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殺戒

馬車在路上慢慢走著,三天。

小鐺沒有問我,是去東邊還是西邊,馬車只是循著腳下的道路緩緩而行。車外風雪間或,寥無人煙,我不知道我們在哪兒,我也不想去問要到哪兒去,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自己的理由已經被架空了,我為了身邊的人們而活下去,我不覺得這是高尚,這個好比你拿了人家債,現在欠了別人的債。

雖然我說不清楚我到底拿走了他們什麼,但我知道,他們的人生已經因為我的存在而偏離太多。

這是些迂腐又無用的頑固不化,我知道這個堅持沒有意義,只是我個人的價值觀而已。

只是,活下去……

我按時服藥,接受針灸,日常趕路我就在馬車裡睡,彷彿就這麼一直睡到天邊。

一次醒來,偶然聽到先生和小鐺壓低聲的對話:

「……從大宛城出來,如果是去芷蒲谷那豈不是和天主教的人馬正面碰上?」小鐺的聲音。

「那去大澤平原的話又能藏在那裡呢?」先生的語氣有些無奈。

「……」

「……真的不去問她嗎?」先生遲疑道。

「不去!」小鐺說得斬釘截鐵。

兩人沉默片刻,先生輕嘆一聲,道:「當年我也是如你一般,心心唸唸只想著一個人,不忍為難她,亦不忍約束她……而她……最終並沒有成全我的等待,她沒有化繭為蝶,反而,走上了一條不該屬於她的路……」

小鐺聽著,良久,慢慢道:「清清不會……」

而我垂下眼,慼慼無言。

靈動一直在,用她坦然而清澈的眼睛看著我。

她的眼睛在說:回天山吧,回天山吧……

我嗤笑道:「回去,回去成全你未來得及的愛情?任你操縱我的行為最後奴役我的思想?」

她淡淡道:「公平點,這俱軀體也不是你的。我們都是意識與能量的載體,只不過你與軀體更為兼容,但這不意味著,你就不是寄生蟲。」

我反唇相譏:「你呢?躲在暗處的始作俑者,你也是意識,你也有自我,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操縱我,利用我?如果是你自己愛上易揚,你又為何在暗中操作,想讓我也愛上他?而飛白呢?你想讓我如何面對?我愛上鄴飛白,而你愛上易揚?我對木旭的感情難道你也是包含其中?」

她聽著,搖搖頭,淒然道:「愛嗎?愛是什麼?我在能量的渦聚中存在那麼久,一個人,愛是什麼我真的沒法知道。也許我是愛他,也許也不是。我只希望他可以是以前的他,不要再被仇恨和悲傷重重遮蓋,這樣他能幸福,儘管他的人生如此之短,不過數載,我依然希望他能活的幸福,和你,或者和其他人。」

我冷笑:「所以你的感情,就成我犧牲的理由?我亦自私,無論思想還是愛情,我都不願和人分享,如果我連自己也失去了,你的圓滿之下,我還剩些什麼?」

靈動抿著唇,不再言語。

我依然冷笑,拂袖要將她揮去,她突然開口道:「你錯了,我現在無法操控你,也許你某些潛意識可以與我相通,但這好比,一個人在對另一個人說話,但是做決定的,還是另一個人。」

我依然笑:「你想說什麼?說愛上易揚的是我,愛上飛白的是我,愛上木旭的依然是我嗎?」

靈動的面容開始模糊起來。

靈動說:「如果你不願意,那你就下來,讓我頂替你。」

第二天,我依然在車內睡,靈動突然說:

「快逃!危險!」

我一驚,睜開眼。

馬車依然平穩的向前,車外飄著小雪,舉目一忘,四下無人,遠方的炊煙直上,近處落雪無痕。

我心下狐疑,卻也沒見異常。

「不!快逃!危險!危險!離開這裡!」

日落的時候,靈動第二次這麼說。

四下荒郊,今日是在路旁駐下,小鐺和先生正在外面生火。而我挑簾看,一切如常,但是我開始認同靈動,有一種不安在內心湧動。

「清清,有事嗎?」小鐺看我出來,問我。

我沉吟一下,搖搖頭。

「回車內吧,外面風大。」他說。

我順從的點點頭,回車內。

然而,的確有什麼不對……

晚上,車內拉著簾子,小鐺與先生在簾子的另一面,而我輾轉反側,內心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是有什麼不對,是有什麼不對!

