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道似故人來(三)

我抱著膝,坐在囚房的稻草之中。

今早清晨寒冷的空氣中,他們兩人雙雙離開,可任誰也看地出場面的蹊蹺。最後,操練場的總教頭硬著頭皮出面,按可疑人物把我拘押下來。誰也沒有站出來,易揚沒有,鄴飛白沒有,鄴心,也沒有。

憑直覺,也可推斷我應與他們的少莊主相識,不敢怠慢。於是我被特別安排在這個單獨的囚房中。誰也不敢來審我,我於是獨自坐在這個臨時的囚房中,慢慢心死。

在虛無的空間,我只是一抹飄飄蕩蕩的幽靈,在偶然的時刻遇上偶然的人,於是便開始相信自己真的有了存在下去的理由。可是,我卻依然還是個幽靈,圍繞不變的孤獨和等待……

一片混沌中,靈動款款走來,慢慢俯下腰,輕輕撫摩著我的頭髮。

我悶著頭,好久,才低低地說:「你要什麼都拿走吧,我不要了……」

靈動手一頓,蹲下來,抬起我的臉,認真的說:「你想好,這可沒有後悔的路。」

我黯然地看著她,道:「是嗎……可是我累了,不想去想了。」

靈動說:「我記得你說過,你要去找兩個人,求證一件事情。」

我淒然一笑:「是啊,人也見了,事情也水落石出了,我也算了無遺憾了。」

靈動看著我,眼神複雜起來,她站起來,轉身走開:「走到這一步了,你害怕了?連當面去問問的勇氣都沒有?一切都是你自己認為的,可事實呢?」靈動頓了一下,回頭直視我的眼睛,「站起來,用你自己眼睛去看清一切。」

我一愣,她就消失在灰色的氤氳中。

「小姐。」

我回過神來,見房內多了一人。

鄴心提著一個工筆描花的燈籠,身後跟著玉琮。

我鄴心把燈籠遞給玉琮,從玉琮手裡接過一個食盒,把熱騰騰的飯菜從裡面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我面前。

我默默看他做著這一切。

最後,他把一雙象牙箸遞到我面前,又低低叫一聲:「小姐。」

我不動。

他勸道:「聽聞小姐整整一天水米未進,這麼冷的天哪裡抗的住。小姐還是吃點吧。」

我依然盯著他不動。

鄴心嘆了口氣,道:「小姐,你若是要罰,等會兒鄴心自行去領一百軍棍,小姐你還是先吃東西吧。」

我垂下眼,接過碗筷,默默吃了起來。

鄴心默默等我吃完,叫玉琮收拾了東西下去。

然後一個人在我面前跪了下來。並不說話,只是跪著。

很久,我才幽幽地問道:「說吧,為什麼。」

鄴心慢慢回道:「敢問小姐一句話,就算小姐是在機緣之下來的這裡,難道小姐心中,就沒有對少莊主的一絲留戀?小姐不願參其它,是不是只是不願意面對鄴飛白,或者是,」鄴心平和的目光彷彿可以將人看穿,「害怕再被欺騙?」

我不語。

鄴心停了停,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頭,道:「小姐,鄴心大膽,也是為了小姐。鄴飛白雙重身份行走江湖多年,真真假假,誰分的清。小姐聰慧,定能看破他的把戲。」

