道:「站住!什麼人!」聲音在我身後不遠,光從速度來看就知道是好手。
我奔的更快了,清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不該來救上雲的!不該來救的!
清清因為仇恨和孩子而拿起權勢,以自身為籌碼去勾心鬥角。而她真的能扳倒上雲反倒猶豫起來。
其實上雲押在天主教那個旗主手裡不會死,落在廣子林手裡也不會死,兩個人都想拿他邀功又怎麼會讓他死?偏偏廣子林要去搶人,天主教的人自然以為是暗門的人來救門主了,他若是救不出來倒還好,怕就怕裡面天主教的人逼急了一刀先殺了上雲,大家一拍兩散!
如果沒有廣子林不搶,或者,五旗的人不來,上雲最終落到易揚手裡,在沒有利用價值了之後還是難逃一死。而我知道,清清之所以不忍,是因為上雲被擒,全部都是為了她!出兵是為了她,受傷是為了她,到最後,被人活捉受辱還是因為她的原因。
她不忍。
那時,我知道,我如果堅持不讓她去,她也沒有辦法,可是我沒有。因為我不想,以後的日子裡她一直揣著一絲難以磨滅的愧疚生活下去,尤其是對她的仇人的愧疚。我不願意,讓她在那麼複雜的情緒下生活下去。
她只是想要一個平衡,上雲可以死,但是,不能是這麼死,死在他對她的恩惠下,她不要。
她心裡單純的善良也允許自己平白無故接受這些,難道這些就可以補償清清所遭受的,所失去的嗎?她涇渭分明的感情容不下這些,而她心裡柔軟的地方更容不下這樣的自己。或許,這也是我對她義無返顧的原因。在她淡漠,冷清的外表下,令她發光的,就是她身上這些說不清的東西。
大帳附近,血流成河,我驚訝的發現廣子林大帳附近人的兵器居然全是帶彎工壇標誌的。心叫不好,足下生風,不少人迎面攔截,都被我迅速閃了過去,直奔大帳。
清清,千萬不要有事啊…………
我饒過一個拿點蒼刺的殺手,一把拉開大帳門:
「清清——……」
眼前那一幕,看地我一呆。
大帳的地毯上全是鮮血,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鮮血上,白髮的上雲挑著清清的下巴,忘情的吻著,清清緊閉著眼,淡淡的眉毛緊蹙著。
上雲側頭看了我一眼,一手順勢攬上清清的腰,妖氣的挑了下眼。
我大怒,道:「你放開她,離她遠點。」
說著衝過去,一掌揮出,上雲淺笑,絲毫不避,左手還了我一掌,那一掌看似極猛,卻一點掌風都不帶,我覺得蹊蹺,不敢硬接,變掌為指,戳了過去。
上雲冷笑,我只覺得指尖只是剛剛碰到他的掌心,就有一股陰冷的氣力透過來,我全身一僵,連忙撤掌,卻悔之晚矣,上雲趁我身形一頓的時候,五指成抓,直接扣在我脈門處。
心下大驚,只是一招!
一招之間制服我?連老莊主也不敢說肯定有這個本事,何況他年紀輕輕?到底是哪門子邪門工夫?
