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那一世,愛恨成煙(二)

穿越萬年時間的洪荒,空間的硝煙,我遇見你,在量子化的人海中……

那個時候,易揚還不叫易揚,他最初的名字,叫木曉……

木曉一把推開木月隱,大聲道:「爹爹!娘又出走了你知不知道!」

木月隱霧瘴的桃花眼水光閃閃:「阿曉,你生氣了嗎?」

木曉皺著的眉頭鬆開,平平的說:「沒有,我是來告訴爹爹,娘又出走了!」

「還說沒有,」木月隱幾乎就要衝過去摟著木曉大哭起來,「每次你一生氣就不叫我阿月,叫我爹爹……人家說過,人家還很年輕,不想一直被叫爹爹……」木月隱越說越可憐,配上他無雙的相貌,我估計是個人都要化了,可是……

「阿……阿月……」木曉勉強的說,滿臉掛黑線。

「阿曉,」木月隱泫然欲泣的臉忽然又燦爛起來,頃刻,彷彿萬物生華,絕色天地,「你看,我出門這麼久,一直可想著你吶,這麼長時間你有沒有想我……」木月隱開始喋喋不休,木曉則一臉淡定沉默,我……掛滿黑線,真是秀逗的父子關係啊……

最後,木月隱終於獻寶似的把我捧出來:「你看,我還給你帶了禮物回來哦,這是你的師門信物,從今以後你就拜在天主教天師蘇溈的門下,厲害吧?」

木月隱把我捧到木曉面前,笑咪咪的看著他。

木曉依然很淡定,平平看著木月隱傾倒天下的笑臉,「娘出走了,你沒聽到嗎?」

「諾,喜歡嗎?」木月隱把我往前湊近了些,我幾乎就要貼在木曉臉上了。

木曉長著和木月隱一樣鴿子灰的眼睛,不同與木月隱惹盡紅塵的嫵媚,木曉的眼睛非常的清澈,空靈而淡泊。那種溫柔的灰,落在我的知覺裡,成了,萬萬年等待的終點。

木曉眉頭一動,一把奪多我,往地上重重一扔,道:「爹!娘出走了,你到底關不關心!」

我重重被摔在地上,只想破口大罵:它奶奶的,想我千古風流一塊靈石,不論是往界人還是其它,誰不都是把我像祖宗一樣供起來!現在倒好,成了硯台還不算,還被人如此蹂躪!下一步,我是不是就該淪落到當墊腳石了,淪落風塵鳥~~

木月隱吃了一驚,急忙撿我起來,仔細查看。

木曉大聲說:「娘氣不過你又去天山!所以才出走的!爹你應該去把娘找回來……」

「住口!」木月隱回過身,臉上一絲笑容也不剩下。「你可知這是多珍貴的東西,就這麼隨隨便便扔在地上!」

木曉被這麼聲色具厲的木月隱嚇了一跳,卻依然倔強地抿著嘴直視著他。

木月隱聲音隨即柔和了下來,他對木曉說:「蕊兮出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就是耍點小脾氣,過兩天就回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用衣袖把我擦乾淨,鄭重的放在木曉手中,道:「從現在起,你要牢牢記住,你是蘇溈的弟子。」木月隱從懷裡掏出一本翻了邊的小冊子,和我一起放在木曉手裡,「這是你們玄古派內功入門心法,我知道你素不喜習武,以往那些刀槍棍棒你不愛學就算了,但這個一定要認真練,知道嗎?」

木曉看著木月隱鄭重其事的樣子,奇怪的問道:「為什麼?阿月,發生什麼事了?」

木月隱笑了一下,摸了摸木曉的頭,道:「沒什麼,我給你請了個了不起的師父呢……」

木曉似懂非懂的看著木月隱絕代的容顏。

木月隱站直身子,拍了一下木曉,道:「好了,自己去玩吧,我新帶回來了一對母女,你去安排一下住宿吧。」

「好。」木曉點點頭,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回頭道:「那,娘……」

「放心,」木月隱微笑,「過兩日,蕊兮若還沒回來我就去找她。」

木曉這才放心,微微笑了一下,揣著我走了。

木曉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木月隱臉上個笑容也隨著一起消失了。

一旁的老管家一直安靜的站在那裡,幾乎像個雕像一樣的人終於說話了:「雖然少主子不喜歡少夫人,卻很喜歡小少爺。」

木月隱微微頓了一下,隨即淡笑著說:「蕊兮很好啊,除了有點小脾氣,其他都很好。」

任柳微微搖頭,道:「少主子……蕊兮只是老夫人給您安排的通房丫頭,論相貌,論才情,的確都配不上少主子,少主子不喜歡,也是人之常情。可少主子也要體諒老夫人,老夫人也是擔心在那件事之後,少主子會有什麼奇怪偏好……」

木月隱在被提及「那件事」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劇烈抖動了一下,「任叔,不用說了……蕊兮生下木曉,我就正了她的名分……雖然不至於愛她,至少這幾年我也待她不薄。她這些小性子,不就是被我慣出來的嗎?」

任叔停了一下,忽然道:「老夫冒昧,自初次同房後,少主子就再沒叫少夫人伺候過,只是最近一年,天下都盛傳天主教天師情種聖女之後,少主子才會間或去少夫人房裡。少主子和天師交情甚厚,也難怪少夫人會有微詞。」

