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突然開啟的光明

旁邊的灶爐上煮著冰雪,我泡在水裡的手出現不正常的紅色。

離開所有人已經三月餘,我獨自一人躲到這個偏遠的小鄉村。

三個月的時間有多長?一閉眼,卻依然是無窮無盡的血色將我團團包圍,等我淪陷。我還在這裡負隅頑抗。

靈動守在一旁。

我麻木洗著碗筷,關節,會痛嗎?不,當然不,那個不叫痛。也許,那個該叫報復,靈動會修補這個軀殼,最後它將佔有,而我,將連自己也不剩下。

土瓷碗相碰撞發出不是很清澈的聲音。

我該回去?去哪裡是回去?我早已沒有歸途,而靈動逼我最後脫離了所有與我有關係的人。留誰在身邊?讓他們在某一天醒來,發現傅清清已不是傅清清,而靈動的舉動遠不是我能預測,不如,由我一刀切斷……

洗完碗筷,我抬頭看看天色,似明將暗。許老漢出來道:「都洗好了?我幫你收拾,你先回屋吧,怪冷的。」我點點頭,擦乾手站起來。

回天山?靈動,你就是想回天山是吧?那裡存在著你的切望與等待,而對我,卻什麼也不剩下。

我本不是天山的聖女,我不過是偶然附在上面的一抹幽靈,帶著沒有人知道的過去面對沒有人可以預測的未來。

而天山上那道清高孤傲的白影也從沒未我停留過。

逗留的三個月,慢慢冷卻的心讓一切更加清晰,等到能將愛恨釋懷,才慢慢發現,你的溫柔是個深不見底的陷阱。

進門看到許家的兒子的許強。

我微微垂首,福了一下身子。他臉紅了一下,努力想憋出句話來,卻漲紅了臉什麼也說不出來。趁他還在發愣,我轉身回了房。

點起的豆燈搖晃著模糊的人影,照亮灰濛蒙的屋子,我凝視著燭火的跳動,慢慢扶著桌子坐下來。

天師到底有多大的權利我不知道,可是接連兩次被暗門被人活活擄劫去,就你向來滴水不漏的作風是不是太過蹊蹺。直到現在我才看清,你與鄴永華的仇恨才是佔據你的全部。讓我被劫走,順理成章的許給暗門甜頭,所以暗門叛出與竣鄴山莊的同盟。而之前的溫存只不過是讓暗門的眼線相信,我在你心中直得起那麼多好處。第二次又讓我被劫走,你也是算好了暗門會先扣下我,挑撥兩家火拚,至此完全袖手旁觀。而親手了結鄴永華正是你想要的,不要任何人插手。

算無遺策。這才是蘇溈的弟子。

事情是不是該按你籌劃的發展,鄴永華死在你劍下,久戰之後的天主教面對了蓄勢待發的暗門,你是不是打算,將蘇溈留給你的天主教當成你父親墳前的祭品?他也是你的仇人,降難於你,折辱於你,然後一手栽培於你的,仇人……

而唯一的意外就出在上雲對兩家強烈的仇恨上,他想折磨兩家更多,所以,假聖女跳涯。

鄴永華意外死在籽蔓手上,你當時的顫抖是為了那青衫落崖的剎那還是鄴永華心血噴天的瞬間?

那雙鴿子灰是永遠的寧靜。

若明若暗的溫柔都揉進了陰謀的味道,我揭開了一層又一層,始終看不清你的心。

我俯過身子,吹滅那盞豆燈。

黑暗降臨。

天山上清冷孤傲的身影從未為我停留。

頭疼地厲害,我撐著身子坐起來,揉著額頭。定睛一看,四面血紅,我心裡一突,突然驚覺腿上壓著一個人,條件反射般推開他。於是小鐺便仰面番過來,躺在我身旁。我摀住了嘴。

他的眼睛睜地很大,直直盯著我,而眼角流著鮮血,不止是眼睛,鮮血還從他的嘴,鼻子,耳朵裡流出,他仰面躺著,腹部被掏空,一片血肉模糊。

而他看著我,突然眨了眨了眼睛,眼神越發溫柔,像一片靜謐的海洋。

我顫顫伸出手,想去撫上他的臉龐,就在我指尖要碰到他的時候,「丫頭,」身後有人喚我,「丫頭丫頭……」

我茫然的轉身,看到先生半衰的面容,他憐憫地看著我,而我看到他被人切斷的四肢,還在不斷流血。

「若還不夠就向我要。」先生說。

「不……不……」我低聲辯解著,想走上前去,路邊一人拉著我的裙腳,我低頭,卻見無數人伸著染滿鮮血的手,一聲一聲,不斷地呻吟著,一雙雙手伸著,召喚著……

我抬頭,面前變成屍林,無數屍體懸掛著,內臟全部被掏空,只剩一身皮肉掛在那裡,搖搖擺擺,無數的面孔中,我看到小鐺的臉,他看著我,十分勉強卻依然微微而笑。

「……鐺……」

我猛然坐起,衣衫被冷汗濕透,屋內依然是我一個人。沒有一絲光線漏進來,我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安寧的夜晚,和過去的三個月中每個夜晚都一樣……