內心的不安慢慢變成恐懼,我感到靈動在顫抖,顫慄。

我坐起來,終於決定叫小鐺和先生起來,要離開這裡!!

「他來了。」靈動說。

是的,我想我也知道了,他來了……

我掀開一條縫,從車前出了去。

今夜沒有再下雪,冷冷的月亮下,寒風呼嘯,刮骨刺面。

我深深呼吸,空氣中有種奇特的訊號。

危險的訊號。

我掃一眼,身後的馬車,暗暗下定決心。

提步走向旁邊的灌木林,我知道,他在那裡。

月光如水銀瀉地,地上白雪皚皚反射著冷冷的光芒,矮樹枝上積壓著霜雪,我走過,便簌簌而下。

樹枝班駁的投影中,披著黑色水貂大逑的老人沉靜的看著我走來,枯樹般乾裂開的皺紋和一雙精光閃閃的眼睛。

我站在離他一仗遠的地方,靈動幾乎嚇地完全僵立,什麼也說不出來。我強行按下來自靈動的恐懼,微微一福身子。

「老爺子別來無恙。」我淡淡道。

文曉生沒說話,他一直直直的看著我,銳利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臉上,更準確的說,停在我額間的這道血縫。

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他狠狠盯著我卻沒說話,我鎮定的站在他面前,坦然回視他的目光。

末了,他笑了,裂開唇紋,道:「真是意外,聖女居然就是靈動。」他的笑容很舒暢,頗有大功告成的得意。

我也淡淡一笑,道:「我也很意外,老爺子居然是往界人。」

文曉生點點頭,道:「很好,跟我走吧。」

「不……」

我搖搖頭:「老爺子說錯了,我不是靈動,我不過是牽扯近來的無辜人。所以,我不會跟你走。」

黑影一晃,文曉生的臉突然放大,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我微微一驚,無謂地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文曉生一驚,猛地放開我,驚道:「你……你……」

我平靜一笑,道:「老爺子可看出來了?」

「不可能!怎麼可能……兩個靈魂?」文曉生狠狠看著我。

「我也不相信,」我說,「可是的確有個不是『我』的『我』,也在這個身體裡。」

文曉生不說話了,他看著我,眼神最終慢慢變成了確信。

他低下頭,慢慢籌算著什麼。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聖女,我只要靈動,相信你也不願意有個入侵者,不如讓我帶走它吧。」

「不……不要相信他!他騙人的!他想要我,然後讓你死!」

「你有什麼辦法?」

「和翰君他們一樣,先請你出來,我把靈動捉出來,然後你再回來,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會讓意外再次發生。」

「……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你拿什麼保證呢!」我直視著問他。

文曉生道:「首先,靈動的力量大不如前,上次攜同你一起穿越『界』的距離已經是讓它內虧不已,現在又想強行衝破自然的界限,它更醒,而你卻一直存在並壓制它。雖然現在你們是同根雙生,但是你比它強大,有你幫忙壓制,它再也逃不開。從它更醒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要受你牽制。」

「其次,」文曉生笑得意味深長,「你沒有其他路可走,這是你最後的稻草。」

「他騙人……他騙人……翰君那麼多人也沒萬全的把握,何況他一個人,差翰君太多!」靈動說,可我知道,她很怕,非常非常怕。

我低下頭,慢慢盤算。

文曉生道:「聖女,你是個果斷的人……」

我打斷他,抬頭問道:「什麼後果?你也說了,我們現在是雙生。」

文曉生眼裡浮現一絲笑意,道:「哦,肯定會很痛苦,有可能你會丟失一部分記憶或者什麼其他,但是你自由了。」

我定定看著他。

「不可能,他只能剪開我們,然後讓你煙銷雲滅。他撒謊,他只是想要我。」

「好。」我說。

國外有對雙胞胎姐妹,關係非常好,也很愛對方,她們之間並沒有隱私可言,因為她們是聯體兒。而自由的吸引力是那麼巨大,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性,也是致命的罌花,她們在二十歲那年走向了手術台,最後死在那上面。