我低下頭。

鄴心道:「鄴心此舉確實是過錯,小姐要罰,鄴某絕無半句怨言。」

我默默想了很久,才道:「他也並非無情,否則我此時哪有命在。」

鄴心道:「其實不然,小姐身份特殊,於他或許還有用處。」

我掃了他一眼,我能一眼認出帶了面具的易揚,鄴心與易揚接觸並不多,是以卻認不出來。

我搖搖頭,道:「鄴心,我有自知之明,論心計權謀,我遠不能和你們相比。你們的爭鬥是你們的事,我不過是不想牽扯其中,不想當任何人的棋子。」

鄴心道:「小姐,你認為你如今還能置身事外嗎?」

我眼色冷了下來:「我什麼都沒做!」

鄴心又磕了一頭,慢慢站起來:「小姐無比聰慧,不如好好想想,是為刀俎,還是為魚肉。」

說完,轉身向門走去。

我依然坐在草堆中,看他從容鎮定的背影。

鄴心掀起門,突然定住了。

門前,鄴飛白俊容烏雲密佈,目光陰沉。

鄴心絲毫不亂,讓開一步微微恭身,道:「少莊主。」

鄴飛白緩緩道:「蘭公子,好巧。我可是等了一天,等你來給我解釋今天早上的事情,卻一天沒見你,本以為蘭公子貴人事忙,不想確在這裡碰到了。」

鄴心依舊態度順從,回道:「本欲和少莊主解釋,不想被些瑣事拖住了,正要前往請罪,順路過來看看。」

鄴飛白微微眯了眯眼睛,看似隨口道:「哦,是嗎。」

鄴心道:「少莊主難得遇見故人,屬下就不打擾了,我去少莊主營帳前等候如何?」

鄴飛白沉吟一下,似乎餘光掃了我一眼,抬手讓鄴心走了。

鄴心掀了簾門出去了。

我依舊半垂著頭坐在那裡,一時房內靜的嚇人。

很久很久,一直這麼寂靜著,時間如流水,沖走的是什麼?

直到面前出現一雙黑色的戰靴,我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而我不想抬眼,也不敢。那記憶中溫暖的笑容已經逝去,相同英俊的臉上找不回當初的溫情。

「你……怎麼會在這裡……」沙啞的聲音慢慢傳來。

【這裡穿插的,是女主被囚時發生在鄴飛白身上的事情。原諒我用這麼生硬的方式插進來,因為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可以用的視角去寫,只能這麼用旁白的方式處理。註:這些都是女主以前不知道的,以後也永遠不會知道的。】

那時,鄴飛白只想這麼抱著酒罈,永遠不要有清醒的一天。只要是清醒著,就清晰記得那個時候,朱顏青色的衣帶翩翩,八尺長髮飄散身後,濯濯然立於崖側,那一刻,他只感到恐懼,永無邊際的恐懼。

他怒吼著,衝出來想去拉住她。他不信他拉不住她,他不信她就從來都不願意為他停一停。他覺得,只要他有勇氣,再往前多邁一步,再自私一點,再幼稚一點,拉著她走,讓她放下什麼責任,什麼義務,強迫她跟他走,也許,他們的結局會很幸福。

他只是不確定,她的心裡真的只有他嗎?

他願意為了她,拋下養育他的山莊,對他一往情深的紅顏,拋下自己光明的未來,只願每天都看到她的笑容,逆天又何妨?

而她卻一次次退縮,一次次猶豫不決,似乎期待,卻不願接受。

憤怒,所以,鄴飛白主動請纓攻打光道。

而朱顏跳下懸崖那一刻,鄴飛白卻只覺得恐懼,他忘了她是推開他時他心裡的痛,忘了她說是因為易揚時心裡的憤怒,他忘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苦楚和辛酸。他只覺得怕,怕永遠也拉不住她。

他眼睜睜地看著朱顏跳下去,淺青色的衣袖翻滾,如同一片蕭瑟的落葉,慢慢飄落下無底的深淵。

鄴飛白不願意承認,一夜之間,莊主死了,她,也永遠離開了,逃避也好,懦弱也罷,他只是不願再想起那一刻,可是為什麼,清醒時的卻不斷浮現,好像一次又一次揭開還沒長好的傷疤。

醉兮,恍惚又聽到她那時的歌聲,一圈又一圈蕩漾在鄴飛白心間,她清澈的笑容毫無瑕眥,單純的快樂與高興在感染他那長期混跡於欺騙和殺戮的靈魂。

在鄴飛白醉生夢死的時候,竣鄴山莊掀起了史無前例的驚濤駭浪。「四刀」爭霸,黨同伐異,鄴飛白原本就不多的勢力立刻被「四刀」瓜分,與此同時,千湄也終於放棄了還可以重新挽回愛人的希望,在傷心之下離開了竣鄴山莊,不少千湄的愛慕者或追隨她而去,或轉而投靠他人,離鐺生死不明,鄴飛白的莊主稱號名存實亡。