「現在,你可滿意了?」我冷譏。

「……」

我依舊獨坐在無邊的黑暗,微微垂下頭,等待天邊的晨曦降臨。

天剛蒙灰的時候我起身穿戴洗漱,當我把手放在木門上時,靈動說:

「你是個膽小鬼,怯懦到不敢去承認自己的感情。」

三個月來,靈動再次說話,我一怔,依舊推門出去。

自己的感情?我冷笑,那些被你操縱的感情……

我掃著院內和門口的積雪,這一季的冬季似乎特別長,已經二月了,依然是朔風凜冽,飛雪連天。嚴寒彷彿要這麼一直延續下去,永遠到不了盡頭。

許老漢家是買柴的,天冷是好事,意味著柴可以多賣一點。

來這裡三個月,頭一月剛來的時候,雖然我很少出門,但也知道村子裡的人們都在議論許家收留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寡婦,一時不少關於我的流言蜚語。流言越演越烈,有人說我是暗門內某個高層的情婦,有人說我是煙花巷的某個從良的頭牌,還有人說我是許老漢的續絃,傳言最多的還是許家兒子在外的女人找上來了。許家自然不信,父子倆極力反駁。最後流言突然散了,我模糊知道好像是村那頭的花家的三姑娘找上來,她和許強都已談婚論嫁,花三姑娘就是想來探個究竟,結果兩人一言不合,當即鬧翻,許強當場脫口而出:「你不嫁?你不嫁我還不想娶了呢!年姑娘比你強一萬倍!」花三姑娘掩面而去,從此村裡噤然不提有關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許家兒子為了一個寡婦,拒婚了。

許老漢氣不過,他晚年得子實在不易,老伴生下兒子就去了,他雖然氣,也不至於太過責難兒子,但是看到許強那張老實忠厚的臉卻氣不打一處來,把許強趕出家去鎮裡賣柴去了。

可是許老漢卻依然對我很好,有一次我在院子裡看許老漢劈柴,我在一旁洗衣。許老漢停下來擦汗,他看著斧頭,突然嘆了口氣,我抬頭疑惑得看著他,他似自言自語得道:「我家本是鐵鋪,你可知我為何不再打鐵?」

我看著他。

他指著斧子道:「本都該和這斧子一般,劈劈死物,可是世道大變,打出來的東西都往人腦袋上招呼,多少人家破人亡,都是這一把把利器害的。」

我不語,埋頭繼續洗衣服。

戰爭刀劍下的亡魂,多少老母妻兒淚流滿面,每死一個人便摸著心口問一問,那個人,可是死在自己打造的刀劍下?多少妻子獨守空防數載等來一具無頭的屍體,多少稚兒翹首以盼最終淪成戰爭的遺孤。

所以許家收留我。

是對戰爭的無奈和世道的憐憫。

我在門口掃雪,村裡人見了我,招手打著招呼,我微微回禮,村裡人都很淳樸,沒有過夜隔閡,見了我照樣熱情。

過一會,便是生炊,做早飯。

我在芷蒲谷的時候老是做不好,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突然就會了。現在想來,那時我一直以為我有依仗,就算沒有天主教,我還可以依靠烏宗玟,他是有點霸道,有點自以為是,我卻可以依靠他的溫柔和他若有若無的寵溺……

現在剩我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腳上。

原來我也可以做好飯的。

早飯的時候許老汗又開始吞吞吐吐,好些天了,今天終於道:「……年姑娘,今兒個是發綠節,村裡好些個姑娘要去鎮子裡,你也一起去吧。」

我抬起頭,看著許老汗躲躲閃閃的眼睛,心下瞭然,好些個日子沒見兒子,當爹的畢竟心疼呢。

「嗯。」我應道。其實並不想去。「見到大哥,我叫他和我一起回來吧。」

許老漢眼睛一亮,嚷道:「不要讓那個不孝子回來,他回來我打斷他的腿。」可眼裡卻著實透著高興。

「嗯。」我應道。

發綠節,顧名思義,是每年樹木開始抽芽的時候的節日,這個時候大地回春,姑娘門穿上新衣,打扮的花枝招展結伴上接去。正是年輕男女談情說愛的日子。今年氣候反常,已然是發綠節卻依然冷地嚇人,可是這不阻止小鎮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成群結隊的青年男女,擺攤的,唱曲兒的,賣藝的,煮食兒的,好不熱鬧。

