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時間實在太久了,鄴心幾乎都要懷疑再這麼跪下去天就要亮了,而面前的人卻依舊沒有回答。
鄴心慢慢抬起眼來,面前的人半斂著眼,低垂的眼眸中一片沉靜,波瀾不驚。
看到鄴心抬起眼,我無聲輕笑,繞過他身旁走到那棋盤旁,隨手捻起一顆黑棋。棋子黑裡透綠,觸手生溫,上好的滇石細細磨成的。
我思索著,慢慢道:「蘭公子,是不是想好了那盤棋該如何下了?」
鄴心慢慢站起身,默默走過來立在我身邊,半垂著頭:「小姐,竣鄴山莊該是你的,天主教也該你的,這天下,都是你的。」
我笑了一下,把棋子丟了回去:「該是誰的,與我無關。蘭公子,」我看著鄴心半垂的眼,「下棋的人是你。」
鄴心不言,默默站在那裡。
半晌,鄴心拾起棋子開始一顆一顆放上去。
「小姐,你從小在天山長大,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鄴心開始佈著棋局,我沒打斷他,靜靜聽著。
「可是我卻知道。雖然莊主從沒有說過,我卻知道他對天山懷著多糾結的情緒。十年磨一劍,外面全部重甲在身的兵將都是莊主十餘年的心血,為此生白髮。莊主死後,是我送莊主回了山莊,他在出征前曾對我說過,若他有不幸,送他的骨灰回莊,和亡妻的衣冠合葬在他房門前的槐樹下。」
「莊內有間很漂亮的院子,從外面可以看到梅樹斜長的虯枝神出矮牆,聽到細細的流水,望見八角玲瓏的樓閣。莊主常去裡面,一個人呆很久。可莊內其他人,除了幾個打掃的啞婦之外,都沒進去過,不知道里面住的什麼人,長的什麼樣子。」
「那日,莊主長逝,我命人打開了院門。」
「院內流水潺潺,池塘樹木雅緻淡然,明顯是個女子閨院。推開主臥房,果然見其中水粉胭脂,明鏡首飾,不是很名貴卻都很別緻,房內垂著淡紫色的幃帳,還飄著淡淡的熏香。再推開旁邊的房門時,我十分震驚。那一房被瑣碎什物裝地滿滿的,嬰兒的玩具,孩童的紙鳶,習字的字帖……女孩子從小到大的各種衣服,上面全是一層薄灰卻嶄新如初。最新的是幾口大紅箱子,我命人砸開,卻見其中全是莊主準備的嫁女兒的嫁妝,奇珍異寶,滿滿二十多只箱子。」
「西邊的廂房是個書房,四壁掛滿了莊主的丹青,大多是夫人的畫像,也有很多小女孩的畫像,有的俏皮有的羞澀,有的玩鬧有的內向,從小到大,各個時期的都有。」
似乎浮現這樣的畫面,窗外是春花開,夏蟲鬧,秋葉飄,冬風嘯,窗內的永遠身影背脊直如修竹,單手勾勒想像中孩子的樣子。年復年,日復日,四壁都掛滿了畫,畫裡的人卻從沒有走出來。最後一習秋,窗檯前的几案上,狼毫上猶沾著墨香,旁的畫紙上,寥寥幾筆勾勒的輪廓,依稀和記憶中的她很像……桃花落,閒池閣,梨花影,月西斜,杏色明,雨空庭,薔薇風細一簾香……
「莊主武功深不可測,」鄴心依然在擺著棋子,「當日就算內心激動也不會如此輕易中傷。我想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根本沒想躲開。他躲不開。」
那時鄴永華中刀,對那朱顏提起掌,卻最終放下了。
「小姐,雖然他不是你父親,但你一直都是他的女兒。」
我終於看出來了,鄴心正在布的就是剛才那奇怪的殘局。
「莊主一直有個夙願,可以踏平天山,接一個人回來。小姐你的確不用知道我的出身來歷,小姐只需要記得,我鄴心對莊主敬若神明,全無二心。鄴某本打算這後半輩子就追隨莊主而去,然,變數使然,莊主也逃不過這命運的玩弄……我不恨小姐,也不怨小姐,小姐義薄雲天,重情明教,天下皆知。我現在活著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莊主未能完成的夙願。自莊主身亡那日,我就已經不再是自己,我是莊主那不悔的執念。」