木月隱聽著,過會兒突然失聲笑道:「任叔怎麼今兒個話突然這麼多?蘇溈是要帶我親厚些,也不過是看在以往的交情上,哪裡還有什麼其他,他滅族為紅顏,天下皆知啊。」

任柳搖搖頭道:「我看不然,蘇溈滅銷金一族,還是因為當年那件事。」

木月隱依然帶著有點蒼白的笑容道:「他當上天師時日也不短了,如果是因為當年的舊怨他早就下手了……如果說是不為華焰,那也只能是為了權,賞罰堂的閌一航和天寶殿的霧鯖這對情侶一直和他對著幹,好巧不巧,都在與銷金家對站的時候死了,到底是死在姓銷金的手上,還是姓蘇的手上,誰又知道呢……蘇溈從來都不是池中之物,從來都不是,也許,九天之大,也容不下他的羽翼吧……倒是華焰,可以成為他所牽掛的人,是種不幸,也是種天大的幸福吧。」

任柳看著木月隱一半明媚,一半陰暗的容顏,眼裡泛起點點憐惜,他低聲說:「少主子,老奴知道,有些話不該是我這個當下人可以說的,但老奴自幼看著少主子長大,就當倚老賣老一回吧:在老夫看來,那蘇溈待少主子,可不是一般的親厚,少主子原就無須請什麼信物,不用少主子多言,蘇溈也定會厚待小少爺的……」

木月隱搖搖頭,道:「任叔你不瞭解蘇溈,等他露出敵視之心時,我等哪裡還有反抗他的餘地?華焰死了,閌一航和霧鯖也死了,聽說握兵的護法也年事已高,痼疾纏身,蘇溈權勢淘天,顰笑殺人,在蘇溈那裡絕對不是戲言。他現在待我不錯,也是念在我當初對他有救命之恩,可萬一哪天,我觸到他的底線,蘇溈難道會放過我嗎?」

任柳不說話了,他看著靜坐的木月隱,眼裡的心疼那麼明顯。

木月隱停了一會兒,最後說:「任叔大可不用擔心那『奉天神石』會帶來什麼麻煩,這一路上跟來的天主教暗衛不下百人,蘇溈早就安排好了,終於名正言順的把天主教暗衛放進鋃鐺山了:保護弟子……對了,任叔,去點了下庫房吧,蘇溈這次給的糧草財物似乎很多。」

任柳應了一聲,慢慢走了出去。

木月隱坐在那裡,慢慢伏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臂彎裡,他一遍又一遍的呢喃著:「蘇溈啊,我們怎麼成了這樣……」

兩個互相算計的人並不稀罕,兩個互相算計卻表面相親相愛的人也不稀罕,稀罕的是如木月隱和蘇溈這兩個互相算計卻面上親厚,可是內心卻不想如此相互算計的人,真是詭異的關係……

卻說這廂,我被木曉捧著走出來,木曉還是覺得很奇怪,嘟囔著:「阿月今天真反常……」

那是因為你根本沒看到你這個神經質的爹爹在人前人後不同的嘴臉~

他仔細看了看我,更是奇怪:「師門信物……有給硯台的嗎?……」

恩,那是因為蘇溈就是喜歡「不走尋常路」,給你個硯台,可以拿來磨墨,可以拿來壓紙,還可以拿去當磚頭防身。

他捧著我穿過中庭,中庭的鏢師車伕腳漢正在卸貨,有人看到木曉叫了一聲,木曉走過去,對叫他的漢子微笑道:「七當家,什麼事?」

木曉的笑容非常清雅,與木月隱的勾人心魄不同,木曉的笑容不染塵埃,聖潔美麗。

那個漢子看來也很喜歡木曉,笑呵呵的拱了一下手,對木曉說:「少爺,大當家在路上收了對母女,怪可憐的,死了丈夫,小兒子剛生下來就被人拐帶走了,母女兩個差點餓死在路旁。大當家看她們也無處可去,就帶回莨菪山了,就在那邊那個馬車上,少爺去安排一下住處吧。」

木曉依然微笑,道:「每次爹爹回來都要帶些人回來,他哪次要是什麼人也沒帶回來我倒要驚奇了。」

漢子呵呵一笑,道:「大當家人長的好看,心腸也很好,不然兄弟們也不會如此相隨了。」

木曉笑道:「千萬別讓阿月聽到你這麼說,他要是聽到你這麼背後誇他還不要跳到天上去了?」

漢子大笑,木曉微微拱手告辭,走向那個簡陋的小馬車。

車簾掀開,先看見的是一個大眼睛,面黃肌瘦的小丫頭,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睜大眼睛打量著來人。

車內除了幾個婆子,還有就是小女孩偎依的女人,女子還很年輕,可是一臉病容,細看之下,論容貌,也該算不錯的。

木曉掀開車簾,幾個婆子本在收拾馬車內的什物,看到木曉便都停下手上的活計,一個二個都露出和善的笑容:「呀,小少爺來了啊……」

「好長時間不見,可真想的慌……」

「……每天有吃補燙嗎?怎麼看著瘦了些……」

「這路上有看到繡房的腰帶不錯,專門想著給小少爺捎了條回來呢。」

「……大當家一路都在念叨小少爺呢,小少爺有去看過大當家了嗎……」

……

……

一群婆子七嘴八舌嘮叨個不停,木曉都微笑著聽著,間或點點頭,或禮貌的回答,幾個婆子更是高興,拉著木曉說個不停,看起來著實喜歡木曉的緊。

終於,有個婆子想起來了,指著坐在角落裡的那對母女說:「差點忘了,仂家娘子,和她女兒,也是個苦命的人,這回和大當家一起回來的。」

那女子福了福身子,老老實實的道了一聲:「少爺。」

木曉笑著擺了擺手,道:「嬸嬸不用多禮,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叫木曉,嬸嬸叫我阿曉也可以。」

