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她走上前一步,兩個人身影交融。
她的軀體和我重疊在一起,再也沒有分開,她的填補著什麼,然後,有什麼東西開始溶入腦袋裡,那麼鮮明,那麼深刻,那麼真實,我都開始懷疑,那是否,真的是我的記憶,而我知道,它們不是來自我的,它們來自那個古老而孤獨的意識體,有人叫它,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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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有記憶的時候,蛋白質類的生命體還沒有誕生。而我,已經不知道如此孤單的在各個界的夾層裡徘徊了多久。在能流的漩渦和拉鋸中飄飄蕩蕩了不知多少個年頭。
那時我是那麼不完整的一個意識形態,我甚至沒有「我」這個意識。我只是在無數量子層裡,躍遷,輻射,徘徊。
我甚至沒有完整的記憶,只有零星的片段,在能量層變幻不定的的區間裡數著一個個爆發和坍塌的界。
我常在想,宇宙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
你看在這無垠的能量層中所隔開的各個三維世界,像鑲嵌在沙灘上的一個個貝殼。我只是在不同的能量構級中,變換自身的能量轉化形式,從而暢遊在這個奇妙的世界裡。
三維不是終極的事實維度。
我想了多少多少年,關於這個世界的真實?
一個三維的世界是從一個大爆炸而開始產生的。那麼在這個大爆炸之前呢?人們說,在那之前,什麼都沒有,世界只是一個點。然後,某個時刻,確切的說,是時間開始的時刻,世界由這個點爆炸而產生了,從這個點開始,橫向擴展出空間,縱向開始了時間,時間和空間由此誕生,宇宙中一切的一切也開始誕生。
已知,物質是能量的聚態。
愛因斯坦給出了質能轉化方程,當然,我不知道在具體精確數值上是否正確,但他畢竟解釋了一條不變的定律。
那麼,好了,宇宙的一切都從這個點開始,包括能量,那麼這個點之前的能量又有多少呢?無窮大?真的有無窮大的能量?無窮大到可以擴充出我所不能企及的三維廣度和其中的一切物質?
不,不是。
一個點的爆炸,依舊建立在能量守恆的基礎上。
問題在於,能量,真的是一個永恆的正值嗎?會有負向的能量嗎?
答案:有的。
在這個點爆炸開來,在這個已存在的空間四周,就包圍著與它對應的能量場——我所棲身的地方。就像一個是正值而一個是負值,一個是陽光,而一個是陰影。
或者可以說,在一個點爆炸的時候,它所需的正向的能量就從四周原本是中和的能量中分離出來,留下負向的能量成了這個三維的壁壘。當然,能量是踰越在三維之上的,並不是說想雞蛋殼與蛋的緯度關係,雖然用雞蛋來比喻其實是十分恰當的。
好了,那麼,爆炸的點,就真的時候所認知的一個嗎?
我不停的想著。
不,當然不是。無數個點或前或後的爆炸,大家發展出自己的三維世界。在能量場的隔斷下,互相獨立卻又彼此模仿的發展著。
殊途同歸,這是世界發展的必然。
大家建立在一樣的三維體系中,在一樣的普朗克常量,一樣的光速,一樣的玻爾茲曼常數……之下,世界,其實是一樣的。大家在用同樣的磚蓋房子,不管蓋成什麼樣子,都是磚蓋的房子。
所以,無數個大同小異的世界在發展,而我,還是依然飄蕩在,永恆不變的能量場之中。
又是多長多長的時間?有些世界泯滅了,支持不了四面能量場的壓迫,它本身的能量空間並不足以支撐它不斷深化的三個緯度,從而向內坍塌,能量發生縮水,最後只被旁邊的能量場瓜分了它殘存的能量,坍縮成一個可憐的點。一些世界一邊吃掉坍塌世界的能量,一邊無止境的像更深的地方發展——宇宙是在不斷膨脹的,三維的世界裡,野心和慾望是不朽的主題,即便是宇宙,也是一樣。
一些世界飛快的發展著,我在能量的海洋中徜徉,那時我的意識如此薄弱,甚至連完整的記憶都不能保存下來。我只是看著,等對我無意義的時間匆匆而過。
然後,某些世界開始出現了蛋白質構造的生命體。
那時我還是依然有些混沌,卻也開始明白,這些炭主結構的東西非常奇妙。
我只是打了個「盹」,世界就變了樣子。
我再也不是孤獨的我。當有其他的意識體也存在的時候。
這個時候「我」這個字,才存在意義。
多少多少漫長的等待啊,那一成不變卻又瞬息萬變的能量空間裡,漫溢著我萬萬年的歡呼。
我在思考,如何讓它們認知「我」。
如何,進入他們的世界呢?
當我這個負的能量承載物進入正的能量空間,又會發生什麼不可預知的事情呢?