「你別忘了!」清清高聲道,「我們說好的!」
上雲轉頭看她,笑道:「放心,不會傷他。你也看到了,是這小子先動手的,我若真要殺他,他現在已經沒命了。」
我心裡開始慌了,對清清道:「你答應他什麼?無論他說什麼你都不要答應!」
清清緊抿著唇,眼光閃動,卻只是看著我,那種目光看得我一陣心疼。
追著我的人早就停在帳內了,因為上雲已經親自動手所以都拿著兵器站在一旁,上雲笑道:「來啊,好好招呼鐺少爺,有個不周全的,要你們腦袋。」
我正待反抗,卻聽地清清道:「小鐺……」我抬眼,看見她言又欲止的複雜表情,心裡一痛,就這麼讓人把我綁了起來。清清看著,死死咬著嘴唇卻一言不發。拉出帳門的時候,我隱隱聽見,上雲說:「夫人別再玩什麼花樣了,為夫也累了,還是……」
我突然在想,難道上雲要挾清清的籌碼,就是我嗎?而清清……
心如鍋煎。
我手腳被縛,然後被人灌了抑制體力的藥,手腳無力,人也昏昏沉沉的。
恍惚中,似乎被人扔到小小的馬車上,一路顛簸而走。
我總是時清醒,時沉睡,不知走了多久。
一次我悠然轉醒,馬車還在不停顛簸,四面都被蒙了黑布,我扭著身子想四下摸索一下,有什麼可以借助的,把手腳上的繩子磨開。
幸運的是,角落上有一個尖利的突起,應該是加固四壁的一個釘子,我把手上的繩子對著釘頭,摩擦起來。
趕車的兩個人在說話,正好隱隱可以聽清楚:
「……哦,這麼說農老二也去了?」
「唉,大棘山脈那邊最近實在凶險的緊,農老二這麼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大家都是過的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現在天下不太平,真要該死,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
「是啊是啊……」兩個人又唏噓一陣。
其中一人又說道:「這峻鄴山莊也忒大膽,怎麼直接攻向大棘山脈?它難道不怕天主教在後面補它一刀,前後受敵。何況雖然我大棘山脈只有三個壇,但各個兵強馬壯,養精蓄銳,和他鄴飛白手下萎頓已久的竣鄴莊叮噹然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還有個從總壇日夜加急趕來的毒鏢一壇!鄴飛白真的是沒腦子嗎?」
另一人道:「他竣鄴山莊最傑出的人號稱『九刀』,除那個已死的鄴老爺子和鄴飛白外,還有七個人呢,就算鄴飛白實在出類拔萃,要是沒有點手腕,現在能當上莊主嗎!」他停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又道:「那日門主吩咐方總司圍剿那天主教的靈旗我剛好在旁候著,正巧來了封加急密報,門主看了以後就讓方總司通知毒鏢壇羅壇主,帶全部人馬去寶瓶口。」
「寶瓶口??怎麼會,那大棘山脈……」
「你看,我說奇怪吧,大棘山脈吃的那麼緊,為什麼加援卻全部去了寶瓶口?」
「莫非……難道……天主教在攻打寶瓶口?!」
「咳咳……上面人的心思咱們就別猜了,知道多了對自己也沒好處,這話就咱兄弟說說,千萬別和別人說……」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他們還在說,我卻又開始抑制不住倦意,在我昏睡過去前,我是高興的,因為手上的繩子,終於磨開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鬆了鬆手,心裡一陣暗喜。昏睡過去前,我用手死死攥住了繩索磨開的地方,心裡其實很擔心,怕在我昏睡過去的時候被人發現了。所幸的是,現在雙手一掙,繩子就開了。
我停了一會兒,讓早就麻木的手慢慢回覆了知覺。
上雲是個混蛋,上雲是個混蛋,上雲是個混蛋……我在心裡默默罵到。不對,混蛋是我罵我哥的,罵上雲混蛋豈不是抬舉他了?
環視四周:馬車的車門是木質的排扇,應該被封了,一點縫隙都沒有,車壁上的小窗被黑布蒙上了,結論是:我完全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什麼狀況,只知道,車是停著的。
我把腳上的繩索也解下來,活絡一下經脈,還好,除了四肢無力倒沒有其他什麼異狀。
手腳自由,可是我並不敢大意,馬車雖然停著,但是四周肯定是有人守著的,其實我倒還希望車是在行進中,這樣反而不會引人注目。
思忖片刻,我決定還是先打量一下情況再行動。
蒙著小窗的黑布十分結實,我手上無力,又不敢做出太大響動,費了好大的勁才開了一個小小的洞。
有隱隱的聲音穿來,我細細一聽,居然是清清的聲音。
「那這裡面是誰!你說!這裡面是誰!關著什麼人!」她質問著,聲音漸近。
我忙湊上小洞一看,正是日落之後,想來是要露宿在路邊的。清清站在離我不是很遠的地方,指著我的方向問著身旁的人。她微皺著眉,雙肩因為激動而不可抑制的微微顫抖,臉色有點微紅,不再是慘白的面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激動的原因。
我轉了個角度,看她身邊拉著她的人。
不錯,果然是上雲。
他穿著皮革的勁裝,和皮革的及膝靴,顯得四肢修長。頭上的白髮還是用一方褐色的頭巾包了起來,儘管如此,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他與常人的不同。膚色格外的白,瞳仁分明的黑,紅唇更是鮮豔,他人若是這個長相,很可能極是美麗奪魄,他固然是好看的,但是好看之中邪媚更多。
他冷冷的,拉著清清不讓她衝過來,「誰告訴你的。」
「還用說嗎!其他人你有必要這麼藏著掖著不讓我看嗎!」
上雲不可察覺的皺了下眉頭,正要回答,卻被清清打斷。
「你騙我!說好的你會放他走!」她大聲道,眼裡水光閃動。
我的心莫名的狠狠一痛,很心疼清清這樣,也懊惱自己成了她的軟肋,同時,也有一絲絲小小的甜蜜。
「行了!」上雲冷然道,「你不是一向自持的很嗎!怎麼碰個離鐺就激動成這樣!」
小樣兒,清清和我交情豈是你個變態能理解的!