一個婆子道:「少爺人可好哩,以後有什麼麻煩,只要在莨菪山上,不用找大當家,找少爺就好。」

木曉笑道:「徐婆婆又亂講,家裡的事自然有任伯做主,我不過幫幫忙。」

木曉偏了下頭,看著那個小女孩好奇的大眼睛,略展笑顏,道:「小妹妹,叫什麼名字?」

那個小女孩眼睛都僵了,木曉性子很好,又柔聲問了一遍。

女子微微推了一下小女孩,小女孩才愣頭愣腦的回道:「叫……柔柔,少爺你……生的真好看……」

木曉微笑著點頭:「柔柔,真是個好名字。」

我的知覺貼在木曉的笑容裡,那個清雅的微笑,帶著絲絲的暖意,像冬日早上稀薄的陽光,透明而清澈,我突然覺得他的笑容,是我看過最好看的笑容,也許蘇溈的笑容可以更優雅更高深,木月隱的笑容更嫵媚更多情,而我卻愛看木曉的笑容,簡單而動人,我只是個石頭,我不知道什麼是感情,我亦不確定,是不是該把這個稱之為「喜歡」。

木曉給這對母女安排了一個乾淨的住處,周圍也都是些孤兒寡婦,那個女子果然也哭訴了自己的身世,和七當家說的差不多,女子閨名風夕,嫁與吳湖仂家,仂家素與毗鄰的臨源派有世仇,而兩家一直鑑於天主教的雙方牽制而不動,年前,天主教舉全教之力圍剿銷金一族,無暇分心旁顧,臨淵派現任的掌門烏蓋煢爆起發難,仂家也全力迎敵,未想在兩家殺的幾乎要同歸於盡的時候突然出現第三方勢力,人不眾但異常彪勇,一舉吞併了兩家殘餘勢力。烏蓋煢身首異處,三個兒子也死了兩個,最後一個小兒子也再也不知所蹤,夫在最後關頭,冒死把我送走,也傷重而亡……」風夕說著,泣不成聲。

「好大胃口,一次吞併兩個門派?」木曉有點吃驚。

「聽聞是『殺神刀』鄴永華新創的門派,叫竣鄴山莊,已經吞掉大澤平原上數個小門派了。」風夕淒楚的說。「我那可憐的兒,才生下來沒幾天,也在戰亂中丟失……他身上的襁褓還是我親手做的……角上還繡著他的名字……鐺兒,我的鐺兒啊……」風夕開始痛哭起來。

木曉溫言安慰道:「嬸嬸不用傷心,也許令郎還在人事也說不定。」

風夕抬起淚眼,朦朧的看著木曉讓人安心的笑容,「阿月定會幫你留意的。令郎的姓仂,那名呢?」

「離鐺……仂離鐺……」

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的流過,莨菪山上的時間似乎特別快。木月隱還是每天揚著嫵媚的笑顏飄飄蕩蕩,把所有事情都拋給任柳和木曉,自己逍遙快活。

一個月過去,我大體有了個認識,莨菪山的福威鏢局本是個很大的家業,房屋上千,但似乎自從落到木月隱手裡就衰敗起來,一來自然是木月隱對跑鏢根本不上心,而來則是木月隱除了鏢局裡的人外還收留了很多無家可歸的人,乞丐,寡婦,老人,孤兒……一大群人坐吃山空,難怪木月隱老是伸手向蘇溈要糧餉。

話說木月隱真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總是嬉笑怒罵,沒心沒肺的樣子,可是他卻收留這麼多苦命的人,平等友好的對待他們,在莨菪山,所有人都是相親相愛的。莨菪山,或許該等於世外桃源吧,木月隱在亂世之中創造了一個奇蹟,沒有殺戮,沒有權利,沒有陰謀的淨土,所以儘管生活簡樸,大家卻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所有人都很喜歡木月隱和木曉,尤其是木曉,他比木月隱更受人歡迎,他和善而清雅的笑容,禮貌而合適的舉止,每個人都喜歡他,無論他走在哪裡,那熱情的笑臉都在那裡等著他。

木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我這麼評價他。

他知道大家喜歡他,所以他對每個人都很好,從不偏袒誰,也從不端少爺的架子。

木曉很能幹,小小年紀,幫著任柳打理莨菪山上上下下,有時任柳碰到拿不了主意的事情,就去問木月隱,木月隱多半抓抓頭,說:「嗯……問一下阿曉吧……」

我吐血,到底誰是兒子啊……

木曉不喜歡武功,看的出來他的外家招式很生疏,想來是疏於練習的緣故,而山上的鏢師根本不忍心勉強這個俊秀無儔的小少爺練武,更不用說愛子如命的木月隱了。木曉接過木月隱給他的內功心法,練了幾次又不想練,破天荒被木月隱訓斥了一通,全山的人都來給木曉求情,所以懲罰什麼的倒是沒有,但是木曉從那以後雖然不情願,也一定會抽出時間來練。

木曉喜歡練字,他寫著一手漂亮的字。我甚至覺得他的字有點過於漂亮了,不像他這個年紀能寫出來的,他能寫很多種字體,飄逸的行雲,古樸的刻櫞,蒼勁的魏顏,甚至還有像潑墨的狂草,我趴在桌子上,很喜歡木曉寫字的樣子。他穿著或白底翠竹,或淺青虯梅的書生小袍,黑亮的頭髮簡單的用一支海碧色的簪子定住。遺傳自木月隱的修長的脖頸微微彎著,像個優雅鳧水的白天鵝,他精緻的五官很是認真,一片單純的專注,一手提著垂下的袖口,一手揮毫,一氣呵成,下筆如神……

雖然木曉喜歡習字,但他從不用我,他把我仔細收在錦盒裡,間或拿出來擦拭一下,纖細的手指拂過我九眼梅花,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

木曉還吹著好蕭,有時,午後,或傍晚,他拿枝蕭隨便找個地方吹奏起來。嗚咽悠揚的蕭聲繚繞在莨菪山,在浣衣的婦人,在奔走的漢子,在玩耍的孩童,都會停下一會兒,側耳細聽那沁人心脾的蕭聲。然後婦人會相視一笑,說:「這曲可比上次那個好聽呢。」

漢子裂開嘴一笑:「小少爺又在吹蕭呢。」

孩子拍手道:「少爺在吹蕭呢,我們過去聽吧。」

……

我可以理解為什麼大家都喜歡木曉,不單因為他和氣待人,舉止有禮,更因為木曉身上充滿了美好的東西,木曉代表了莨菪山上一切美好的夢想。

在亂世之中,木曉是個落凡的精靈,不被沾染,不被破壞,又有什麼值得他不去被愛呢?