舉例:當一個正電子和一個負電子相遇時,兩個電子發生湮滅,同時放出兩個光子和能量。
我徘徊著,躊躇著,而三維世界飛速的發展讓我下定決心。
發展的結果,是個叫「人」的生命體。
在無窮漆黑的區間裡,我只是漂泊來再漂泊去,厭倦了氦鏈的聚變和裂變,厭倦了能流的渦距和分流,我以為只有我而已,在永恆的歲月和一種被人成為孤獨裡面,在「人」出現之前,我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可憐與可悲。
人們歡笑,人們交流,人們哭泣……
我看著,多羨慕啊,比起我萬萬年乾枯的記憶,那些燦爛華美的東西正在人與人之間流動。
我是厭倦了,再也無法忍受我千萬年孤獨的等待,也許,就是在等,與我相交的那個靈魂……
我丟失了一部分記憶,甚至連自身都變的很弱,很長一部分時間,我甚至都倒退成那個沒有「我」這個意識的狀態。因為,我拋開自己的全部,進入三維的世界,哪怕,只是一個,不起眼的石頭。
我真的忘記了,我不記得我用了什麼方法,把自己強行裝在這個石頭裡,我只知道,離了它,我就會死。
也許,死原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吧,而現在卻成了現實。我本是一個凌駕在三維之上的存在:一個點,是沒有維度的。無數個一次點疊加積累,就是一條直線,這個就是第一維。無數個直線累加,形成一個平面,這就是第二維;而無數個平面累加,形成立體空間,這就是第三維;類推,無數個宇宙空間累加,形成的,就是我所在的第四維。確切說,我是在世界和世界的間隙裡潛伏著,圍繞千萬年不變的寂寞和等待。
生命,卻還是如此神奇的在發展著。
僅僅一個三維的生命體,在蛋白質結構的分化下,居然可以有與多流能量等值的變化,無怪生命會產生,無怪,其他的意識會產生。
我斷裂的記憶有多長時間?我不知道。
在我又有了零星的記憶片段時,往界人,已經存在了。
多麼不符合規律的存在啊,可是,蛋白質生命體,在發展的最前端的人們,卻做到了,超越本身維度的限制。
舉個例子來說:在一個無限深勢阱當中,如果存在一的粒子,因為勢阱足夠大,在勢能差存在的情況下,粒子是不能穿過勢阱的,而實際觀測中,部分粒子是可以穿過勢壘而出現在勢壘的另一側,發生了勢壘穿透效應,也就是所謂的「隧道效應」。人們的解釋是,把粒子量子化,那麼可以用粒子具有波動性來解釋這個現象。那麼有人可以穿越四維空間,是否也可以這麼理解?
人類發展那麼久,無數個界裡無數世代,數量上完全可以達到量子態,個別人,在生存與進化中,終於走出了別人所走不出的一步——往界。
他們不是真的可以像我一樣,在負極能流層中遨遊,那樣他們只會湮沒,發射出幾個光子,然後連灰燼也不留下。
他們只是穿越,從一個界,到另一個界,當然,也有不是往界人卻偶然發生穿越的。往界人是在多種條件下,共同刺激出來的產物。他們遊走在各個界,但是在其他界裡,他們的時間並不能與這個界的時間接軌,也就是說,他們在其他界裡,沒有老化,沒有代謝,並且,由於本身界的特殊性質,他們可以部分調用自身界所攜帶的負極能量,在其他界裡,無往不利。而在自己的界裡,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尋常人罷了。
各個界的負能量場有強有弱,每個人所能調動的能量多少更是因人而異。往界人雖然千年不遇,但是可以長存,日子久了,人就多了,衝突也多了。
我在三維空間裡開始的零星記憶中,只有無數人死亡的片段。
比較清晰的記憶是一次,面前三個人倒下,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走過去兩步,扶著旁邊受了傷的女人,溫言道:「你沒事吧?」
女人搖搖頭,道:「好險,要不是隨身帶著靈動可真要栽了。」
然後就模糊了。
死的人越多,鮮血越鮮豔,我的記憶越鮮明。
也許,那些死了的人,全部都是被我吸乾了能量而死的。
我最終,又恢復了和以前一樣的意識強度,是因為一個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我叫他博士。
博士來自一個科技異常發達的界,學物理的。自己成為了往界了完全推翻了整個物理對空間時間的定義,他為此困惑了很久,直到找到了我。
博士用很敏感的能級測定儀器與我交流。
他告訴我,他是無意中發現的我,在一大堆一大堆的死人中間。往界人。
我是個負極能量的存在,雖然可以用硅定結構把我和三維中的正極能量薄弱的隔開,但是,我面對的,依然是整個世界的正極能量,我是弱小的,隨時會被湮沒的。
而他發現,往界生物卻可以提供我所需要的中極能量,幫我慢慢稀釋,最後達到與三維不衝突的地步,起碼可以存活,博士說。
這也是,我一旦有機會,就會瘋狂吸取往界人生命的原因。
而我同時也被往界人利用。
我最開始是被一對夫婦找到的。他二人在往界結怨無數,卻意外發現,透過我,不止可以調用自己界的能量,其他各個界的能量都可以隨心所欲的調用。然後,我就成了他們殺人的不二法寶。
可這對夫婦,卻在很久以前,再也沒了蹤跡。
博士在一個偏僻弱小的界裡發現了我,我躺在一大片一大片的屍體中,被長久的血液浸成了紅色。
博士說,可能就是我意識的逐漸覺醒,讓我不再受這二人控制,所以,我反撲了,在幫他們殺了那麼多人之後,也吸乾了他們二人的能量。
我很震驚,我不是來殺人的。不是的……
博士用先進的反物質給養我,為了更多的反物質,他不得不用自己的力量去干擾正常界的生活。以七煞君為代表的正義組織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博士帶著我,開始漫漫的追捕逃亡的日子。
我問博士:為了我,何必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狽?
