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雙生

猛然一震,我緩緩睜開眼。

微微潮濕而有朽壞痕跡的房頂,農家棉絮特有的味道,溫暖的厚棉被,略微硬實的床鋪……

目光一掃。

沒有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兩條腿,一個身子,兩隻手,一個頭,我還是我,一個人,沒有孩子,沒有靈動,卻有太多早已改變……

我微微呼出一口氣,只是夢而已,不管多真實,不管多鮮明,只是夢而已,沒錯,只是個夢而已……

目光一轉,床邊趴著一個人。

夜色重,晚霜寒,一個人俯在床邊深深淺淺的呼吸著。一件粗布的衣裳披在肩上,埋首於自己的臂彎之間。短髮依然凌亂,卻有些長了。

冷月濯濯,一室星晨的光芒,小鐺趴在我手邊,靜靜融化在靡荼璀璨的夜色中……

破舊的窗櫺外夜風偶爾漏進一絲來,冷嗎?到底什麼是冷,什麼是暖呢?我從不知道,在寒風或烈日下等待的滋味,我也從沒感受過站在一個人身後不斷凝望的心情。我小心翼翼把自己包成一個繭,就在一寸方圓的地方,然後假裝我什麼也沒聽到,我什麼也看到。然後,一些人從我生命裡出現又消失。是當初夕陽下那個清雅的微笑太過刺眼,還是億萬年時間的縫隙太過孤獨……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何時自己成了這副朽壞的模樣,傷痕纍纍,我亦無從知曉多少人在背後為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我只是退開,退開,再退開,一次又一次傷害我愛與愛我的人,然後他們受傷,流血,離去……

卻有人,為了不知道是什麼的理由,在一旁凝望,凝望,凝望……

也許他早就絕望了,他早就厭倦了,很早以前就在心裡放棄了,認輸了,卻為什麼,還在等待。也許,早已不是為了最初的初衷而等待,而只是為了等待而等待,習慣了,一個人,默默的等待。

銀色的月光流淌一地,蜿蜒在這個簡陋的民居里,我突然想起我的家,不管多疲勞,多千創百孔,殘破不堪,家裡總有那麼一個人,亮著黑夜裡的一點燈,冉冉在黑夜的寒冷裡,等我歸來。

時間模糊,他的黑色短髮,他的笑容明朗,他的清澈眼眸,他曾道:「等你的心空了,我就填進去……」

我好像曾經答應誰,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該回家了。

不想了,不求了,不爭了,不要聖女或是夫人的身份,也不要什麼回到過去的承諾,不用去原來的界,也無須離開現在的界,離鐺,我累了,帶我回家吧……

我顫顫巍巍挪了挪手,慢慢拉住他冰冷的手。

小鐺像被電擊一下,猛地抬起頭來。

「你……你……」小鐺瞪大了眼睛,眼裡全是紅色的血絲,不可思義的喃喃道。

我淺淺微微笑,「小鐺,我渴了……」

小鐺慢慢伸過手,輕輕撫上我的面頰,「你……你醒了……」他彷彿囈語一般,完全是不相信的語調。

他的手指冰涼,他的眼睛迷離,離鐺啊離鐺……

……

我靠著床柱坐著,笑著看小鐺一邊恍然想起得跑出去,一邊大喊著:「老爺子,老爺子~」

手裡的茶杯裡的水慢慢靜了下來,我淺笑,舉杯要喝,忽而愣住了。

眉心之間,長出一道兩指長的細細的裂縫,血色。

心裡一空。

「啪」一聲,水杯落地,濺濕了棉被

只覺得混身僵硬。

心裡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馬上要破繭而出。

我極慢極慢地抬起手,輕輕碰觸眉間這一道血紅。

指間碰觸的一瞬,我分明聽見了,我聽見了……

另一個靈魂在輾轉,在翻滾,在嘶吼,她說:「下來吧,放棄吧……」

靈動的聲音逐漸變大,充斥天地,聲聲蠱惑,她說:「下來吧,放棄吧……」

「不要——————」我尖叫,尖銳的聲音劃破夜空。

似乎有推門進人的聲音,我卻再無法分辨事實和思維,我只聽見靈動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迴響在我腦海,她在催促我:「下來吧,放棄吧……」

「不要————你走開————你走開————」我死死抱住腦袋。

「求求你,放棄吧,我要去找易揚,我要去找易揚,放棄吧,求你……」

「離開我——你走開——」

「求你,放棄吧……」

「不要——你走——」

我瘋了一搬,開始用力去撕去挖眉間的那道血痕,旁邊的人在說什麼,我什麼都沒聽見。

「你走開——離開我——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有血從額頭流出來,我拚命在挖這道裂縫。

「住手!你在幹什麼!」來人箭步上前,按著我的雙手,暴戾之氣自然而生。

「別這樣,清清,放棄吧,你就不能成全我嗎……」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我尖叫。

「清清,求求你,十二年,我等了十二年,如果可以,我願意再等十百二十年,可是易揚的生命沒有那麼長,你讓我去找他吧,讓我去找他吧。」

我心一呆,眼前有片刻的清明,清晰看見,上雲牢牢按著我的手,僵硬的表情和眼裡泛出的絕望的死灰色,痛入骨髓,絕望著慘烈。

隨即模糊掉。

她還長在那裡,從我身體裡分出來。

我突然明白,這不是我,這是我的意識……靈動,想長進我的意識裡去!