一個月後,莨菪上微有漣漪:木曉的母親,木月隱的偏房:蕊兮,離家出走一月有餘,堯無音訓,木月隱這才覺得不安起來,全山的鏢師其實已經私下尋找很久,卻一點痕跡也沒有。

木月隱思前想後,終於硬著頭皮寫信給了蘇溈。

木月隱信寫的很含蓄,洋洋灑灑幾大張紙,東扯西扯最後才很隱晦的問到蘇溈是否知道蕊兮的去向。

木月隱寫好後,眼睛一轉,從房後抓了個天主教的暗衛進來,理直氣壯的叫那個暗衛送信,那個暗衛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最後自然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幫木月隱跑腿去了。

暗衛走的自然是飛隼傳信的路子,蘇溈的回信很快,木月隱急衝沖打開一看,蘇溈天馬行空的字體寫著兩個大字:「不知!」

木月隱生氣,操起筆來畫了幾個字:「那你幫我找找!」

蘇溈回信:「無聊。」

木月隱氣急,點了五十個鏢師親自下山去找。

木月隱帶走了任柳,家裡的事情由木曉操辦。木曉年紀雖小,可是總是能把家裡安排妥當,每當木月隱出門,便是木曉當家,這是最近一年才形成的不成文的規定。

木月隱就這麼說走就走了,木曉把我從錦盒裡拿出來,用一方絲帕仔細的擦著,擦著擦著,便不動了,半晌,輕輕嘆了口氣:「娘……」

我看了看他微微皺起來的眉頭,很是不屑,小屁孩就是小屁孩,還想娘呢。

然而,蕊兮真的就如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沒了消息。

木月隱一走就是半年沒有回來,只有間或找人捎回的口信。

木曉白天看不出什麼其他來,可夜裡卻很難受,很多時候夜裡起來看星星。他長長的睫毛下灰色的瞳仁映著天上的繁星,單手撐著好看的下巴,小小的人兒,獨坐窗前。

我要是能說話就好了,我這麼想,我就可以直接吼出來說:你娘在華焰手裡呢!

嗯,華焰又在哪裡呢?為什麼她的牌位被供奉著而人卻依然活著?

有一次,從沒有見過蕊兮的柔柔怯怯的拉著木曉問:「少爺,少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為什麼我從沒見過她?」

木曉微微一愣,隨即又是他招牌式的清雅笑容,他說:「我娘啊,和阿月一樣,是個很愛玩的人,有時會和爹慪氣,不過很快又會和好……」木曉說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聽不見了,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少爺……」柔柔搖了搖木曉的袖子。

木曉抬眼,微笑道:「等你見到她就知道了,娘也是很親切的人……」

唉,似乎華焰和蘇溈淵源很深,我估計你娘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啊……

半年之後,木月隱在一個雨夜回來。木曉光著腳丫從臥房一路跑到院門口,卻見破舊的斗笠下木月隱疲憊消瘦的面容。

木曉沒說話,光著腳站在那裡,木月隱看著兒子,輕輕搖了搖頭,木曉站了一會兒,再也忍不住,飛奔著撒淚而去。

雨水還在順著木月隱的蓑衣往下流,木月隱看著木曉消失在走廊的盡頭,低低嘆了一口氣。忽而高聲道:「行了,你們可以回去了吧!」

雨簾裡突然站出來兩個黑色夜行衣的人,對木月隱拱手道:「公子。」

木月隱說:「你們一路押我回來,現在可以回去對你們天師覆命了。」

其中一個黑衣人說:「公子,天師的命令,是叫我們好好看好公子。」

木月隱苦笑:「不限時間的?」

黑衣人說:「天師說,尋人之事,由天師來辦,江湖險惡,公子在山上靜侯佳音即可。」

木月隱沒說話了,他摘掉斗笠,站在雨中,任雨水打濕他絕美的容顏。

一個黑衣人說:「公子請屋子裡去吧,不要著涼了。」

木月隱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依舊這麼站著。

黑衣人又說了一遍,木月隱忽而大笑:「好好好,還是聽從天師的安排最是妥當!」說罷,大笑著提步走進屋子裡。他的斗笠還在雨水中,被從天而降的雨水,無奈的沖刷著……

從此,再沒人提過蕊兮的名字,所有人都知道,是有個少夫人的,但是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饒開這個名字。天主教的蘇溈則再沒有了消息,有時候木月隱眺望著天山的方向,鴿子灰裡盛著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過往。

一人絕代風華,一人權傾天下,一人一山頭,一人遙相望……

日子如流水,莨菪山上雪飄雪又化,雁去雁歸來。

四年光陰如指間一瞬,那個仙子般的小人兒長成了翩翩少年郎。木曉越發清越起來,五官和木月隱更多了幾分相似,不同於木月隱是勾魂奪魄的容顏,木曉更是宛如仙子般不可侵犯。

我想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木曉纖長的手指劃過我九眼梅花,習慣了被鴿子灰安靜的注視著,習慣了木曉獨特而微涼的體溫,習慣了他平和清談的笑容。萬萬年時間一可以有多少滄海桑田,我卻只在這千餘個日夜裡如此習慣和適應了另一個人。

