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若相惜

渾渾噩噩之中,靈動的臉慢慢浮現,她看著我,如此蒼涼而絕望。

我凝視她的臉,她不說話,只是看著,無聲的兵刃在交織,不只是奴役與被奴役的爭奪,不只是毀滅與被毀滅的戰爭,我們在為一個「我」的身份拚殺,輸掉的人,什麼都沒有,連自己都沒有……

靈動輕啟朱唇,幾個輕輕的字從潤澤的上唇落在柔軟的下唇:「不,你沒有死的資格。」

我狠狠瞪她一眼,一甩衣袖,靈動消失。

冷,身體……覺得冷。難道……

手指微微動了動,心裡一空,連死……都沒有資格……

「丫頭……丫頭?」閻王劫輕聲喚道。

我掙紮著睜開眼,先生半衰而無比疲憊的面容映入眼簾,先生長籲一口氣,把我身上的銀針一根一根拔了出來:「好險啊,鬼門關前晃了一圈回來。丫頭……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麼老做傻事呢……有什麼事和老頭子說,老頭子幫你,老頭子幫你……」先生絮絮叨叨下去,口氣像對一個三歲的孩子,說著說著,鼻子更紅了,眼裡淚光閃閃:「丫頭……沒什麼大不了的,啊,我還活著呢,你怎麼能先走呢。孩子在你娘那裡,沒事的,沒事的,啊……」

我只覺得疲憊,在他壓抑著眼淚的低述中慢慢睡去。

……

……

「丫頭,不喝藥不行啊,你的身子實在經不起你這麼折騰,孩子沒了還可以再有,命若沒了那還剩什麼?乖,喝藥吧,啊,聽老頭子一句話……」

……

……

「清清,喝點好嗎?我加了很多蜂糖的,一點也不苦。」

「……你想想哥吧……還有那個天師呢……喝點吧,好嗎……就一小口,一小口……」

「……就,一小口……」

……

……

我閉著眼,閉著嘴,藥香沾在唇上,離鐺帶著哭腔的聲音就在耳邊。

然後唇邊的藥碗被移開,小鐺壓低的抽搐聲頹然倒在床邊:「……清清……」

是什麼,溫溫熱熱的,從我眼角慢慢滑落,直到髮際,流下兩道濕濕冷冷的……

靈動看著我,眼裡有不屈也有憐憫,我一揮衣袖,將她趕走。

夜落時,一人帶著一身霜雪而來,靜靜站在床邊,黑白分明的眼睛垂眼看著,居高臨下,妖冶而帶著奢靡的美麗。

「門主。」進來一個暗門的人,雙手舉高一個托盤,托盤上一碗冒著白氣的溫熱的藥汁。

上雲單手接過托盤,那人恭身推下,順帶關上了門。

上雲飛快掃了眼托盤上的藥,似在對我說又好似不是,他道:「好像也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喝藥。」