博士看著我笑,他說:你是個特別的存在。
最終,稀釋完成了,博士說,只要再能找到一個在磁場,電場與我不排斥的生命體,我就能完成一個蛋白質的控制過程,那時,那不需要用這麼複雜的能級測定儀器與我交流,我可以說話,可以奔跑,可以,用一個,叫做「我」的詞……
而就在我們一個界一個界尋找的時候,七煞君也追到了後面。
博士帶著我從一個界穿越到令一個界,卻怎麼也逃不出後面人的追捕。
那時博士體力已經透支,穿越對一個往界人並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他蒼白著臉,臉上是我熟悉的皺紋紋路。
他說,我去引開他們,你就先暫時留在這一界吧。等我找到了合適的承載體,我就過來找你。
博士在這一界找到一群人,用自己的神通讓那些人相信,自己是神靈,而神靈給他們的使命,就是守護這麼一塊石頭,世世代代。
人們虔誠的相信了。
然後,博士走了,他說,等我,很快就好。
博士一走,一百年時光流過,而博士,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被養在一個溶洞裡,規則的水滴從鐘乳上滴下,百年時光的沙漏,就這麼「滴答滴答」提醒我博士離去的時間……
我孤獨在萬萬年的時間裡等待了那麼長時間,所以我並不著急。雖然我常在設想,博士到底遭遇了什麼,可是卻也只能想想罷了。
一個溶洞,萬萬年古老的靈魂在悠長的嘆息……
直到有一天,白髮蒼蒼的老人,用滿是皺紋的手,顫抖著把我捧出來。那滄桑的老,慢慢摩挲著,我被溶洞裡的水打磨光滑的外殼。
一滴渾濁的老淚滴在上面,溫溫的。
當然,我是看不到的,我也聽不到的,但我第四維的構造讓我可以感知到,他在做什麼,說什麼。
一旁有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看老人摩挲著我,靜靜看了那麼久,終於忍不住說道:「天主教也太欺人太甚了,爺爺你何必非要如此?我們靈家難道就真要對他蘇溈奴顏婢膝?」
老人搖搖頭,那渾濁的淚流在他眼角邊深深的溝紋裡。
「天主教向我們要它,已經是在給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老人聲音沙啞,我不喜歡聽,「靈家向來與銷金一族來往密切,天下皆知,更何況兩家還有聯姻。如今天主教一舉滅了銷金一族,如今那銷金的族長還在蘇溈手上受盡折磨。天下惶恐,以前與銷金家或有關聯的門派無一不是急於表明立場,而在我們靈家……天主教,不過是在投石問路。我身為家長,難道能看著我們靈家上上下下五百多口落的和銷金家一樣的末路嗎?」
老頭子真是的,一大把年紀了還哭了不停,哎哎,鼻涕要下了,快擦擦!不然要落我身上了!
「可是這奉天神石是祖傳的神物啊!老祖宗親口傳下來的,每一代靈家的子孫,都是為保護這個石頭而存活的!」一旁的男子痛心疾首的說。
奉天神石?我有點樂,博士聽到了,他一代偉大的物理學家就要這麼成了妖魔鬼怪了,不知道做何感想。
「是啊……」老頭子!怎麼還不擦鼻涕啊,真快落下來啦!!「奉天神石……嘿嘿,」他裂開嘴笑了笑,絕對是我見過最難看的笑容,我寧肯看他哭……哭有鼻涕,還是笑吧……「不過是塊石頭,哪比得上我靈家五百條姓名?他蘇溈要要,就給他吧,來日到了地下,我在祖宗面前斷頭拋姓,不再是靈家的子孫就是!」
「爺爺……」男子有些動容,鼻子都紅了。
我就這麼被緞面盒子一關,被送出去了。
靈家老頭子太沒骨氣了,天主教一要他就把我送出去!一點人權也沒有……恩,恩,我可以說人權嗎?
好吧,我承認,我想當人想瘋了,狂吼一句:給我一具活色生香的肉體吧~~~~~~~肉體吧~~~~~肉體吧~~~~~~~~~(無數回音在第四維飄蕩)
恩,對了,天主教是什麼東西?蘇溈?聽上去是個人名,一聽就知道是個老不死的當權者的那種。
盒子打開。
面前的人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原本我以為,定是老氣橫秋的鬍子,死魚般的眼睛,加上雷打不動的僵硬表情,像我見過的無數掌權人一樣不陰不陽不高不低的萬古語調。
應該是蘇溈吧,不然誰敢這麼隨意的用剛抓過雞腿還帶著油腥的手來抓我?
蘇溈長著細細長長的眼,細細長長的眉,細細長長的手指(大家原諒石頭詞彙貧乏)。很年輕,不過二十多的樣子,好看的臉型和微微彎著的嘴角。皮膚很乾淨,舒服的淺米色。飛眉入鬢,細長的眼睛看著我笑。
他頭髮很隨意的一扎,還有幾絲頭髮落在胸前,衣衫不整,哦,原來是穿的睡衣樣的大袍子,我是說怎麼胸口露一大片,晃著我直往那裡看……恩,真不錯,要肉體就一定要他這樣的好皮相!
他一油膩膩的手拿著我,另一隻手還端著酒樽,細長的眼睛流轉間一種誘惑伴隨著不可抗拒的威嚴油然而生,他掃了眼一旁半跪著舉著盒子的人,開口問道:「這個就是靈家世代守護的靈石?」聲音帶種特別的磁性,不是因為荷爾蒙的原因,而是他本身的聲音特別好聽,加上不經意和庸懶的語調,聽上去讓人身體麻酥酥的……恩,誰說石頭不能麻來著!
「是。」明顯旁邊的人不這麼想,他回答著,已經開始有點抖動了。
「哦,該不會是隨便找了塊石頭糊弄我吧?」
「屬下多方查探,此石頭是從靈家密地的古猶長洞裡取出來的,剛取出來時渾身紅光,應該不會有錯。」
「哦,現在看上去,就是個顏色比較奇特的石頭而已啊……」蘇溈依舊漫不經心。
石頭!灑家萬年靈魂,就被你一句話扁成石頭了!
「……」旁邊人冷汗不斷。奇怪,又不是你給的石頭,你著什麼急?
「這樣吧,」蘇溈細長的眼睛一轉,微微彎出個好看的弧度,他掂一掂我,說:「這個石頭顏色不錯,找工匠刻個硯台送過來吧。」
呵呵,旁邊的人臉色怎麼綠成那樣?真有意思,莫非是菜葉子吃多了……
不對!!!什麼~~把我刻成硯台???我可是萬萬年意識體啊!!蘇溈,你真不怕哪天你硯台跳起來咬死你!!
其實我的底氣是攢夠了的,足夠我從這個石頭裡跳出去,但是我跳出去過後能否找到合適的承載體,那就很難說了。我猶豫再三,終於沒有跳出去,最終背上了「硯台」的恥辱!但是,這麼一雕刻,元氣大傷,看來又有得慢慢回覆了,這回沒有人幫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蘇溈,灑家和你不共戴天!