他叫木曉,單筆木,日堯曉,唯一的木曉。

有一次那個囉嗦的黎婆子又拉著木曉叨嘮來叨嘮去,末了,黎婆子念了一句:「曉少爺越長越俊,不知道以後會當家的可怎麼給曉少爺選媳婦呢!」

我聽著就蒙了。

木曉靦腆的一笑,道:「黎婆婆又說遠了。」

那黎婆子笑的開心死了:「曉少爺害羞呢……也不遠了,就明後年的事兒了,曉少爺喜歡什麼樣的姑娘,要不讓老婆子幫你尋尋?」

木曉微笑:「還是讓爹爹看著辦吧。」

黎婆子說:「我看大當家的肯定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樣的人兒能配上曉少爺。大當家心疼曉少爺呢,肯定也會照顧曉少爺的心思的,最後拿主意的還不是曉少爺!」

木曉笑著不說話,臉微微紅著。

我突然很鬱悶。

除非我自己把能量四散,不然我是不滅的。而蛋白質的生命體不行,它們生老病死,他們繁衍後代。木曉在長大,然後老去,最後死亡,他的子孫會帶著他一半的血液生活下去,而我還依然一成不變的在這裡。

人的一生何其之短,不過百年,已然化為塵土。

當木曉老去,他佈滿滄桑裂紋的手再劃過我經年不變的九眼梅花,他鴿子灰的眼睛周圍會密佈溝壑般的皺紋,而我卻依然獨立在時間的邊緣,看他最終化成花泥……

一陣哆嗦。

難道就這麼,旁觀在他身邊,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將無數美好,悲傷,難忘的歲月化成凝望,凝望,凝望……

婆子不依不饒,纏著問木曉他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孩,木曉被磨不過,紅著臉,半天憋出一句來:「……善良的吧……」

我一陣感慨,誰會是木曉美麗的妻?

木月隱還是間或會去天山走鏢。很奇怪,每次回來,木月隱都會一個人單獨靜坐很久,一個字也不說,或者是在長久的寂靜之後,輕輕道出一個人的名字,從唇齒間輕輕落在地上,一點漣漪也沒有,然後,木月隱繼續靜靜坐著,簡簡單單閉上眼睛。

他說:「蘇溈……」

可是在很久不去天山的時候,他舉目遠望的次數又會很多。

有一次,木曉在一個陽光懶散的午後擦拭我,突然他停下來,認真的看著我,很久,他才輕輕說:「其實我知道,阿月心裡沒有娘親……」他看著我,慢慢的說著,然後鴿子灰裡揚起一絲波動,隨即又歸於平靜,他淺淺嘆了口氣,又認真擦拭起我來。

我以為時間就會這麼離去,終有一日,博士可以找到我,然後帶我離開,如果不行……那麼這樣也很好。

但只是我以為而已。

終於有人,帶來關於蕊兮的消息,然後,一切都偏失了原來的軌跡……

木月隱在一次從天主教回來的時候在路上救了個傷重的人,在山上躺了好久。那個人,來自竣鄴山莊……

最後,那個人還是傷重而死了,死前,他神志不清的在叨念一個人的名字,就是蕊兮,木月隱大驚,反覆的問蕊兮在哪裡。不知道是老天開眼,還是老天沒開眼,那人迴光返照的時候頭腦終於清醒了。

四年半前,莊主夫人接回了個清秀的女子,叫蕊兮。那人就是這麼認識蕊兮的,那個總是鬱鬱寡歡的女子,莊主夫人以她身子不便為由,一直讓她在莊內療養,在莊內大半年之後,蕊兮誕下一女,而後死在產房內。

木月隱驚的說不出話來,猛的,他一把拉起那個人,問道:「那麼那個女孩呢?那個女孩呢?!」

誰知他下手太猛,那人直接暈了過去。

木月隱使勁搖著那個人,發瘋似的喊:「那個女孩呢!」

……

房內的那個人,過不多時就死了。

木月隱一個人迷糊地走到後院中,在水池假山處頹然坐下。眼神渙散,不知道在想什麼。

突然他開始大笑:「……你肯定知道……肯定知道的……」木月隱在笑,笑著笑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且笑,笑中淚。

四面的人在看著,誰也不敢去勸如此癲狂的木月隱。

終於,有人帶來了木曉。

木曉看著木月隱,慢慢走過去,低聲說:「阿月,我聽說了……娘親……」

說著木曉眼圈一紅,木月隱擺擺手,木曉也不再言語,陪在木月隱身邊坐下。

月亮慢慢升起來,四面的人早就在任管家的吩咐下散去,木月隱拍了拍木曉道:「先回去睡吧……明兒個,給你娘開個靈堂……」

木曉默然點點頭,起身回去。

木月隱看著木曉離去,依然獨坐院中。

月上中天的時候,他站起來,冷冰冰的說:「都給我出來!」

四面跳出數個暗衛,抱拳道:「公子!」

木月隱冰冷冷的視線掃過這些半蒙面的人,他決絕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都給我滾回天山!」

幾個暗衛相互交換個眼色,為首的上前一步道:「公子……」

「滾!!」木月隱大吼道,「一個也不許留!」

「公子,我們都是奉命保護公子的……」

「嘿嘿,」絕美的笑容又開始綻放在木月隱嘴邊,一枝袖裡箭出現在木月隱手中,箭頭直指木月隱那修長細緻的脖子。

「奉命保護我?是啊,蘇大天師宛如神明般的人物保護我幹什麼!他不是從來不留對他無用的人嗎?守著我幹什麼!我不要他保護!他的保護就意味著只要不是我,誰死都無所謂嗎!」箭頭見血。木月隱額頭青頸暴露。