「當初你怎麼說的!你說只要我乖乖留下,本本分分當霧花夫人你就放他平安離去的!」
上雲忽而怪笑道:「是啊!區區個離鐺,你就願意當一輩子霧花夫人,如果不是離鐺是易揚呢?是鄴飛白呢?你是不是還會主動來伺候我?」
清清臉色一變,一邊想用力掙脫上雲的手一邊道:「我原以為你會是個言出必踐的一代梟雄,原來也不過是個兩面三刀的土匪強盜,還想和他二人相比?你連提他們的名字都不配。」
上雲死死拉著清清的手臂,任她掙扎卻並不為所動。「是不配,」他的臉上還掛著怪異的笑容,「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得不到你。哦,對了,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把你放在心上,天主教就要新立聖女了。你不知道?」
清清眉毛微動,眼角抽搐,她狠狠的說:「隨你怎麼說,我只要你履行你的承諾,不然……」
「不然如何?」上雲挑著眼睛笑道:「你還可以怎麼樣?策動第二個廣子林造反?還是一走了之不告而別?」
「你別忘了,你孩子還在我肚子裡!」
「哈哈……」上雲大笑,彷彿是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事情,「夫人怎麼會,拿這個要挾我?你不想要,就放掉它好了,反正一開始死活要留著孩子的人也不是我,剛好,沒有它,你也可以早些過來侍寢了。」
「你……!」清清怒極。
「離鐺如今放不得,」上雲依舊笑著說,「竣鄴山莊和天主教同時發難,說不得這兩家之間有什麼協議。大棘山脈被鄴飛白吃的那麼緊,怎麼可能放這個知道我暗門內部這麼多事情的離鐺安然回去?能留他命在,我已經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了。」
我苦笑,是啊,我能活著,已經全部是依賴在清清身上了。
後悔。
真的從沒這麼後悔過。
我出霧鼎山莊的時候,清清說,不要告訴天主教也不要告訴竣鄴山莊。她不要回去。我答應了。
清清說過,在萬毒世家和幾個小門派過後,上雲的手段,應該可以殘存,所以那時聯合廣子林救出先生應該很容易。
而在我,我卻恨死了上雲。
所以,我找到朴藤戈,讓他通知最近的五旗,他知道我是一直跟在清清身邊的,所以並不懷疑,就這麼召來了檢揚。
我私以為,我並沒有違背清清的吩咐,而上雲死,也該是清清願意看到的,卻沒想到弄巧成拙。
一時悔不當初。
「況且,」上雲還在說,「有那個小子在,夫人你才會安心待在我身邊啊。」
清清神色有些晃動,嘴唇微微開合,她四散的目光最終聚合起來,落在上雲臉上,成了那麼鋒利一把刀子,讓上雲神色中的不安一晃而過。
「我真後悔,居然回來救你。」她一字一句的說,不再激動,卻是冰冷徹骨。
上雲冷哼一聲,道:「可你還是來了。為了什麼?我的孩子?」
「它不是你的孩子!」清清大聲說,「它可以是任何的人的孩子,但我絕對不會讓他管你叫爹!你想都別想!」
上雲神色一變,我心裡「噔」的跳了一下,不好!