刻出來的我,是個九眼梅花的復古硯台,綜合上我本來就是紅棕的色彩,十分古色古香。
所以,等刻好了,我又被甩到蘇溈桌子前了。
注意,不是書房,而是臥房外的一個見客廳裡,據說蘇溈吃飯泡妞批示公文都在這張桌子上幹過。
蘇溈看了我一眼,真就把我當硯台用了。
我萬萬年的英魂啊~就要這麼成怨魂了!
如此過了幾個月,我大體知道蘇溈是個什麼貨色了。
基本上他決定的事情,其他人就沒有說「不」的權利,他想半夜看文碟,那麼天測殿的侍者就要披了衣服給他點燈;他要大早上吃烤肉,那麼天山上個廚子就要一大早去殺牛殺羊;他要大白天睡美人,那美人就要脫了衣服來找他……
結論:蘇溈完全不符合蛋白質生命體正常生活週期,奇怪他皮膚還那麼好看,莫非他也是穿過來了?
這日中午,蘇溈半靠在軟塌上,拿了本書半睡半醒的看著,別看他好像眼睛都沒睜開,他牛著呢,看過一便就倒背如流了。
我在桌案上,瞅著他那個皮癢癢的樣子,神啊,借我個齙牙吧!
這時,來個紅衣,先行了一禮,又必恭必敬的說:「天師,公子快到了,就在光道。」
蘇溈眼睛微微睜了一下,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懶懶回道:「這次來地好快啊,該不會又缺糧了吧……」
「嘖嘖,我是怕你想我才來這麼急的,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真真不念情面啊。」門口一人說道。
「公……公子……」紅衣面如土色,冷汗如雨。
蘇溈掃了他一眼,小聲哼道:「沒用的東西。」紅衣當下面色發白,幾乎馬上就要跪下了。
「行了,下去吧。」來人說道。
紅衣小心翼翼看了眼蘇溈,蘇溈袖袍一甩,道:「聽到了,還不快滾。」
紅衣如臨大赦,趕忙走掉了。
門口的人嬉笑著,提步走了進來,道:「哎呀,數月不見,越來越威風了啊。還派人跟蹤我?」
我抬「眼」看去。當下凝固。(喂喂,你本身就是凝固的好不好。)
那人長著水氣騰騰的桃花眼,鴿子灰的瞳仁一片乾淨。什麼是桃花眼?就是看你的時候像在看別處,看別處的時候又像在看你,惹盡風流,天生桃花。而來人的長相,光憑我的口水也可知道一二了。
凝脂般的面頰,櫻桃紅水潤的嘴唇,流暢的鼻樑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比女子更勝姿色三分,卻一眼看出是個男子。嫵媚卻不同於女子的柔媚,瀟灑卻不風流。所謂仙人,不過爾爾,袖滿室風,眉眼含笑,天下風采,一人獨佔三分。
他桃花眼帶笑,頓時風情四起,滿室飄香,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桃花亂飛。
我突然冒出博士讀過的兩句詩來:
正是——游絲牽惹桃花片,珠簾掩映芙蓉面。
貌冠天下,大體就是他這個樣子了吧。
貌美的男人和女人,給人不同的印象就是,男人是個才俊而女人是個花瓶。而這個來人給人的感覺已經不是才俊可以形容的了--絕對是個大花瓶,浴缸那麼大的那種!
美麗是種財富,過度的美麗則是不幸。
蘇溈似乎和來人頗為熟悉,還是那麼半坐半臥的在軟榻上,半眯著的眼睛斜了他一眼,又轉過去看手上的書本,口裡道:「哪裡有你這麼當鏢師的,居然一個人跑來把貨給扔在後面。」
鏢師??媽呀,這麼漂亮的鏢師?雖然他是勁裝打扮,可是……
讓他走鏢不是危險更大?估計劫完色再順便劫財了,誰敢托他的鏢?
來人一愣,隨即桃花眼的笑意更濃,道:「沒關係,反正有你的暗衛護著呢,出不了岔子的。現在就在光道,過兩日就送來了。」
……(石頭冷汗中,果然是蘇溈拖的鏢。他天主教分明是個財大氣粗的主,哪裡需要什麼拖鏢,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石頭想起前兩天那個十來歲的男孩子,就那麼被蘇溈折騰了一晚上,那面容還是有一分和這來人很像……)
來人隨口說著,大大咧咧的在書桌前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隨手翻著桌上的東西。
蘇溈合上書,撐起身子道:「叫你走鏢你就這麼不經心,下回誰敢請你的路?」
來人手裡亂翻著,敷衍道:「好了,下回不敢了。你怎麼越來越囉嗦了?」他翻了幾本書,興趣索然的又放下,最後拿起蘇溈書案上的象牙狼毫,鴿子灰的眼睛裡亮光閃閃,把玩個不停。
「囉嗦?」蘇溈斜著眼睛,「今兒個嫌我囉嗦了?呵,木大鏢師倒是長進了。」
「嘿嘿,我就是隨口說說,您老人家千萬別當真。」來人連忙笑著回道。手裡把象牙狼毫放下,開始擺弄那個黃玉鎮紙。
「算了,」蘇溈站起來理了一下衣衫,「等貨到了,清點無誤,你就趕快給我回莨菪山去,免得聽我囉嗦。」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哎,你這個硯台是什麼材質啊?看著像石頭卻有些不像。」
「奉天神石。」蘇溈隨口答道。
「嗷嗚~~~~~~」那人捧起我,大叫一聲,「你可真夠暴殄天物的!靈家世代守侯的靈石被你當硯台用。」
恩,我突然對他很有好感,真是貨……不對,叫英雄識英雄!