「公子!!!」幾個暗衛大驚,想搶上前去。

「滾!!」木月隱大呵道,「莨菪山四面三百里,我不要看到任何天主教的影子!」

……

……

暗衛消失了,可我知道,他們沒有走,沒有離開。

然後數天之後,有一行穿暗夜披風的人一路風塵僕僕而來。

月光之下,為首的一人立在中院內,輕輕舉了一下手,其餘的人便四散開來,留他一人在院內。

木曉正在熟睡,而且他的房間在其他院子,只有木月隱被驚醒了,因為他的臥房就在中院。

木月隱撐開窗戶的一條小縫,只看月光如洗,一個連帽斗篷的高大身影靜靜立在中院,在地上投下一個長長的影子,光與影交錯,明與暗層疊。

木月隱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走到床邊拿了把匕首收在袖中,就這麼推門出去了。

黑色的暗夜披風慢慢轉過身,蘇溈伸手褪下帽子,那細長的眉眼在月光下顯得優雅而高貴。

木月隱走到離蘇溈一丈遠的地方停下,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良久,聽到蘇溈輕嘆一聲,開口道:「阿月……」

「為什麼來!」木月隱冰冷冷打斷他。

蘇溈停了很久,而木月隱的眼神則越來越冷。

「你早就知道蕊兮的下落。」木月隱說。

蘇溈直視著木月隱,看著木月隱眼裡複雜的神色。「是。」蘇溈說。

木月隱眼裡有什麼東西迅速沉了下去,我想,他是希望蘇溈說「不」的吧。

兩個人沉默的立在那裡,中院一片安靜,只有月光無聲的流過。

許久,木月隱的聲音開始蒼白:「我女兒……現在哪兒……」

蘇溈細長的眼睛微微下垂,低聲道:「竣鄴山莊,名叫千湄。」

木月隱深吸口氣,緩緩的說:「就因為在竣鄴山莊,所以你不讓我繼續找是嗎?竣鄴山莊到底是什麼。」

「不是什麼。」

「那為什麼!」木月隱桃花眼瞪圓,眼眶欲裂。

蘇溈頓了一下,簡單地說:「因為一個人,我對她不住。」

木月隱手上冷光一閃,那柄匕首被握在手中,他走上前一步,壓著翻滾的感情說:「蕊兮死了。」

「我知道。」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如果告訴你,你定會去要人。太危險了。」蘇溈依然說的不多。

「收起你什麼保護來保護去的理由!她是我妻子,她為我生兒育女,你卻就這麼讓她死掉。」

「她不是我殺的,她死於難產。」蘇溈說的很冷淡,事不關己。

「哼,」木月隱又走近一步,淺淺的笑了,「天師,那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我說過,以你的性格,一定會去要女兒,竣鄴山莊不是你能招惹的。」

「沒錯沒錯……天師什麼都算好了,那天師再來算算,我現在又會怎麼做。」

蘇溈沉默了一下,隨即慢慢地說:「阿月,現在情況有點複雜,這裡的暗衛不能撤。你聽我的,不要耍小性子了。」

木月隱大笑:「聽你的?我哪次沒有聽你的!然後呢?恩,蕊兮就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死了,我女兒該有三歲了,我從沒見過她的樣子!」

蘇溈臉色有點陰暗了,可是在樹影班駁中看的不是很真切,他說:「暗衛不又不會打擾到你什麼,你若只是不想看到我,我走就是。」

木月隱不笑了,他擦著匕首,說:「不!把你的人都帶走。」他抬眼,看著蘇溈平靜的面容,聲音突然有些啞:「蘇溈……我累了,不想再活在你的羽翼下,把你的人都帶走。然後……不要再來了。」

蘇溈臉色更是陰沉,在月光下像黑夜的神,「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知道。」木月隱說,「我認識你十多年了,你在想什麼從來都不是我能猜出來的。我也不想再猜了,你走吧。莨菪山的人自然有我保護,帶著你的天主教遠離這裡。」

「由你保護?」蘇溈哼了一聲,「你難道還不知道你這張臉明裡暗裡給你惹了多少麻煩嗎?光這幾年,聞名而來的採花之徒有多少你知道嗎?你收留的這麼多人有多少惹上了不該惹的人你知道麼?保護?你家傳的武藝練到幾成?」