「你滾,從這裡離開!」我看著她,高聲說。

靈動看著我,不說話。

我們對峙著,慢慢冷靜下來。

很久很久,靈動長嘆一口氣,低低的聲音迴蕩在這個空寂的區間裡。

……

很多時候答案完全不是人們預料的樣子,人們所追尋的真相通常揭露所有事實,不管人們是接受還是不接受。在光明的面前,暴露的,也有不忍面對的醜陋……

「也就是說,在同一個軀體內,我走不出去,你也走不出去,我們注定共存。」靈動說。

她想了想,忽而又笑了,自顧自的說:「以前曾看過不少雙生花,一枝桿上長出兩個花苞,等花開的時候,其中一朵就會搶另外一朵的營養和空間。然後另一朵慢慢枯萎,它的姊妹在它的死亡上越加鮮豔美麗。所謂雙生,其實只是兩個之間相互的爭鬥與搶奪。」

「清清,」靈動看著我,眼睛清澈見底,坦坦蕩蕩,「我有心中想要守護的東西,而你沒有,所以,即使現在你比我強大,但是最終贏的人是我。因為,你沒有。」

我瞪大了眼。

同化,還是被同化。

是否就像一個大熔爐,我被丟進去,然後塑造成另外的樣子?然後我的思想,我的判斷開始完全偏離我的初衷,成了另一個思維的決定,把靈魂賣給別人,依然行尸走肉的活下去?

或者從那以後,我與靈動,這兩個人都不會存在,新生的靈魂只能傳承到靈動無窮無盡的思念與渴望。然後我與靈動,一起消失,一粒灰塵也不留下,一絲輕風也沒剩下……

如果你的存在,是在等待與你相交的那個靈魂,那麼我呢?跨越兩界,從生死的邊緣到宿命的糾纏,難道我的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嗎?痴,貪,癲,怒,喜……誰沒有經歷過?難道就任你如此將我抹去,不剩分毫?

不……

我不願成為你,我也不要你變成我,你有你想維護的東西,我也我的堅持,別想同化我,想都別想……

我眼睛一瞪,下定了決心,靈動消失。

手指微微一動,睫毛微微抖了抖,我沒有睜開眼。

我的慢慢把手撫上眉心,不知何時,被人包上了紗布。隔著紗布,我慢慢摩挲著紗布下的那道血痕,我知道靈動在裡面,在生根,發芽,然後慢慢壯大,最後將我同化。

「你不走,那麼放我走吧……」我喃喃道。

「嘩啦」一聲接連的脆響。

我心中一動,慢慢睜開眼。

上雲站在桌旁,地上是破碎的土瓷碗和溫熱的藥汁,白髮高束的上雲全身僵硬。

他看著我,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不語,漆黑的眼睛比黑曜石還濃厚,比夜晚的天空還深沉。

我回視著他,突然發現,我恨不起來了,恨他什麼呢?我曾有過他的孩子,可是卻是在靈動的全力運作之下,然後呢,靈動告訴我,是她在潛意識的操縱,所以我才會有那些奇怪的堅持,生下孩子,護著腹中的骨肉。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的留下孩子,也許,他也不會變成這樣,他只是個復仇者,是個獵人。卻陰差陽錯愛上了自己的獵物。

該恨他嗎?孩子沒了,靈動開始反撲,想要佔領這個軀殼。而他呢?把我從妓院裡接出來,萬里求醫,滅門尋藥,白髮的人自己也是在掙扎矛盾的吧……

如果該恨他,我卻也再也沒有力氣去恨他……我半垂下眼睫。

「膨」一聲巨響,上雲一掌擊碎了身旁的桌子,木片粉飛,塵埃四起,白髮黑瞳的人面目邪冶而暴戾,眥目瞪眼。

「只要我活著,你就別想走!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別想離開!」

我看著上雲轉身而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門外的寒風破門而入,白髮絲絲飛揚,他握緊的拳頭藏在衣袖裡,只有一兩滴鮮血流下,落在地板上。

小鐺擔心的探進頭來,輕輕走到我身邊,提了提被子,道:「我聽見聲響,過來看看……清清……」他言又欲止。

我微微苦笑,輕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不要問我。」

小鐺不語,過了片刻,道:「藥灑了,我再去幫你煎一副吧。」

我溫順的點點頭。

小鐺轉身。

「小鐺。」我忍不住喚他。

離鐺回頭,少年有著削尖的下顎,光潔的面龐,漆黑明亮的大眼睛,我以前常想,再有個七八年,離鐺肯定是個萬里挑一個美男子,不知道再過幾年,他是如何地玉樹林風。

「……謝謝。」我只能抱歉地這麼說,我才發現,我能說的,能做的,也只有一句「謝謝」而已。

小鐺一笑,轉身出去了。

我撐著虛弱的身子,趴在床邊,適才正好一片瓷碗的碎片躺在那裡。

尖銳的鋒口對準手腕的動脈,劃下,一道鮮豔刺目的顏色出現在病態白皙的手腕上。

然後,一道又一道,源源不絕的血液湧上來,我丟下瓷片,仰面躺在床上,手腕懸在床邊,我清晰聽到,血液不斷砸向地面上的聲音……

不……

我不願成為你,我也不要,你變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