「行了,」蘇溈走過來,把我隨手又放在桌案上。「回你房裡去收拾一下吧,別一身塵土的在我這裡搗亂。」
來人點點頭,依依不捨的又看了我兩眼,道:「也好,我晚點再來找你吃酒。」
那人剛走,蘇溈臉色就是一沉,喝道:「連楚!」
「嗖」的一下,屋子中間就出現半跪著的一個墨綠色緊身裝半蒙面的人。恭恭敬敬回道:「屬下在!」
「你們九部十八道的暗衛都是在天主教混日子的嗎!他那麼大個活人衝進來都沒人通報一聲!」
下面的人蒙著面,臉色看不見,只聽得聲音有一點點抖。「是……公子叫出屬下,說不用通報的。」
「哦,」蘇溈依舊很懶散,不溫不火的說:「他叫你就出來了?」
「因為是公子,所以屬下……」這個暗衛急急說道,聲音的恐懼與不安都明顯的讓人覺得造作了。
「行了,」蘇溈很不耐煩,「念在公子面子上,這次先記下了,下次再自作聰明,自己先想想清楚,到底誰是主子。」
「是!」
「下去吧。」
又是「嗖」的一下,人沒了。
蘇溈在屋子裡晃了一圈,終於坐在書案旁邊準備看看文疊。剛拿起筆,眼角瞟到我,突然笑了,細細長長的眼睛彎成一條優美的弧線,如果我有汗腺的話,現在肯定冷汗如瀑,不是說他笑的不好看,而是我知道,他每次一露出這個笑容,就肯定是在打什麼算盤……
晚上那人果然來了。
他跨進門,就笑道:「好香啊,『自有活水來』,有日子沒吃這道菜了。」
蘇溈也微微一笑,對他招手道:「想著你來,特意叫廚子做的。」
那人也笑,毫不客氣的與蘇溈同榻而坐,道:「正是正是,我還正想說,加一道這個菜來著。」
兩人吃吃喝喝笑笑,其實也是那人說的較多,蘇溈只是聽著,間或嘲諷他兩句,他反過來挖苦蘇溈,蘇溈居然也不惱,聳聳肩就算了。
那人說得多了,我也大概猜出來個他的背景來。
木月隱,和蘇溈是故交,到底是怎生個交情我也聽不出來,莨菪山的大當家(汗……當家美人……),祖上是有名的鏢局,自己從父輩手上接過家業卻不甚認真,反正有天主教這麼大個主顧也不愁沒飯吃。
酒過三旬,木月隱一張俏臉透著粉紅,桃花眼裡水氣更甚,顰笑之間,風傾天下。絕代美人對飲,天下能有幾人?蘇溈卻很是習以為常,談笑自若,換作他人估計早就看傻在原地了吧。
(石頭在揣測,木月隱對連楚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該不會用了美人計吧?想像中:衣衫半褪,含羞露肩的木月隱……石頭噴鼻血昏迷。)
木月隱輕搖著半滿的酒杯,躊躇了一下,說道:「聽說銷金家現在還在你手上?還沒死完?」
蘇溈臉色如常,一點也看不出有喝過酒的痕跡,他慢吞吞的說:「你今天下午不是把這個天測殿都翻了個個兒嗎,可有看到什麼牢獄?」
木月隱歪著頭看著酒杯,道:「這倒是沒有,可天山這麼大,我看你不一定把他們囚在天測殿了。」
蘇溈依舊平平淡淡說道:「賞罰堂的閌一航和天寶殿的霧鯖都戰死了,育人院的年殤還在外處理戰後事宜,我總不會把刑法場搬到聖明軍中吧。」
木月隱不說話了,端起殘酒一飲而盡。「蘇溈……」他垂眼看著空了的酒杯,小聲的說,「算了,也夠了,就放過他們吧。很多銷金族人畢竟沒有得罪你,難道真要一個族人也不留下嗎?」
蘇溈捏著酒杯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很細微的停頓,幾乎看不出來,他還是那個懶懶的語調,「是嗎,他們袖手旁觀的時候的確什麼也沒做。」
木月隱的身子不可察覺的抖了一下,「……可是……」
「月隱!」蘇溈打斷他,「不管現在銷金展那個老賊受到了什麼,都是罪有應得。當年的事,我沒忘,你也沒忘。」
木月隱沉默。
蘇溈又道:「月隱,我不是你。你可以養一群孤兒寡母在莨菪山,可我卻不會留一個無用的人。我蘇溈向來睚眥必報,沒你那麼多菩薩心腸。你一路風塵僕僕趕過來,若真是當個說客,那我可要真對不住你了。」
木月隱沉默,少傾,抬眼一笑,風情四起,「你決定的事情,我哪次能改變過……算了,當我沒說,喝酒!」
蘇溈淺笑,隨手把他酒杯斟滿。
幾罈酒一空,酒勁上來了,木月隱早就東西不分了,嘻哈胡鬧之後,直接伏在軟榻上睡著了。
蘇溈居然還是一副清清爽爽的樣子,他搖了搖木月隱,道:「臭小子,回你房睡去!」
木月隱嘟囔一聲,翻了個身,枕在手臂上又睡過去了。
蘇溈又喚了他數聲,無果。