木月隱臉色白了一分,匕首光潔的刀面上反射著一個絕世的容顏。沒錯,莨菪山的日子,平靜的太過異常……

木月隱看著匕首反射出的自己,苦笑道:「這張臉啊……天師護著我,也是因為我的這張臉吧……這張臉可救過天師的命呢……」

蘇溈看著他不說話。

匕首反射著月光一閃,而後,幾滴鮮血從匕首上落下。

蘇溈大驚,急邁向前,道:「你!!……」

「站住!」木月隱呵道。他臉上的刀痕那麼深,從嘴角一直撩到上眼角,橫跨了整個臉,下手那麼狠,連嘴唇都開始翻捲了,是打定主意不想要這張臉了。

蘇溈看著那明晃晃的刀刃,生生止住腳步。「你這是為什麼!」他怒道。

「夠了,蘇溈!」木月隱說,毫不動搖的堅決,「帶著你銅牆鐵壁的保護離開這裡!」

「一個蕊兮!不過是你通房丫頭!你說一聲,我再送你一百個又何妨!」

木月隱搖搖頭,低聲道:「再有一百個,也再不是蕊兮了。我的臉毀了,你也可以沒有『遺憾』地離開了。」

蘇溈眉毛一挑,冷聲問道:「一個蕊兮,值得嗎!」

木月隱笑笑,臉上傷口裂著,鮮血滿面:「這是我和你的不同,蘇溈,你從來都不懂,什麼叫感情。」

蘇溈面如鐵色,眼睛危險地眯起來。

木月隱站在那裡,任臉上鮮血模糊了視線,也許模糊視線的,本不是鮮血吧。

良久,蘇溈輕嘯一聲,院內出現十來個黑影,蘇溈冷冰冰的說:「叫上所有人,回天山!」

幾個黑影應下,迅速消失。

木月隱微笑,抱拳道:「多謝你。」

蘇溈一言不發,躍上房簷,一陣夜風而來,他暗夜的披風隨風款擺。他回頭,對依然立在院內的人說:「希望你別後悔!」

他伸手拉過披風的帽子,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黑夜裡。

院內的木月隱微微低下頭去,血還在滴答滴答從他臉上流下,他依然站著,血流的更多,滴答滴答從他下巴尖下掉下,落在泥土裡,滴答滴答……

「十六年零九個月……」木月隱說,「該結束了……」

他闔目。

第二天,山上個人都知道,大當家的臉毀了,那張足已照亮整個世界的臉,毀於一夜……

木曉輕輕撫上木月隱包著紗布的臉,小聲問:「疼嗎?」

只有一隻桃花眼露在外面,眼裡帶笑,說:「當然疼啊。」

木曉說:「怎麼成了這樣?」

木月隱笑:「這樣一來,我們家阿曉就是天下最漂亮的人了啊!」

木曉不說話了。

木月隱當真傻了嗎?我想。這麼蹩腳的話虧他說的出來。

木月隱也知道現在再也沒有天主教的庇佑了,他把全部鏢師召集起來,擰定了很多防衛相關的適宜。

一個月後,莨菪山第一批人來犯,也是最後一批……

我被刻成硯台也有數年,慢慢積累能量,感知範圍漸漸擴大,只要在莨菪山之上發生的事,我都可以用第四維的意識感知。

他們連夜而來,來的時候,正值深夜。

我一下就覺得來者不善,一行人不多,十四個,全部披麻戴孝。為首的那人三十來歲,看上去很是正氣,胯下一匹黑毛紅眼的赤血名駒,腰間一把斷月刀,眼神凜冽,一身肅殺之氣。

我覺的很不安,只想大叫,木曉!有人來了!

衝到鏢局的大門口時,守夜的一個馬伕呵道:「什麼人,報上名來。」

為首的一人道:「福威鏢局?」

「沒錯,客觀要是拖鏢的話,明日請早吧。」旁邊的另一個馬伕見一行人都帶孝,語氣很是不滿。

為首的人沒有說話,直接從馬上下來,後面跟著的十三個人也跟著下了馬。

「喂!叫你們明天早上來,沒聽到嗎!」那馬伕上前一步道。

下一刻,血濺當場,馬伕的頭飛上老高,頸動脈的血噴出一個小噴泉來。

「叫所有人出來,竣鄴山莊『殺神刀』鄴永華,前來拜山。」來人冷冷說道。

另一個馬伕完全被嚇住了,過了一刻,才發瘋似的往裡跑,大喊道:「來人啊!!!!!!!『殺神刀』屠門了!!!!!!!!!!」

鄴永華靜靜看著那馬伕跌跌撞撞跑了進去,不一會兒,魚貫而出很多男兒。鄴永華說:「殺。」

身後十三個人化做十三道影子衝了過去,同行的十三人竟全是萬中高手。片刻,眼前就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修羅場。

鄴永華踩著一路鮮血往內院走去,但凡有人來阻,都是一刀致命。

木曉此刻聽到聲音,揉著眼睛坐了起來。他的屋子在最裡院,所以聲音還不是很大。

鄴永華穿過了接客廳,已經走到中庭。一人站在中庭正中,手握一把柳葉刀,臉上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痕,連嘴都帶歪了,眼睛也不對稱,可是即使這樣,「丑」這個字也覺得和他沾不上邊。

鄴永華眼裡一絲詫異閃過,隨即又被殺氣覆蓋:「木月隱?」他問。

「江湖有言:刀不向婦孺。內院全是手無存鐵的婦人小兒,閣下為何屠門?」木月隱說。

鄴永華不答,劈頭就是一刀。木月隱舉刀相迎,「噹」一聲,兵器相撞,木月隱立刻虎口流血。

鄴永華眼裡冒紅,一收刀凌空橫斬過來。木月隱不敢硬接,彎身躲開,不想鄴永華刀勢雖猛但收的極快,直轉而下,木月隱一驚連忙橫刀去格。

兩人這麼斗開,不一會兒,木月隱便險象環生。

鄴永華回身一刀,木月隱才落地不穩,眼見這一刀就要劈在腿上,避無可避,一截九節鞭突然纏上鄴永華的斷月刀。

「當家的,快去救小少爺!」一個漢子喊道,正是那個七當家。

「老七!!」木月隱脫口而出。「使不得,這人武功高地嚇人。」

「沒事,當家的。」一個持狼牙棒的人和一個使吳越鉤的人站了出來,一前一後夾著鄴永華。「有我們撐著,快去看看曉少爺吧。」

「老二,老五!」

鄴永華冷冷看著跳出來的人,道:「還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五當家唾道:「『殺神刀』功夫還沒露,口氣倒先露了。先吃我一棒!」說著,狼牙棒便揮了過去。

七當家牢牢拽著鄴永華的刀,口裡對木月隱叫道:「當家的!快去啊!」

木月隱一咬牙,道:「兄弟們小心,我一會兒就來。」

這邊的木曉已經知道不對了,沖沖穿好衣衫,拿起那口平日練習用的鐵劍,直接衝了出去。

往外奔出點距離,就看見柔柔在因為跑地太急,一跤跌在地上,她身後那個本是白衣的人已經全被鮮血染紅了,像從地獄裡走出來的索命無常。

柔柔驚恐的看著來人,放聲哭喊道:「娘——」

血衣人毫不動容,一刀劈開柔柔的腦袋。

「賊人!」木曉大怒,提劍而上,那人看著木曉,眼神和適才看柔柔一般:對待一個馬上就是死人的人。

木月隱衝進木曉房間,叫道:「木曉!」

房內空無一人,不過沒有打鬥的痕跡,木月隱拉開斗櫥,把我翻出來,揣在懷裡奔了出去。

木曉的工夫在那人看來簡直不值一提,血衣人提起刀時,木曉沒有叫,只是緊緊閉上眼,可那一刀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木曉睜開眼的時候,那人已經倒在血泊中,背上是木月隱的柳葉刀。