殘局布完了,和剛才我看到的一模一樣。
「鄴飛白雖然是莊主挑出的少莊主,可是,事到如今,他出賣了莊主,出賣了山莊。」鄴心垂眼看著棋局,聲音平靜卻隱隱帶著痛心,「小姐,他把莊主的心血都賣給了天主教。」
自那日朱顏跳崖,鄴飛白像飛了三魂七魄,雖然是莊主認定的接班人卻完全不理事務,整日渾渾噩噩,頹唐不已。莊內人才濟濟,鄴飛白不管,則自然有人出頭,一時間莊內勢力混亂,黨同伐異,暗潮洶湧。幾股勢力橫空出世,僵持不下,莊內人齊心不齊,部隊散亂,完全沒有戰鬥力可言。幸好那時天主教天師病重不醒,天主教又新喪聖女,教內也是一團混亂,以致沒有發生大規模戰爭。於是竣鄴大軍趕忙撤出了天主教地界,而莊內依然在明掙暗鬥。
鄴心不忍莊主一生心血如此毀於門第之戰,便也站了出來,橫刀立馬,鎮下了幾股勢力,囚了「九刀」之列的其中「四刀」,如此,混亂才告一段落。
經此大亂後,鄴心在莊內呼聲很高,「蘭公子」的稱號更加得盡人心,地位斐然。
然而在大家都以為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的時候,長久沉寂的鄴飛白突然又站到人前來,二話不說斬了之前惑亂的「四刀」,剝了「蘭公子」手上的兵權,下令重整軍隊,以強硬作風鎮壓全莊。
鄴飛白常年以烏宗玟的身份漂泊在外,原本跟從他的人就不多,在之前的勢力劃分時不是歸了他人就是死於謀算。而此番強硬作為的必有一個無法撼動的靠山,出人意料,鄴飛白身後的勢力,來自天主教。
天主教的一千紅衣帶著無數糧草裝備在山莊內駐下,聽命鄴飛白,但凡有誰不服,則天主教的鐵蹄會毫不留情,之前的「四刀」不過成了鄴飛白立威的墊腳石。在高層的又一番腥風血雨後,鄴心被剝了兵權。鄴飛白在天主教的扶植下坐穩了莊主的交椅。
局勢初定,鄴飛白便領軍開始進攻暗門,在大棘山脈與兵強馬壯的暗門大軍正面交鋒。而另一端的天主教則似乎和鄴飛白早有協議一般,開始攻打寶瓶口。寶瓶口是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天主教明顯沒有要損兵折將的意思,天主教只是把大軍開到寶瓶口前,以千軍萬馬的氣勢鎮住守在寶瓶口的暗門兩壇,間或發動小規模的進攻,讓暗門不敢輕舉妄動。大棘山脈這邊戰事慘烈,由暗門總司方凝新帶的兩個壇也投入了戰鬥,而暗門門主則一直沒有出現,另一邊,天主教虎視眈眈,寶瓶口的暗門軍隊不敢有片刻鬆懈。
在暗門兵力分散的情況下,大棘山脈失守,寶瓶口的壇主冷蕭一看形勢不好,立刻降了天主教。天主教不戰而勝。
同時,竣鄴山莊一路血殺到暗門腹地,傷亡過半。
暗門一亡,天下勢力重新劃分,而重頭戲依然在天主教在竣鄴山莊之間。
最初的戰爭爆發在天主教和竣鄴山莊之間,兩家死傷之重,均大傷元氣,而暗門卻一直匍匐在一旁,隨時準備爆起發難,那時,天主教和竣鄴山莊獨一家是無法與之相抗衡的。如果說天主教扶植鄴飛白的原因是為了對付暗門,那麼鄴飛白揮軍南下的原因就可以解釋了。如今,在與暗門一戰過後,兩家強弱又發生了變化,竣鄴山莊幾經血洗,已不能和以逸待勞的天主教相比。
轉折又出現了,天主教內亂。
天災不斷,已過天驗卻還依然無法登冕的新聖女,就是因為教內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大,最終終於分成兩派,以天師為首力主扶持聖女的,和以當菲琳雪為首,立主廢舊立新的。天主教內部混亂,而對竣鄴山莊……
機會!