「我想?哼!這個孩子是豬的是狗的,我都不在乎!」他說著,手上猛的一甩。
清清估計尚在悲憤之中,也根本沒有什麼心理準備。上雲手上一帶,她立足不穩,就這麼從旁跌了下去。
「清清——」我失聲道。
上雲眼裡一亂,想伸手去扶,卻似乎猶豫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地上是草地,軟軟的,清清跌在地上其實應該不會很疼。
但是,她的倒下驚起了一旁吃草的一匹白馬。
馬兒冷不丁吃了一驚,高高揚起前蹄來。
我大驚,卻見那馬的蹄子正對著清清的腦袋!
再無暇多想,我也不知原本無力的四肢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我一腳蹬開鎖著的車門,跳了出去。
車前原本守著兩個人,看著我出來嚇了一跳,隨即馬上反映過來,兩人四手,把我雙肩擒住。我本是可以比他們快一步的,無奈手腳酥軟,完全快不起來。
「清清——」我只覺得我的聲音幾近撕心裂肺,只因面前的景象,讓人癲狂。
上雲應該是上前一步,對著那匹馬推出了一掌。他的姿勢還是出掌的姿勢。白馬受了一掌,似乎有些內傷,加之揚起前蹄來本就立足不穩,這麼被上雲一掌一震,向一旁倒去。
而在我,正看到這一眼。
白馬倒地前,揚起的前蹄落地,再沒落在清清頭上,而是落在,她肚子上。
「啊——————————————————————」
她尖銳的聲音刺穿了在場所有人的思維。風靜了,鳥息了,時間似乎也慢了下來,我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就炸開了。馬匹倒下,我一把掙開旁邊人的手,跌跌撞撞衝過去。
「清清……」我顫抖著半扶起她,卻見清清臉色白的彷彿不是人,整個人都在細微的顫抖著,她睜大的眼睛看著我,面龐上全是細密的汗水。
「……孩子……」她勉強吐出幾個字來,淡淡的眉毛揪心的蹙的很緊,雙手死死護著肚子。我想我死不也忘不了當時清清的表情,那麼絕望,那麼悲切,卻又那麼盼望著奇蹟……
「叫大夫來!!叫閻王劫來!!」我仰起頭,對面前完全呆住的上雲喊著,他臉上震驚和不信的神情一直凝固著。
上雲被我一吼,如夢初醒,對四面喊道:「呆看什麼!!快帶人來!!」
四面的人頓時一片慌亂。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清清,堅強些,不會有事的……」我抱著她,反覆的低聲說。
她的肩那麼瘦,彷彿一捏就會全碎,她的身子在不停微微顫動,整個人就像在風雨中的燭火。
「……不要……不要……」連帶她的聲音在發顫,再也噙不住淚水的眼裡一片模糊,她哭著說不要,絕望,卻卑微的在企求著什麼。
血,染紅她的裙襬,刺目而驚心。
沒等先生過來,她就暈了過去。
先生只看了一眼,驚道:「不好,她要小產!」
……
……
……
清清的孩子沒了。
暗門的人在附近找了間乾淨的農家,把一家幾口善良的人全部殺了,然後把清清抬了進去。先生在屋內沒待多一會兒,就端了個血盆子出來,說,把它埋了吧。
我沉痛的說不出話來,而上雲,默默離開,不一會兒,就聽到一匹馬嘶咧的長鳴聲。我尋著聲音過去一看,那匹白馬倒在草地上,軀體被打了個全爛,白馬的血濺開,四周全部都是紅色的血液,混雜著白馬內臟的碎片,掛在草地上。白馬旁,半身是血的上雲跪坐在地上,雙肩微微顫動,他的頭巾散開了,白髮上染著血的顏色。
沒有聲音,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在哭。
我只是走開,把我想罵他的話又吞回肚子裡,上天對他做了公正的懲罰,但是,為什麼,要把這個懲罰建立在清清更大的痛苦之上。
清清,比任何人,都想要這個孩子……
先生說,清清身體本來就弱,幾番變故到底如何也不用多言,原本有孕就很危險,更何況還是胎位不正?在扶胎過後,本來就是要小心調養的,安心而保持身心愉快。可是她卻先是日夜趕路,而後又是以身犯險,這原就是隨時都有滑胎的可能。那白馬在跌倒前踩了一腳,其實本沒有什麼力道,普通人受一下也就是痛過就算了,可是在清清,她本就心情激動,再受這麼一下,神仙也保不住這麼一胎。
而清清,以她的身子,在小產之後,能否活命,只能聽天命了。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推開閻王劫,走近屋子裡去。
清清靜靜的躺在那裡,神色不再痛苦,一片安詳。
我緩緩伸出手,慢慢描畫她的眉眼。