聲音冰冰冷冷的。

我看著他,他一頭銀白的長髮,墨色的眼眸,似在看我卻不看我的眼睛,左右游離,微微漏神。

我慢慢閉上眼。

「喝藥!」

門外風雪大作,他的是話語好比九尺寒冰。

「喝藥!!」

誰的聲音帶著絕望,慘烈烈的只剩咆哮。

「喝藥!!!」

我的沉默不是為了報復或是悲傷,我沒有那麼偉大,我亦自私,用最後的死亡維護僅剩的自己。什麼都沒有……便不想,失去自己……不想在回頭時,看到沒有腳印的沙灘……

突然,猛得被人拉起,溫熱的藥汁粗暴的喂在嘴邊,我閉緊唇,那些汁液順著面頰,脖子,流下。

胳膊被抓著生疼,我睜開眼,不甘地看著上雲,他那被癲狂矇蔽了雙眼。

冰川萬里,像洪荒時那無法想像的低溫。

上雲黑色的瞳仁裡有著一個這樣的倒影:臉色蒼白的女子面無人色,眉心一條細長的血色縫隙,迅速消瘦下去的臉將兩隻眼稱地格外的大,卻只有空洞與絕望寫在那裡,神已飄離。

上雲一呆。

屋外霜雪紛飛,狂風鼓門,凜冽徹骨,某一刻,風更大了,氣勢凌厲無比,攝人心魂。

「啪!」一聲脆響,瓷碗被狠狠摔在地上,上雲黑色的眼睛深不見底,拉著我的手猛的一甩,我重重撞在靠床的牆上,背上一片生疼。

妖冶的黑色眼眸殺氣翻騰:「想死嗎?想死嗎?啊!?我成全你!」

上前一步,他修長的手指掐著我的脖子,慢慢加力,空氣開始稀薄,我半睜著眼,看到他的眼裡突然流光溢彩。

「……一起,下地獄吧……」冰冷的聲音帶著幾乎不被察覺的期待……

視線開始模糊,靈動,我不會輸你,你看,我不會輸你……

我嘴角帶出一絲微笑……

突然血光一閃,掐我脖子的手鬆開,身體的本能讓我自動狠狠吸進一口氣,隨即開始咳嗽。

我定睛一看,離鐺背影紋絲不動的站在床邊,手中一把短刃上掛著的血絲尚且溫熱,上雲被逼開數步,右手臂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深可見骨。

離鐺緊緊握著短刃,背對著我,所以看不到表情,卻只見他直直挺著背脊,全身蓄勢待發,如在弦之箭。

上雲掃了一眼傷口,眼角一挑,邪佞陰森之氣陡然騰空而起,他冷笑:「你以為能擋得住我,讓開!」

離鐺不答,我只看到他渾身的肌肉開始微微收縮。手中的短刃握地更緊了。

上雲笑地狂妄:「好好好,讓你在黃泉開路吧!」

離鐺依然不答,卻慢慢抬起腳,緩緩上前一步:「你難道還看不清嗎?只有你放她走,她才可能活下去。」

我沒聽過的離鐺的聲音。

我心裡很怕,喚他:「……小鐺……」聲音一出口我都吃了一驚,怎麼,如此虛弱和蒼白……

離鐺聽得,全身微微一顫,卻沒回頭,全神貫注看著面前的人:「留她下來,她只有死。」

上雲收起笑容,渾身只剩殺氣,鋪天蓋地。

短刃尖上滴下一滴血,上雲絲毫沒有處理的傷口一直血如泉湧。

離鐺慢慢又上前一步,空氣中開始瀰漫硝煙的味道,劍拔弩張。「放她走,不然她只有死路一條!」

上雲開始暗自提防,離鐺畢竟是天下第一神速,他冷笑:「我不放人!你要如何?殺我?就憑你?」

離鐺停了腳步,握刀的指節微微發白,我強行撐到床邊卻絲毫沒有下床的力氣,「不要……」

不要,離鐺……

「咣當!」短刃毫無徵兆的落地。

刀尖碰地的時候,離鐺跪下。

屋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消失,隨著離鐺跪下……

思維僵硬,一片空白的大腦突然開始出現一些零星的片段:的山莊地牢裡翻滾嘶吼的少年,被得日罌日夜折磨的小人兒,隨我一同被囚禁卻依然對我微笑的明媚的男孩。

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是折磨自己,侮辱自己的人……

離鐺,我不值得……

離鐺半垂著頭,背脊依舊筆直,聲音低迷:「所以,求你,放過她吧……」

空氣凝結。

上雲深吸一口氣,突然抬眼看我,我眼裡卻只有那個筆直的背影,他跪下的雙膝蓋像兩把刀子,一刀一刀砍在我心上,一片挖心掏骨……

上雲眼睛一轉,再看離鐺時滿是厭惡,他狠狠一腳踢在離鐺身上,吼道:「給我滾!」

離鐺被踢出一丈遠,一口鮮血噴出。

他掙扎一下,慢慢撐起身子。

什麼在凌遲我,張口無言,欲哭無淚。

離鐺慢慢撐起來,一步一步跪著爬過來,又跪在上雲面前,嘴角掛血,聲音依舊:「……求你,放過她……」

我的世界突然空了,只剩那個跪在那裡的背影。鐫刻在永恆的歲月裡,映成天上的月,地上的雪……

唇微動,吐字如血:「……求你,放過她……」

突然有什麼再也抑制不住,我趴在床欄邊,放聲大哭,全身亂顫,彷彿最後的生氣也要隨眼淚而去:不要,離鐺,我不值得……

天地失色,只剩朔風凜冽,飛雪連綿。

上雲眼裡紛亂,浮浮沉沉,他突然奪門而去,步伐居然有些凌亂,銀白的頭髮迎風張揚……

離鐺靜靜跪在那裡,不言不語。

……

……

人走空,風雪亦停,我睜著眼睛躺在那裡。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覺得我似乎想了很多,卻又什麼也沒有想。

靈動緊抿著唇,帶著清澈的眼睛看著我,沉默並無聲地述說著。

活下去吧。

亦不只是為我自己而活。

而靈動,我亦不會輸給你。

兩生花,誰是被同化的那個?