蘇溈輕嘆了一聲,脫下寬大的外袍,輕輕披在木月隱身上。木月隱正睡的香甜,恍然不覺。
蘇溈走開兩步,慢慢踱了一圈。
忽然那古董架後傳來一聲細細的敲擊聲。蘇溈走到牆邊,伸手掀開了一個暗閣。蘇溈伸手撥了一下暗閣內的機關,另外一邊立著的櫥櫃後就立刻發出一聲響動。蘇溈放下暗閣,走到櫥櫃邊,伸手一推,櫥櫃後赫然出現了一條通道。通道口站著一個紅衣,對蘇溈抱拳道:「天師,都準備好了。」
蘇溈點頭,道:「人都聚集起來了嗎?」
紅衣恭敬的說:「都聚在油鍋旁,就等人把那孩子丟進去了。天師可要親自動手?」
蘇溈微一沉吟,道:「那孩子的母親呢?」
「銷金紅綾誕下一子後,就失心瘋了。」
蘇溈沉默。
那人靜等了一會兒,忍不住道:「天師……」
蘇溈掃了一眼軟榻上的木月隱,道:「算了,把孩子拿來。」
「是。」
蘇溈單手抱著孩子,那個孩子不哭也不鬧,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這個細眉細眼的人。
蘇溈看著他,笑道:「你個小牲口,如果知道自己母親也是自己父親的母親,不知道會做何感想。」蘇溈看了孩子一會兒,最終收起笑容。
「接溱。」蘇溈說。
「在。」啊~~~~神出鬼沒的暗衛又出現了~~~~~~~
「隨便找個地方把他扔了,他若能活下來,那就是天意。」蘇溈說。
「是。」接過孩子,神出鬼沒的暗衛消失了……
蘇溈走近軟榻,看著木月隱熟睡的容顏,細長的眼睛微微彎起來,他輕輕的聲音別人聽不見,可難不到石頭我,他輕聲在說:「聽你的,給銷金家留條血脈……」
木月隱睡醒的時候,天剛濛濛亮,他柔著眼睛坐起來,睡眼惺忪,分外誘人。
他環視四周,沒看到人影,只看到他身上流雲圖騰的外袍滑落。木月隱看著外袍,微微出了會兒神,便起身把外袍疊好,放在一旁。
木月隱站起來,隱隱聽到窗外的響動,遂輕輕走到窗前,撐開一條小縫偷偷看去。
我雖然幾番變故,又被這石頭的外衣束縛,可是透物曉鄰這點能力還是有的。(僅限於一定範圍內,雖然是四維透視,可是畢竟被削弱了很多,距離太遠的就模糊了)
蘇溈在臥房外的花叢間練劍。手持一把青銅短劍,時而行雲流水,時而驟雨疾風,寬大的袖袍盛滿熏風,四面碎葉和花瓣或有零星起舞,蘇溈的白衣穿梭其間,是舞劍?是採花?細長的眼睛隨劍尖轉動,劍走輕盈,流光飛轉,蘇溈也算是天下罕見的奇男子了……
木月隱靜靜撐著窗子的縫隙看著,鴿子灰的目光那麼綿長而深遠,似在想什麼,有似只是這麼看著,他一邊臉上猶殘留著剛睡醒的印痕,面上的神色很是安詳,如此的安詳,我之前只在很老很老的老人身上有看到過,木月隱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怎麼會,有如此滄桑的安詳?
蘇溈走完一路劍,收息斂氣,飛舞的碎葉飛花落定,他沒好氣的打斷這個如詩的畫面:「偷看夠了?這次又學了幾招?」
「嘿嘿,」木月隱笑著把窗戶完全撐開,笑眯眯的對窗外的蘇溈說,「累了吧?來喝杯茶。」說著往旁邊讓了讓。
蘇溈縱身一躍,瀟瀟灑灑落進屋子。
木月隱拿起屋子正中圓桌上的青瓷茶杯,斟了一杯雙手遞給蘇溈,笑著說道:「原以為你當了天師,功夫會丟下,哪裡知道你蘇溈果然不是凡人,天主教這麼多事,你的武功還能不進反退。我若能有你一半資質,當年也不會老被爹爹說教了。」
蘇溈接過茶,淺淺抿了一口。
木月隱看著蘇溈,繼續道:「我還記得當年你的《婆偈心法》才剛有小成,就已經能橫掃千人了,今非昔比,除了你師門的幾個師兄弟,當年世上估計沒人能勝你了吧?」
蘇溈放下茶杯,淡淡說道:「世界之大,奇人輩出,不光天主教,幾個小門派裡也有不少能人。」
木月隱嬉笑道:「若別人勝你,定是你沒出全力。真能靠實力贏你的,普天之下有幾人,數指頭都能數出來……若要真打,他人沒有你謀算,最後定還是你贏。」
蘇溈斜著他長長的眼,帶著笑意說:「你這算不算口蜜腹劍?滿口奉承,又想求什麼?」
木月隱眼睛一轉,笑地更加迷人,道:「想你我兄弟的交情,我若真有什麼事找你,還用求嗎?」
蘇溈嘴角一鉤,道:「別下什麼套子了,莨菪山的庫房又告罄了嗎?」
木月隱眨眨眼睛,委屈的說:「我在你眼裡難道就只會伸手要銀子嗎……」
蘇溈似笑非笑地睨著木月隱,那表情在問:難道不是嗎?