她淡淡的秀眉,她長長的婕妤,她白皙而蒼白的面頰,她微薄而淺色的嘴唇……
上天呵,她到底做了什麼,憑什麼去遭受這些……
突然腦海中浮現她那時的樣子,穿著玉蘭色繡淡粉的木槿花圖騰長紗的女孩子,在一片青苔清新的芬芳中,在空氣流動的漩渦色彩的映照下,溫柔的笑……
口中一甜,一口鮮血吐在自己前襟上。
清清啊……
先生說,可以靠藥物掉她二十天的命,二十天之後,聽天由命了。
上雲從那以後,再也沒管我去留,也任我出入清清的房內,他留下極少的人在這裡,讓其他人去了大棘山脈,自己,則也沒再離開。
我知道的,他原本是在去大棘山脈的路上,因為竣鄴山莊一天比一天催地緊。而現在他卻在這家小農戶裡留了下來,也並不多說話,沒有表情的間或批示一些加急的來信。
有時,我去清清那裡陪她的時候,會在房裡看到上雲,他站在離清清的床很遠的地方,表情淡漠,不知道在出神地想些什麼。
來往送信的人越來越多,而他卻並不為所動。有時候,我看見來送信的人長跪在門前,請他去大棘山脈,而他,只是麻木地關上門而已。
這一天,很突然的,清清的眉宇之間出現一道裂口,汩汩地開始往外冒血。我嚇壞了,趕忙叫閻王劫過來。血很快止住了,但閻王劫卻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麼而流血。
「可能……她真的挺不過去了……」
天下第一神醫這麼說道。
我聽著,只覺得心沉似海。
夜晚,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所以披了件衣服想去看看清清。
在門口,我馬上要推門進去的時候,聽到有人壓抑的抽氣聲。
我一愣,輕輕推開一道小逢,湊眼看去。
上雲跪坐在清清床邊,撫著她的額發,饒是我聽力極佳,也只能隱隱聽到一些。他在說話,一個人,低低的說著,伴隨著抽氣和氣咽的聲音:
「……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你活著就行……」
「……別走,你不恨我嗎?不想看我後悔嗎?別走,留下來看啊……」
「……孩子沒了,可以再生,要多少個,都……」
「……你活著吧,你要如何,我一定都依你……」
「……別那麼無情,絕情的是我,可無情的還是你啊……」
「好……好……我已經後悔了,你睜眼看看吧……」
……
……
他一個人低低說著,連我走到門口都不知道。
漆黑的屋子裡,一個白髮的人影,以及,那些以前說不出口的話語……
我輕輕關上門,輕輕離開。
我望著天,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不知道為什麼,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滿,圓滿的讓我好想哭……
她是什麼人,她從哪裡來……她就這麼壓在我的胸口,隨我的心跳一直延伸,成了,烙在心海裡的,那一朵百合花……
「哦,姐姐你就是傅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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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視角】
我聽到先生說:「不好,她要小產!」
悲傷全部襲來之前,我先昏了過去。
面前在往前翻轉,我是如何逃出來,我是如何落在暗門手裡,我是如何迂迴著與易揚相處,我是如何登冕的,我是如何邂逅了烏宗玟,我是如何來到這個界的……
我想旁邊的看客,看這些畫面在面前回放。
最後,我想我知道,孩子走了,繼續留我一個人,在這個孤獨的,不屬於的我的界裡……
在那片熟悉的濛濛的灰中,我聽見一個女孩子在不停的哭泣。
我躊躇了一下,尋著聲音走去。
她綣在那裡,抱著膝蓋,埋著頭,不停的哭泣。
我走過去,蹲下來,伸手摸著她的頭髮,柔聲問道:「為什麼哭?」
她說,「不,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啊……」
我更是溫和的說:「別哭,什麼沒有辦法?發生什麼了?」
她哭地更厲害了:「我也是不想的,我不想對不起你,可是現在我真的無路可走了,可我真的不想對不起你……」
我拍拍她的頭,說:「盡說傻話,你什麼時候對不起我了?」
「……現在。」
她拉住我的手,抬起頭來。
我只覺得呼吸都停止了。