鄴飛白也許就會這麼一直罪下去,直到「四刀」分出了高下,把他這個莊主趕走。如果不是那天,天主教的人送來一個神秘的包裹。

兩樣東西,一樣,是離鐺的兵器,那把已經斷成兩截的天狼重弓,另一樣,是千湄的手。

千湄的手是因為救鄴飛白而燒傷的,五指殘缺,在鄴飛白的記憶中異常鮮明。

送來的那隻手,泡在藥水的罈子裡,上面疤痕的樣子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做到如此絲毫不差的。

鄴飛白對著斷弓和手看了三天,也想了三天。

他想起多年與離鐺的交情,想起千湄,那個固執到傻的絕色女子,每次都堅持做在他門口等她回來,無論是下雨還是寒冬,有時甚至抱著肩膀坐在石階上睡著了。

他想起莊主對他的器重,想起年少時莊主對他苛刻的要求。想起那時,莊主叫他暗中去看看那個出來救濟災民的聖女:「論武功你比不過長蚣,論沉穩不比鄴汶,可整個竣鄴山莊只有你去得,別人去不得,你知道為什麼嗎?」鄴飛白答道:「小子愚鈍。」莊主笑笑,眼裡突然泛出一點點很久不見的慈愛的神情:「去吧,該上路了。」

鄴飛白那時不懂,現在,他懂了。

他身上有一副擔子,他必須去保護什麼,莊主要培養的,根本不是什麼接班人,他在養育和塑造的,都是保護者。

最後,鄴飛白從頭開始,慢慢回憶和她一起的點點滴滴,每一分高興與痛苦都細細品嚐,從最初看到她時開始,慢慢回想。

她死了,鄴飛白最終接受了。是的,她死了……

三天後,鄴飛白沐浴換裝,走出了營帳。

他要為還活著的人,撐起一片天,這副擔子從沒從他肩上移開過。

他愛過,但是生命不是只有愛情一樣而已。也許很可貴,他曾也願用生命和尊嚴換取,如今她死了,他願意永遠把她封在心裡最深最深的角落,不去看,不去想,只是封在那裡。等到哪天,在他彌留之際,他願再把它翻出來,再無所顧及的愛一次,痛一次。

天主教的條件很明確,攻打暗門。報酬是扶他做莊主以及千湄和離鐺。鄴飛白全力爭取保全山莊,最終,天主教願意出兵西邊寶瓶口,以支援竣鄴山莊。

鄴飛白復出再一次引起血雨腥風,他也知道,這些都是天主教希望看到的,他甚至也知道,謀反「四刀」中有兩人是暗中接受天主教幫助和唆使的。但他沒有辦法,只有足夠強大了,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之前朱顏的死已經給他上了的深刻的一課,只有強大了,才有資格。

天主教一千名武功卓越的紅衣是易揚為扶他上位給他的資源,也是對他的監視和掌控,不過,不會很久的,他不會任人宰割。

千湄的斷手放在几案上,不斷提醒他,他該做的,他要做的。

他掌了權,慢慢的,他開始隱約知道,清清還活著。但莊內的人沒人敢明確告訴他這種可能性,一來怕少莊主又不顧一切飛奔而去,二來是消息不確切,一個不小心惹怒了少莊主,以少莊主現在冷酷的手段,肯定沒有好下場。

他拒絕相信,潛意識裡卻祈禱這是真的。

她死了?

她如果沒死,肯定落在暗門手裡,那自己攻打暗門,在清清看來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她還活著,那自己是再次放下一切奔向她嗎?那麼千湄呢?離鐺呢?……鄴飛白自己不敢想像,這樣的選擇題,對他來說太過艱難。

離鐺回來了,終於,她活著的消息被證實,鄴飛白覺得自己被冰封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找她?不去找她?這個問題在日夜折磨,她與他人結合生子,自己為什麼又去找她?