活下去,選擇一條更艱難的路活下去……

無以為報,只有活下去。

說什麼「以死相報」,都是騙人的。

活下去。

哪怕,到最後,什麼都沒剩下,連自己也不剩下……

「你能站起來嗎?上雲在窗外……」靈動說道。

我頭微偏,看地不是很清晰,似乎有個稀疏的影子斜在窗上,影影棹棹……

「……」

雪已停,落雪之聲已絕,影憧憧,夜搖晃,靜靜的凝望與涅磐……

不知不覺的睡夢中,似乎有人撫著我臉,輕柔而動情……

我醒的時候日上三竿。我掙扎一下,想撐著身子坐起來,卻還是倒在床上。

憑窗站著一個人,一頭白髮,透過窗櫺看著遠方,身材高挑,四肢修長,一頭齊腰的銀白長髮,微微側頭,一半陰影舔著他攝人心魄的側臉。

上雲走過來,黑與白的眼眸一片奇異的寧靜。

我直視著他的眼,心裡開始害怕,害怕他眼裡絲毫不外瀉的情緒,銅牆鐵壁一般。

他卻只是看著。

時間的溪流緩慢而過,他只是看著,彷彿世界只剩最後一秒。

我不忍他的注視,微微側過頭去。

突然被人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我微微一驚:「你幹什麼!」

上雲不答,亦不看我,抱著我大踏步走出去。

出了門來,一股寒風直往被子裡鑽。

而我一呆。

一輛全新的馬車,拉車的馬就是上雲的烏蹄蓋雪。

上雲沒有停,直直走向馬車。

車邊,離鐺和先生被幾個大汗押著,刀劍在頸邊。

一個暗門的漢子拉過小鐺,把一根馬鞭塞在他手裡,對他說:「東面的大棘山脈是竣鄴山莊,不足一月可到。西邊寶瓶口也早也被天主教攻克,兩月餘的路程。」漢子冷冷的說。

車簾挑開,車內一盆碳火燒地正旺。我被小心翼翼安置在車內。

上雲沒有看我,突然空出的雙手亦不知該放在哪裡。

他黑白的眼睛似在看著別處又似在我身上。

「跟他說些什麼吧……」靈動道。而我看著那張曾經恨到咬牙切齒的臉,事過境遷,只剩深不見底的無奈無奈無奈。

無言以對……

上雲一咬牙,出了馬車,背對我站在外面。

「啪!!」一聲馬鞭的脆響,車簾放下,那一瞬間,我看到上雲微微轉過的側臉,單邊的耳釘反射著雪地的白光,他嬈人而帶邪氣的眼半垂著他,唇微動,似在說什麼。

「他說:走吧,在我拉你下地獄之前……」靈動在囈語。

馬車顛簸而去,我卻覺得如此不真實,恍然如夢。過了許久才慢慢反應過來。

凝神看,馬車的橫樑,腳邊燒著的溫暖的碳火,車軲轆碾著積雪的聲音。

我伸出手,微微遲疑一下,然後挑開厚重的棉車簾,一陣刺骨的寒意鑽了進來。

那一片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白莽莽的顏色傾天傾地,一條深深的車攆之印從腳下向遠出延伸,延伸到寂寞空遼的遠方……

對面的山麓,一間民舍火光閃閃,漆黑的煙劃破所有的白色。

火光之前,立著一個人的人影。

白髮如雪,隨風飄飄。

在一片的火色之前,一點一點,立冢成空……

車漸遠,慢慢連他的人影也看不見,我輕嘆一聲,緩緩放下車簾。

悠悠行邁遠。慼慼憂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與音。音徽日夜離。緬邈若飛沉。王鮪懷河岫。晨風悲北林。遊子眇天末。還期不可尋。驚飆褰反信。歸雲難寄音。佇立想萬里。沉憂萃我心。攬衣有餘帶。循形不盈襟。去去遺情累。安處撫清琴

我原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