那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
我現在的樣子當然與傅清清大不一樣,而自從我來到這個軀體裡以後,這個的聖女的容貌也因為不知道的原因而有了些微小的改變,比如長成了與傅清清一樣魚形的眼,與傅清清一樣有點飛揚的眉毛,與傅清清一樣倔強的下顎線條。
而她的樣子,不是傅清清,也不是聖女,而是,我的樣子。
她的臉上猶掛著眼淚,眼睛有些紅腫,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我。
「你……你……」
她輕嘆道:「沒想到,最後還是這個結局。」
「……你,你是誰……」
她垂目,喃喃道:「我是誰?我也希望我可以是誰。但是我卻什麼都不是,我只是潛伏在天地間那個不該出現的一顆塵埃,我也想我是誰,可以告訴他,我到底是誰……」
「你……是靈動!」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但我的確就這麼脫口而出。
她一愣,然後說:「是啊,靈動……他們都這麼叫我……」
我看著她與我一模一樣的臉,已經完全喪失了再說其他話的資格。
她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小聲道:「對不起,其實以前我常找你說話的,但是事後都會讓你忘記。我很怕,怕一旦你知道我就在你潛意識裡潛伏著,你就再也不會給我存在的空間。而我,並沒有強大到可以吞併你,我也並不想這樣做。可能上天真的聽到我的祈禱,所以在我就要無路可逃的時候,給我了一絲希望。我可以成為誰。以你女兒的身份去生活。再也不是什麼妖物。我以為,我們可以避免這個局面的……」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只是死死看著她。
她抬眼看著我,緊緊拉著我的手,她說:「翰君要抓我,文老七也想抓我,我不想再被他們操控,我的意識已經足夠成熟,不想再當一個傀儡。但我卻又無法獨自搶佔一個蛋白質生命體,所以我自私的帶你走,躲在你無法觸及的角落裡,卻又在影響你。我知道我是虧欠你的,所以我不想,最後和你平分一分血肉,和你共用一個身份。但是,現在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我已經無法掩藏我在你思維裡的行蹤,你開始越來越頻繁的找到我,找到我……我躲不住,我真的躲不住了……」
「你……是靈動……」我喃喃道,心裡其實開始有了一絲光明,卻又不是很確切。
「是,」她說,眼睛又開始淚光閃動,「我知道,我這個妖物最好就是能把自己能量場打散,求個灰飛煙滅,可是,可是,我不甘啊……我存在了那麼久……我獨自冥想了那麼久……就這麼不被人知道的出現了,然後再永遠沒有人記著的消散了……我不甘啊……」
「你……為什麼,在這裡……」
她不語,突然目光悲傷起來,低沉的說道:「你很小的時候,生了場病,把以前的全部都忘了。」
我點點頭。
她繼續說道:「那時,我就在這裡了。我受了很重的傷,躲在你這裡慢慢養,偶爾我會出來和你聊天,然後讓你忘了。後來……我帶你來了這裡,我又受了傷,幾乎就要消散了,所幸你練了《天降大典》不然我真的……你很善良,我不想打散了你再取而代之。這時,卻讓我有機會促使你懷孕,我高興,以為可以兩全其美。卻沒想到……」
「你想說什麼……」
她吸了口氣,說:「你看到了,我被禁錮在這裡,走不了了,孩子沒了,我出不去。」
她拉著我的手突然發生奇怪的變化,我低頭一看,卻看見她的手完全重疊在我的手上,將兩個人連在一起。
「你看,」她說著,走上前一步,兩個人的身影交融,「我在這裡這麼多年,我們兩個,早就是一體的了。」
周圍的灰突然開始變的分明,白色的純白,黑色的漆黑,混沌慢慢漫開。我突然開始覺得從未有過的充實,有什麼東西開始慢慢回歸。
然後,我開始慢慢恢復了記憶。
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不滅的輪迴和乾枯的記憶……
那些肅條冷清的萬萬年歲月,和明媚燦爛的鮮明回憶交錯,也許,那些才是我的真實,或者,是傅清清的真實。
有人斜著含笑的桃花眼,有人帶著含糊不清卻意味深長的嘴角微笑,有人,睜著清澈鴿子灰的眼睛,如此迷茫的看著八方……
我突然想起,那時問起她:「你為什麼在這裡?」
她回答我:「因為易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