但其實並沒有時間給鄴飛白多想。暗門被攻打下了,竣鄴山莊駐紮休養,實際也是與天主教新一輪的談判開始。

正值天主教內亂當口,鄴飛白怎麼也沒想到易揚會以副旗主的身份易容前來。幾番關於領地劃分和兵馬的談判後,易揚突然冷冷道:「把人交出來。」

鄴飛白有些莫名其妙:「什麼人?」

易揚依舊冷若冰山:「你說什麼人。」

暗門被攻下了,是竣鄴山莊一路攻到腹地,那麼易揚問他要的人是……

鄴飛白搖搖頭:「她不在這裡。」

易揚凝視著他,片刻後,道:「你最好把人交出來。」潛在的威脅已經不言而喻了。

鄴飛白冷笑:「天師是在強人所難。」

卻在這時,突然一女子從軍中跌出。

一瞬間,世界黯然失色。

是的,她沒死……

走過她,易揚輕聲冷笑:「鄴少莊主果然一言九鼎。」

「你……怎麼會在這裡……」沙啞的聲音慢慢傳來。

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我茫然地抬起頭,看到那熟悉的黑瞳中也全是掙扎。

然後,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感覺像踩在雲朵上,身體不是自己在控制,仰頭看著他,那陌生卻熟悉的俊顏。

「你瘦了。」他低低地說。

我沒說話,卻因他一句話而在心裡感慨良多。

沉默了很久,鄴飛白終於最終打破沉默:「我看到你和鄴心一起?」

我猛然心裡一錘,瞪大了眼:他看到我卻擦肩而去,他知道我在暗門卻依然領兵攻打,現在他懷疑我!認為我和鄴心串通!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鄴飛白解釋,「是鄴心他為人奸險……」

「不用說了!」我打斷他,只覺得心口又被人砍了一刀,他只是在擔心,我的立場……「我沒有和他來往。」我垂下眼,飛快地低聲說。

他沉默。

很久,我努力使自己語氣平和,道:「你來這裡就是問這個?」

他靜了片刻,道:「不是。」

我不說話了。半垂著頭。

而鄴飛白只是看著,彷彿成了我前面的雕像。

「你的傷,現在陰雨天還痛地厲害嗎?」他低低地問。

「已經好了。」我說,突然想起那個半跪在我膝邊幫我上藥的人,內心又開始翻滾。

「哦。」

然後又是長久的無言。

突然他問:「你來這裡,是找我的嗎?」

我一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突然提了口氣,慢慢說:「清清,我一直很想問你,那時天山上,我要你放下一切跟我走,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會一樣嗎?」

思緒狂湧而來,過往的時光開始紛亂著交錯。如果,可以再選擇一次,結局會不會不再這麼不幸……

想了很多很多,最終,卻只是笑了,輕輕搖搖頭:「不,沒有如果。」

彷彿時間開始很漫長,又似乎時間開始加速流逝。一切就像坐在火車裡看窗外的風景,都說是風景在變,其實在變的也有我們的自己。

沒有如果,因為褪下的羽毛長不回來,我們不再是當時的自己。一切事情都開始合理,因為沒有如果。

我似乎聽見了,鄴飛白紊亂的呼吸又開始規律起來,起伏的胸膛又歸於平緩。

突然,我意識到其實我們錯過了。

並不是那麼花哨的離別和生死,只是簡簡單單一句問,一句答。就已經是全部了。

也許,當初的烏宗玟從來都不是鄴飛白,我所心動的是他所扮演的烏宗玟,是他給我的如果。他所愛的傅清清和不是現在這個一身傷痕的女子。

沒有如果,那時只是一陣花香,一縷清風,沒有其他。

直到再次看到她,鄴飛白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

算了,愛她,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此時的無聲是默默的述說,一聲聲,一句句,關於三件事,思念,思念以及思念。

就在這一刻,已經不知道如何去愛她,等她回應……

也許有生之年只剩下什麼多,關於思念,思念以及思念。

就在這一方天下,把她刻在心裡面。

不能再是衝動任性的自己,很多束縛讓人無法和以前一樣義無返顧,她說的沒錯,沒有如果。

如果她肯一個微笑,一個點頭,神擋殺神,佛阻殺佛,再次逆天又何妨……

呵,算了,不用讓她知道,就假裝,已經錯過,誰叫她的愛,不在這裡……

這甜蜜卻痛苦的時刻,

讓我,

靜靜,

看著你……

等到哪天,在自己彌留之際,願意再次把這回憶翻出來,再無所顧及的愛一次,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