「如今小姐也回了莊,這是天意!」鄴心說,聲音平靜而充滿自信。
「小姐,」鄴心指著棋局,「白子不過依仗獨一方的勢力,有小姐在,」鄴心落下幾子,黑子變將腹地的白子團團吃住,「不攻自破。」
「以後,小姐坐陣帥營,鄴某願出謀出力,萬死不辭。」鄴心聲音依然平靜,卻透著一種決絕。
「蘭公子,你如此坦誠相帶,就不怕我使詐?」我問的很直接。
鄴心笑了笑,翩翩儒雅,「小姐,稱你一聲小姐,你就是主子。」
我也莞爾。
伸出手,一顆一顆,把適才放下去的幾顆黑子撿了出來,放進棋簍:「蘭公子,話以至此,我也直說了。我不想去分辨你這裡有幾分幾假,是利用還是效忠。你想我去對抗鄴飛白,最後去對抗天主教,我只能說,很抱歉,你找錯人了。不如就當那個朱顏真的跳了崖,真的死了吧。」
鄴心默默看著我把棋子放回去,忽然道:「那麼小姐,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我手一頓,搖頭笑道:「你想錯了,不為了什麼,我來這裡,是個單純的意外。」
「只是意外?」
我笑了一下:「只是意外。你若有心,不如幫我,讓我安靜離開這裡。」
鄴心默默看著棋局,很久,點了一下頭:「好。」
鄴心說,只有明天清晨一早才有一班尋兵全是他的人,想悄悄離開,只有那時候走。
夜晚,鄴心讓我住他的營帳,他則去了別的地方。
營帳的燭火跳動。
我問靈動:
易揚怎麼會在這裡?
「……」
你現在看得到他?
「……」
他在做什麼?
「……」
你為什麼不說話?
「……」
你說話啊……
「……」
靈動的眼神帶著迷茫和些許溫情,出神地看著遠方……
我也不再問它,挑開門簾的一條縫,卻見門口守著六個高壯的帶甲士兵,然後是青黑色的營帳,綿延到遠方。營帳鱗次櫛比,不知哪一個裡住著鄴飛白,哪一個裡住著易揚……
天還沒亮,鄴心便過來送我走,我披上及地的黑披風,帶著披風的帽子,跟著鄴心走。
鄴心帶了三十來個親信的兵將,前後圍著送我出營,他準備的馬車就在大營地外三里的地方。繞過一個個營帳,走過那個淺青色營帳時,我下意識望了一眼,營帳靜靜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垂著的門簾一動不動,我腳下一瀉,又馬上走了,心裡突然湧起一片紛雜,而靈動依然沉默,表情哀傷而幸福。
此時正是軍隊操練的時候,在營地外突然看到如此多的士兵列陣,我突然嚇了一跳,鄴心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不用怕,你藏在人後,他們看不到的,只當是我巡查。」
我聽言立刻收攏披風,藏身在這三十來個士兵之中。
黎明的晨曦微微降臨。
迎面的暗色中突然出現一隊人,最前的二人並馬而行,身後一隊黑甲士兵,一隊紅衣戰士。
鄴心這隊人趕忙往兩旁讓去。垂首讓路。
我帶著黑披風隱在高大的黑甲士兵之中,靜靜看那兩騎走來,只覺得心臟似乎停了幾秒,然後劇烈跳動起來。
左邊的黑馬上的人穿著墨色的厚披風,目若朗星眉如劍。我在披風內的手微微汗濕,有多長時間沒再見過鄴飛白?他抿著唇,眼神冰冷,慢慢掃過正在操練的大軍,遠遠看到鄴心,卻將他視若無物。看來鄴飛白和鄴心之間的關係遠比鄴心說的要複雜地多,我是不是該慶幸自己脫離了這場無聲的戰爭?