木月隱走過來抽出刀,一把拉起木曉向中院衝了過去。

「阿月!這是怎麼回事。」木曉邊走邊大聲問。

木月隱說:「有人屠門。」

木曉大驚,這一路而去,全是鮮血,柔柔的,黎婆子的,祁大叔的,汪胖子的……「是……是誰?」

「鄴永華。」木月隱不想多說,只是全力奔向中院的假山池。

假山旁,木月隱奮力推開一塊假山石,在假山之中,有摸約一人大小的空隙,只夠一人。

「進去,木曉。」木月隱說,「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自己出來。」

木曉一愣,隨即明白木月隱的打算了。他仰著頭說:「不!」

「進去!」木月隱呵道,他臉上才拆了紗布的傷口因為劇烈跑動而又裂開了,鮮血流下,一張臉十分嚇人。

「不!」木曉更大聲了,「這是我的家!生,我與你們共同抗敵!死,我與你們同穴而眠。爹爹你不可以這麼自私!」

「木曉!快別任性了!進去!」

「任性的是爹爹!這是爹爹的家!更是我的家!」木曉昂著頭,少年的倔強,不是隨便可以勉強的。

「木曉,」木月隱稍微平靜了點,他半彎下來,雙手搭在木曉肩上,他說:「你聽好,來人不是一般的強,爹爹沒有把握到時候可以分心照顧你……」

「不用爹爹照顧!我也練武的!」木曉說。

「木曉,聽我說完。」木月隱說,「我知道你也練武,可是木曉,你剛才也看到了,你連一個普通的嘍嘍都打不贏,讓你對敵,你也只有死而已。以如今來看,恐怕莨菪山再也沒有明天了……」

「我不怕死,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乖木曉,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我怕你死。」

木曉一呆,他分明看見,父親眼裡的淚光。

「木曉,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知道嗎,代表我繼續活下去……」

「阿月。」木曉眼睛也開始犯紅,「你死了,大家都死了,那我也不會獨活的……」

木月隱呼吸一口氣,不遠處有人在一聲慘呼。

「二……二當家……」木曉面如土色,已經從那一聲慘呼中認出來了。

「聽好,木曉。」木月隱急急地說,他知道,已經沒什麼時間了,「躲進去,如果我能活下來,我會來找你,但你千萬別自己走出來,無論聽到什麼,知道嗎?」

木曉開始落淚,木月隱無視自己寶貝兒子的眼淚繼續道:「如果……我也死了,那麼你更要活下去,哪怕是為了仇恨也要活下去……莨菪山上,你的家人都死了,如果還有你一個人活著,那你就背負著他們的生命活下去,他們把公正的權利交給你,你要為所有人的生命討個交代。哪怕為了仇恨,無論再艱難,你也要活下去……知道嗎?」

木曉聽著,只是落淚。

「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自己出來,如果我死了,肯定會有人來這裡找到你。答應我,絕對不要自己出來。」

木曉還在哭,不過木月隱沒時間安慰他,他一把把木曉塞進去。

木月隱把我從懷裡掏出來,塞給木曉,道:「如果我沒能回來,拿著這個……給蘇溈。」

木曉看著我,突然抬起滿臉淚痕的臉,堅定的問木月隱:「來人……叫鄴永華?」

木月隱一愣,看著兒子臉上縱橫的淚水和堅韌的表情,溫柔的笑了:「是。」他說,慢慢推回了假山石。

木月隱長呼了口起,拾起了一旁的柳葉刀,向前院奔了過去。

在迴廊,他站住了腳。

鄴永華的孝服也成了血衣,單手的斷月刀上掛滿血絲。而拉著鄴永華衣角的女子,是風夕……

風夕抹著眼淚在說:「莊主……我完成約定了……我可以去看我的兒子了嗎?這麼多年,我都再沒見過我的離鐺了,我想見我兒……」

鄴永華說:「你做的很好。」

風夕大喜道:「那我兒……」

鋒利的刀透過風夕的身子,風夕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鄴永華冷冷道:「不過,你實在沒必要再去看他。」

木月隱看著風夕倒地,沉聲問道:「連她都不放過?」

鄴永華一甩刀上的血,回答:「為她不平嗎?她可是出賣你的人。」

「剛才那三個人呢?」

「死了。」鄴永華說。

木月隱眼睛一瞪,持刀衝了上去。

我被木曉抱在膝間,木曉在微微顫動,他聽到不斷有人的聲音在呼喊,那臨死最後一聲聲慘叫,充滿了絕望,透過石頭的縫隙傳出來,每一聲都讓木曉一下劇烈的抖動。他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溫熱的眼淚塗了我一身,而他咬著牙,一聲也沒吭。少年的身子在顫抖,我無法得知他在想什麼,我只感到他抱著臂膀的手那麼用力,好像要把自己的臂膀擰斷私的.

多希望自己有個溫暖的懷抱,而不是讓他貼在涼涼的石頭上;如果自己又雙溫暖的手,是否可以帶他遠離恐懼和悲傷……

對於從沒見過鮮血的人,殺戮是那麼恐怖。而對於生活在陽光裡的人,地獄的陰暗又該如何度過……

註:空五年,華焰突然暴死,鄴永華悲憤之下血洗莨菪山。一行只十四人,孤兒寡婦,無一活命。竣鄴山莊一時名聲大作。

而鄴屠滿門,閻王劫趁機帶都了華焰屍體,從此隱居芷蒲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