自來到這個界,雖說也有一年多的時間可是卻彷彿熟悉了天山的冷清,從沒參與過普通人的生活,第一次過節。

在來這兒的牛車上,與我同來的姑娘早就七嘴八舌議論開了,戰爭開幕,本不是節日可以舉行的日子。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暗門這個雄偉強固的碉堡突然像一盤散沙一樣轟然崩塌,叛變的叛變,投敵的投敵,獨立的獨立,門主居然也銷聲匿跡,了無聲息。竣鄴山莊一路南殺,勢如破竹,已經殺到暗門腹地,而天主教攻下寶瓶口,不,與其說攻,不如說把守寶瓶口的暗門軍隊投敵後就一直盤踞與此,再無深入。

在那之後,竣鄴山莊強大的財力也經不起如此長期而長距離的軍備消耗,於是竣鄴山莊的大軍開始在暗門腹地駐紮,開始採集軍備。而遠方的天主教則更陰晴難料,靜地詭異。

在如此大局勢下,天下迎來暴風雨中間短暫的寧靜。

而暗門的門主,一直沒有出現,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降了,也有人說他成魔成仙了,更有人說,所謂暗門門主,其實從來沒有存在過。

……

所以,鎮子裡依然是安詳喜慶的節日的氣氛,和平的,歡樂的。

很快,在人群裡,我與姑娘們走散了。

前望後望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我認命般淺嘆了口氣,看看天色還早,我便一個人慢慢隨著人群走著。

突然聽得後面鑼鼓嗩吶聲大作,我忙提著裙邊,隨著人群閃到兩邊。

幾個吹鑼打鼓的人後,數個年輕人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走來,不少姑娘們都向他們丟手帕,我不知道丟手帕是什麼意思,可看他們風光無限的樣子應該是一種示好吧。

我站在人群後,前面兩個茶客指指點點道:

「看到沒,看到沒,那個騎白馬和騎棗紅色馬的就是於非家的兩個兒子,可了不得了,兩個都進了聖明軍,騎白馬的哥哥還是百夫長!」

「兩個騎白馬的,你說的是哪一個?」

「那個,那個,走前面那個,後面那個雲家村村長的兒子。」

「哦,看到了,看到了!聽說這次對暗門還立了大功的!」

「可不是,你看他年紀輕輕的,真不簡單!」

「嗯恩,可算見到正主了,以前一直只是聽說。」

「咳,天下還在亂著呢,現在暫時穩住片刻,又剛好這回他們幾個附近村子的趕上輪休,這還不回家裡來看看?還不知道下次輪休的時候還有沒有命回來?」

「話不是這麼說的,要是能進聖明軍,那是可上蒼的護衛,天主會厚待它的侍從的。」

「……」

……

……

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帶著躊躇滿志的笑容,騎著駿馬從我面前伴著敲鑼打鼓的聲音一一走過,兩旁的鄉親帶著熱忱與景仰的笑容歡迎他們的英雄回家,而我站在道旁房屋的屋簷下,沉靜的看著他們的身影淹沒在喧囂與歡呼中,

怎樣的一刻?

我曾是他們的聖女,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視他們勃發的英姿。而如今,他們穿著鮮豔的戰甲,在光明的舞台上迎接他們的榮耀;我卻布衣木荊,站在人群裡凝視他們的驕傲,銷聲匿跡在人海中……

就是這樣的一刻,我目送他們在人群的簇擁下走遠。讓喧囂如潮水般從身旁退卻,我依然立在原地,默默地注視著。

我慢慢轉身,眼睛掃過人群,一晃眼間,似乎對上熟悉的眼睛,明朗熱切,一如一年前陽光下的黑瞳,一轉眼,又不見了。我舉目尋去,人群的熙攘依舊,哪有故人的影子。

我遲疑地轉身走開,可我卻知道,我看到了,離鐺的眼睛。

他在找我。

我最終與失散的同村姑娘們碰面了,她們幫我找到了許家的兒子許強,然後她們繼續她們的節日歡樂,許強陪我回家。

我坐在村頭的老松樹下,慢慢看著日頭滑落山間。

一時間竟覺得滄海桑田,我無所仰仗地活著,在這個寧靜的山村等待命運的安排。風拂過額發,似乎有人撥過我的心弦,我微微閉上眼,聽山那邊山谷的嵐煙裊裊升起。

「年姑娘。」

我睜開眼,轉身看到許強站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我站起來要作福,他連忙擺手道:「我是個山野漢子,不用多禮的。」