木月隱略為尷尬了一下,隨即又皮厚的笑道:「這樣的,我們家木曉今年要滿九歲了,我本家的功夫本來就練的不好,前幾年一些皮毛表面工夫還能湊合,而今也是時候學內功了,所以想來央你指點幾招。」
蘇溈笑了一下,道:「非我師門,怎可學我內功?」
木月隱趕忙道:「讓他拜你為師就是了。」
蘇溈拂袖道:「我天主教的事情成堆,哪裡來的時間授徒?你另請高明吧。」
「只是請你指點一下,就算看在兄弟我的面子上?」
「你家木曉要是和你一樣是個油嘴滑舌,投機取巧的性子,內功之類不學也罷。」
「才不是呢!」木月隱有些急,爭辯道:「我們家木曉聰慧的緊……」
「再聰慧也不收,你死了這條心吧。」蘇溈說著,抓著木月隱的手往外面拖。
木月隱真急了,叫道:「蘇溈!你若是見了我們家木曉肯定也會喜歡的,你……」
「長著和你一樣招麻煩的臉,我怎麼可能喜歡?」蘇溈哼道,重重地把木月隱關在外面。
「唉……」隔著門,蘇溈聽不到木月隱一聲低低的嘆息。只見鴿子灰的眼睛在門關上個剎那收起了單純,沉重而複雜的看著關上的紅木門。木月隱美麗的臉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他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終於轉身離去。門內的蘇溈坐在剛才木月隱睡著的軟榻上,輕輕闔目,連呼吸都綿長起來。
「天師。」一個侍者敲門,蘇溈甩了下袖子,門開了。紅衣走進來,行一禮,說道:「探察無誤,蕊兮果然是有了身孕,不過她自己似乎還不知道。」
蘇溈面色一冷,低聲問道:「是木公子的……」
「是。」
蘇溈面色更是冰冷。
侍者打了冷顫,小聲說:「那,天師,可要護送她回莨菪山?」
蘇溈掃了他一眼,道:「不用,一旁看著就好了。」
「是。」
「對了,」蘇溈叫住轉身要走的侍者,隨口吩咐道:「叫天寶殿的人去接手一下木公子押來的貨物,查仔細點,慢慢查。」
蘇溈特地咬重了「慢慢」兩個字。
侍者頭也不抬,答道:「屬下領會得。」
蘇溈滿意的點點頭。
日子還是這麼過。
木月隱每天來三次,雷打不動。對蘇溈軟磨硬泡求他收徒,每次都已被轟出門收場。美人恆心不小,依舊天天來,蘇溈倒是樂在其中。
過了幾日,侍者來報,蕊兮終於負氣出走了。蘇溈聽著,漫不經心的表示知道了。
又過了兩日,又有來報,說在客棧接應的人回話,蕊兮在他之前,被一個女子接走了。蘇溈微愣,仔細詢問了女子的樣貌,侍者卻知道的不是很詳盡,只能描述個大概。
「天師,可要去救她出來?」侍者問。
「……算了,不用去管她了,叫暗衛都回來吧。」蘇溈說。
「是。」侍者站了一會兒,看蘇溈沒什麼其它吩咐,就悄聲退下了。
蘇溈依舊有一搭沒一搭的隨手翻著文書,翻著翻著,就停下了,半晌,他輕輕嘆了口氣,唇邊細微的聲音是其他所有人都不聽到的:
「閻王劫的易容術再怎麼了得,可人的姿態習慣也是改不了的……華焰,你要蕊兮幹什麼……」
蘇溈又看了會兒文碟,起身走了出去。
我在桌子上躺了好一會兒,蘇溈一直沒回來。啊,以前萬萬年的歲月都沒覺得無聊,現在單獨在房子裡待一會兒,居然覺得……有什麼在心裡空空的,恩,我正在大踏步走向人類一種叫「感情」的東西嗎?用知覺在天測殿裡搜了一遍,終於在天測殿一的很小的偏房裡找到了蘇溈。
因為離我有點遠,感知不是那麼真切,房間很小,很暗,蘇溈盤腿坐在一個團蒲上,面前煙霧繚繞著的是無數的牌位,一個接一個,一直延伸到很高的黑暗處。灰塵,香鼎,團蒲,牌位,靜謐,這個就是這個小房間的全部。
在蘇溈正對面,放著一個最新的牌位,其上「華焰」兩個大字還是鮮豔的紅色。
蘇溈看著牌位,一動也不動。
我又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正要轉移視線,忽然聽到蘇溈說:「行了,憋那麼久,不累嗎?」
放著香鼎的桌下突然傳出兩聲噴嚏,然後木月隱帶著有些尷尬的笑容掀開桌布鑽了出來。
「坐吧。」蘇溈也不問什麼其他,隨手牽過一個團蒲,放在身旁。
木月隱又笑了一下,乖乖盤腿坐了上去。看著面前的牌位,眼睛微微有些發直,可是蘇溈沒有看他,所以也沒看到他的表情。
兩個人看著面前的牌位,都沉默不語,各自想著心事。
我突然很好奇,「華焰」到底是誰??蘇溈今天的表現已經夠讓我驚訝的了,而木月隱居然也一反常態深沉起來了?他不是一向腦袋少根弦的嗎?
啊,難道華焰……是這兩人的老婆不成?
恩……不對,那他倆就該是情敵,情敵有這麼鐵的嗎?莫非是他倆的娘?他倆的女兒?他倆的寵物……
我還在胡思亂想,木月隱就開口,輕輕的問:「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聖女的牌位都供在天測殿?」
隔了很久,蘇溈才說:「因為最初的聖女是當時天師的妻子,以後數代,聖女委身天師的,也很多。」
木月隱「哦」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兩人這麼坐著,「華焰」兩個字映在四隻眼睛裡,迷離而深刻。
過了好久,木月隱站起來理理衣衫說:「餓了,吃東西去了。」
蘇溈沒說話。
木月隱提步走去,出了門回頭一看,一襲青衫的人背挺的很直,靜靜坐在那裡,寬大的衣擺和袖袍連連捲卷的撒在地上,泛著無聲卻溫柔的波浪。
木月隱忍不住,終於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你還是節哀吧。」
蘇溈沒有動,木月隱垂下眼來,快步離去。木月隱奔出很遠,終於停了下來,垂著眼睛,深深長呼吸著,忽而自嘲道:「天下人都知道蘇溈是個情種,難道你不知嗎?」
而屋子裡的蘇溈,過了許久,終於輕輕嘆了口氣,對著那個牌位道:「華焰,你若能恨,那就恨吧……」