我就是個要溺水而死的人,任何一句可能的謊言都可以讓我怦然心動。

文曉生的笑容分明就是得逞的得意。

他的眼睛開始變色,成了耀眼的金色。我在金色的瞳仁之下慢慢思維模糊,什麼東西像水草一樣纏上來,層層疊疊,重重帳帳。

我混混沉沉的世界裡什麼都沒有,我隨波逐流,起起落落,猶如我的人生。

我突然想起不知在哪裡看過的一首詩:

很多年前,

我不知道你在哪裡。

我穿過高山和河川,

最後在燈火闌珊的地方遇見你。

你慢慢搖轉天邊的煙雨與美麗,

我在橋下凝望水墨渲染的你。

很多年以後,

你的風華變成窗檯上迎風舒展的百合。

而我的指間穿過時間的雲霧,

依然在描畫你的眉眼。

……

……

猛的一震,靈台開始清澈。

入眼的畫面讓我惶然覺得來到地府。

文曉生眼睛睜地很大,一臉不可置信。他靠著樹木站著,已經死了。

被人開膛剖肚,周圍一大片,全部散落著他被捏成碎片的內臟器官,活生生的修羅場。全部是紅色的雪地上,我一身血腥毫髮無傷的站在那裡,我顫巍巍舉起雙手,只見連著手臂全部被血染紅,尚且溫熱,指甲之間,還有血肉猶在。面前的文曉生眼睛裡死氣一片,腹部全部被打開,掏空。

我狠命搖搖頭,想從這個噩夢中醒來,卻見似乎是肺的碎片從頭上掉下來,血乎乎的落在我面前。

全身僵硬。

而靈動,我搜尋她,最後在角落裡看到了她。

她顯得十分容光煥發,原本毫無血色的面龐帶上兩糰粉紅的頰暈。

她看到我,笑了。

我吸了口冷氣。

「你殺人!」

一個清亮的聲音說著,把我從思維的世界中拉出來。

樹影班駁間走出一個人來,白緞子的襖子,背著一個模樣古怪的包。圓臉大眼,摸約十六七歲的樣子。

「「往界人!」」靈動與我同時的心間一閃。

我定定的看著她,她紅潤的嘴唇一張一合,道:「你殺了文曉生!他們家文老七就是想抓靈動而被翰君他們禁錮了起來,文曉生當然不會為了弟弟而千辛萬苦來抓你,他也是想要你能帶給他的能力。如今你吸乾他的能量,可你還是弱小的,而且,文曉生能找來,我能找來,翰君他們也能很快找來,你藏不住了,不如……」

她在說什麼,我完全沒有聽進去,我看著她張合的嘴唇,心裡只迴蕩著一個聲音:「她是往界人!」

有一種渴望從心裡冒出來,原來只是不確定的小小的模糊的,然後迅速壯大到充斥滿我所有的思維:她是個往界人!她流動著往界的能量!!

我眼睛一瞪,猛然撲過去,我都不相信,我的速度可以這麼快!比離鐺快太多!!

白襖子的人大驚,敏捷地迅速向後退去,面頰依舊被我的指甲抓傷,一道血痕出現。

白襖子的人面容失色,而我比鬼魅更勝的身影又欺上來,我看到她流下的血,強烈刺激著我的神經。她的能量!她的能量!她的能量!!

被血染紅的手猙獰無比,本是瘦骨嶙峋的手上掛著血肉和衣服的碎片。

白襖子的女孩狼狽不堪,逃遁而去,我飛身追上,卻見她饒過一叢灌木,不見了。

她清亮的聲音迴蕩開來:

「清醒點,你被靈動控制了!」

我被她一句話驚在原地,猛地推開靈動。

她摸摸嘴邊的鮮血,看著我笑了。

「你看!」沒等我將她趕走,她先開口說,「總有一天,我會比你更強大!」說完,她隱去。

「你,才是注定會輸的那一個。」

我呆呆站在原地,月光依舊,冷風呼嘯而過,揚起我被鮮血染紅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