停了停,他道:「年姑娘,我爹讓我叫你來吃飯。」

我點點頭。隨他一同往回頭。

他遲疑一下,鼓起勇氣道:「年姑娘,我想去天山。」

我一愣,道:「天山?」

他臉微微一紅,卻堅定的點點頭:「我想去天山,去聖明軍。」

我不說話了,靜靜看著他。

「就像於非大哥和雲大哥他們一樣,去天山當個戰士!不再是個砍柴的莽夫,就算死在戰場上,我也無怨無悔!」許強說著,男兒的血性在沸騰。

「你爹就你這麼一個兒子啊。」我輕聲道。

「爹會支持的。就像於非大哥他們爹一樣,能夠為上蒼拿起武器是種榮耀,於非大哥說成為蒼天忠心的僕人,上蒼便會洗淨他們生命的罪惡。」

天主教的傳教,這些我是知道的,畢竟天主教是教會,宣揚著它們自己的教義。所以我半低頭聽著,不語。

「年姑娘,」他突然搶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抬起頭,看到他忠厚卻有些羞訥緊張的表情:「我若能進去聖明軍,你可願進我許家的門?」

我有點疑惑地看著他。

他臉上一紅,小聲地說:「可……可願……與我成親……」

我短暫一個失神,隨即輕笑道:「你可知道我是個未亡人?」

他抓抓頭,道:「我知道,可我覺得你人長的很漂亮,幹活很勤快,爹爹也很喜歡你……」他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很小聲很小聲的說:「而且你人很好,我很喜歡你。」

我沉吟一下,淡淡笑道:「你看,我初來時,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料子?」

他一呆,沒料到我會問這個,卻依然老實地搖搖頭。

我笑:「那是廣臨十里紅綾的瀟湘繡,巴掌大的一塊就可以讓一戶農家吃上一年。」

他訥訥的問:「這有什麼關係?」

我低頭,輕聲道:「你就從沒想過,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為什麼留在這裡。可能你們收留我,最後就成了你們的索命符,我從不是個吉祥之人。」

卻沒想到對面的人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不理你是誰,我只喜歡你是你。」

我一呆,抬頭凝視他的眼睛,道:「你就沒想到,我可能是留下故意陷害你,遺禍你的嗎?」

惇厚的鄉村小夥撓撓頭,想了想,道:「我想不到那麼複雜,我覺得我喜歡你,所以才想和你在一起。」

「即使是我害你,騙你,傷害你?」

他想了想,認真的說:「如果你也喜歡我,你就不會那麼做;如果你不喜歡我,你那麼做了,我也會原諒你。」

我呆住。

所謂愛情,到底是什麼?

是醇厚的美酒,還是穿腸的毒藥?

我們步步為營,在愛中小心計算每一步的得失,小心謹慎下著每一步棋,在緊張的對弈中慢慢試探對方的真心。

當人在高處,刀劍藏在看不見的地方,連我們的心也跟著一起藏起來了。

陰謀,陷阱,多少真情假意,架構的海市蜃樓中,可有交付真心?

所有人都太小心,怕踏錯一步就萬劫不復。

而愛情最依然遵循最原始的規則:我愛你,不為你是為;只為你是你。

如果愛我,就不會刻意傷我;如果傷我,那麼我接受,因為我愛你。

愛情沒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我願意,或者,我不願意。

我「撲哧」一下笑出來了,眼角的晶瑩一起滑落臉龐。

我自詡聰明,卻不如一個砍柴的看地通透。

不要和愛情計較得失,因為與愛情無關。

「年姑娘……」許強有點手足無措。

我擦乾滑下的淚水,微笑道:「沒事,我該走了。」

許強一呆:「走了?」

我點點頭:「是啊,該走了。」

我轉身,向村口的方向走去。

許強趕上來,有些驚慌的說:「年姑娘你這是怎麼了?我要是說錯話了你打我罵我吧。你……」

我搖搖頭,依舊微笑道:「不是,我該謝謝你。不過,我該走了,叨擾了這許多時日實在很感激,如有來日,定當回報。」說完,我深深道了個萬福。

「年姑娘你……」

「待我向恩人至歉,突然這麼不告而別,我時日無多了,可卻有個心願想去完成,希望恩人莫怪。還有,」我停下腳,回首輕輕展顏,道:「我不叫年作晨,我叫傅清清。」

揚長而去。

許強沒有再追上來,他站在村口的老松下目送我離開,直到很遠,依然可見一個人影立在古松下。

「回天山?」

「會吧,我要去找兩個人,求證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