儘管很拖沓,但是數天後,貨物終於清理好了,木月隱明日告辭。
晚上,木月隱又來找蘇溈喝酒,兩人依舊談笑生風,未已,木月隱提出下棋,輸了的人答應贏了的人一個要求。
然後兩人擺開棋盤殺了出來。蘇溈吃盡了西南和西北角,中央腹地也穩操勝券,木月隱只能在東北角苦苦掙扎,又過了幾子,中央局面出現空隙,木月隱當下搶斷,誰料正中蘇溈下懷,幾個起落,把木月隱正中的兵力吃乾抹淨了。
木月隱一摔棋子道:「不下了!」
蘇溈斜著眼睛笑道:「怎麼了?」
木月隱氣鼓鼓的說:「以往下棋,你就算不是故意輸給我也好歹是個平手,怎麼今天就這麼不饒人?」
蘇溈笑:「哦,你也知道以前是我讓你啊。」
木月隱「哼」了一聲,表情還是氣氣的。
蘇溈道:「剛才那個約是怎麼說的來著?」
木月隱沒好氣的說:「好,你說吧!」
蘇溈笑,灑脫而優雅:「什麼都可以?」
「什麼。」木月隱開始警惕起來,隱隱覺得自己著道了。
「哦,這樣啊。」蘇溈細長的眼睛掃來掃去的,活像一隻大狐狸。
「嗯……你……你想幹什麼。」
可憐的小月隱,俺同情你……
「收你兒子為徒。」蘇溈淡淡說道。
木月隱一呆,表情僵持著看著蘇溈,後者好笑地看著他的反映,嘴角鉤起一個模糊而高深的弧度。
「嗷嗚~~~~~」木月隱突然一聲嚎叫,撲了過來,「蘇溈你太夠爺們了!」
蘇溈伸手推開他,道:「別黏糊我,你肚子裡那點小算盤我還不知道嗎?」
木月隱嬉笑著又坐了回去,伸手厚顏道:「拿來。」
「什麼?」
「師門信物!」有人理直氣壯。
「哼,我還沒喝到敬茶呢,倒先要我掏腰包?」
「莨菪山到此路途遙遠,我家木曉又不喜出遠門,沒見過面的師父當然要要些憑證啦!」
「哼,我早就說過,反正你們莨菪山上上下下幾百口人都是我在養活,乾脆都搬來天山,就你不肯。」
「我家福威鏢局幾代的家產都在莨菪山,連祖墳也都在山下,叫我如何放地下?」越來越理直氣壯了……
「這個時候就成孝子了?當年不知道誰把你爹氣到臥病的。」
「呀,你跑什麼話題!信物!信物!……恩,我一直覺得你臥房那把潭淵古劍不錯……」
「就它了!」蘇溈隨手拿起我,毫不猶豫塞給木月隱。
木月隱一愣,馬上塞回來:「你就拿個破硯台消遣我!哪有這麼對你的愛徒的!」
「這可是『奉天神石』刻的硯台,普天之下就這麼一件,要多珍貴有多珍貴,區區潭淵古劍,算個什麼……」
「嗷嗚~~蘇溈你太不厚道了……」
……
……木月隱耍了半天賴皮,最後終於又被蘇溈轟了出去。
木月隱捧著我,慢慢回到了住處,門內,一個嚴肅的老者掌燈坐在屋內。
老者背挺的很直,穿著管家服飾,五十上下的樣子。
「任叔,我說過,不用等我回來的。」木月隱笑了笑說。
「雖然少主子和天師交情頗深,可是天師畢竟是天師。」
木月隱歪著頭笑了:「任叔老糊塗了,這裡畢竟是天山,有什麼的?」
那個任叔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我,道:「這個是……」
木月隱嘆了聲,道:「蘇溈給的,信物……」
任叔的眼光有點懷疑,有什麼好懷疑的!灑家可是萬年的意識體,不比那些黃金白銀來的差吧!!
「呵呵,」木月隱笑了,「看不出來吧,這可是靈家的『奉天神石』刻出來的……」老管家神色大變,而木月隱接著燭光撫著我笑著,笑著笑著,那絕美的笑容莫名悲傷起來……
回程的路漫漫,木月隱並不著急趕路,一路走走停停。
終於,莨菪山。
人手貨物安頓下來後,木月隱坐在書房,旁邊站著依舊是那個一絲不苟的管家。
木月隱捧著我,鴿子灰的眼裡神色複雜。
老管家叫任柳,從小看著木月隱長大,所以儘管當家的換人了卻依然叫木月隱「少主子」。
任柳在一旁站著,輕輕嘆了口氣。
木月隱說:「去叫小少爺來吧。」
任柳忍不住說道:「這東西可是禍不是福,不說靈家,要是讓其他任何一個人知道『奉天神石』在莨菪山,都是我們的浩劫啊。」
木月隱微笑,笑容帶著苦澀:「是啊,蘇溈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少主子……」
「我原是想為木曉求個護身符,伴君如伴虎,此刻我與蘇溈兄弟相稱,他日也許我就身首異處了,若真有那日,我只盼蘇溈能念在師徒的名義上饒木曉一命……呵呵,」木月隱笑,「卻沒想到是這樣……看來以後,更是和天主教脫不了關係了,不然一個『奉天神石』就夠要我們整個莨菪山上人的性命了……行了,叫木曉來吧。」
「是。」任管家退了出去,木月隱依然撫著我,鴿子灰的目光成了悠遠,我想我果然還不到人的境界,因為我真的分辨不出來他的眼裡流淌的是什麼。
他低低嘆息,好聽的聲音喃喃道:「蘇溈啊……我們怎麼成了這樣……」
「阿月,你回來了?」清脆的聲音傳來,門口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
木月隱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又變成燦爛而嫵媚的笑顏,他起身伸手想去抱來人,歡呼道:「阿曉,出門這麼久可想死我了?你想我了沒有!」
來人一把推開張牙舞爪的某人,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他大聲說:「爹爹!娘又出走了你知不知道!」
我從對蘇溈和木月隱之前複雜關係的猜測中回過神來,向那個小人兒伸去感知的觸角。
以後很長的時間,我都在想,也許,我穿越漫長的時間,從遠古的洪荒到時間的夾層,就是為在這個點上碰到他。碰到那個最乾淨的鴿子灰,純粹,完整。然後以前所有時間的厚度都飛逝而去,三維四維都變的稀薄,我遇見他,在無數界裡面,我在量子化的人群中,終於等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