而心裡又出現股奇怪的情緒。我皺了一下眉,問靈動:你怎麼了?
「……」
我順著靈動的感知看過去,突然全身僵硬,三魂七魄具煙消飛散,只剩下視覺,死死看著和鄴飛白並綴的那個人。
白馬上那人一身素袍,黑髮用簡單的布條繫起,一臉糙皮,鼻寬耳大,顴骨高聳,眉毛稀少,面無表情,我卻只一眼看到那冷冷的眼睛,那沉靜如一潭寒水的鴿子灰色的瞳仁。
那熟悉的鴿子灰……
曾幾何時,那雙鴿子灰裡倒影著我的身影,透著我永遠看不懂的神情,猜不透,看不穿,陰謀背後可有真心,真心之中幾番算計……
那兩騎慢慢走近,四周是士兵操練的聲音,兵甲摩擦之聲整齊而有氣勢,他們從黎明的晨曦中走來。我裹著漆黑的披風隱在士兵之中,透過兵甲的縫隙看他們的身姿。
這是不是,最後的告別?
突然,一雙手在身後重重推了我一把,我向前跌去,身上的披風被拽在那雙手裡。
前面的士兵突然都默契地讓開,等我跌在地上。四周忽然安靜下來。
操練場上出現的女人,士兵們目不轉睛。
心臟突然停止跳動,手腳都不是我自己的。我大腦一片空白,機械地慢慢,慢慢,慢慢從地上戰起來,每一根血管都已經凝結,每一分,每一刻,都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只是僵硬地站起來,無法思考,無法思考……
而當我終於站定,慢慢抬起眼,正站在那兩騎面前。
兩騎的路線和速度依然如初,不緊不慢向前走著。
我呆呆立著,完全不知道如何自處。
四周都是寂靜,我只能聽見那兩匹馬的馬蹄聲,聲聲走近,彷彿在宣佈我的命運。
凝黑的目光和鴿子灰的視線均落在我身上,我只覺得口乾舌躁,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那兩道曾經熟悉和親密的目光,都和這清早的空氣一般,涼涼的,沒有溫度,也沒有起伏。
鴿子灰的視線一掃而過,彷彿我不存在,只是空氣。
而凝黑的目光停留片刻,也輕輕轉開,不著痕跡。
彷彿一罐鉛從頭灌下,腳下生根,心沉入海。
黑馬和白馬的速度不變,路線也沒變,慢慢而行。
一左一右。
如此,
與我擦肩而過。
一邊是黑色的劍眉星目,一邊是白色的鴿子灰,輕描淡寫地飄然而過……
我睜著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聽馬蹄的腳步聲不曾為我停留。
如果說,最開始的一切,都可以解釋為易揚病重不醒,鄴飛白傷心欲絕,所以他們沒有找到我。
而後來,以兩家的手段,發現我還活著並不難,易揚還譴各處的眼線尋找我的下落。
我活著,卻沒了蹤跡,那麼十有八九身陷人手。誰還敢扣押天主教聖女?答案似乎呼之慾出。
而他們並沒有為難,他們聯手攻打暗門的時候從沒有顧及過,我是否會成為暗門祭奠戰旗的第一口鮮血。他們那時不為難,沒有什麼投鼠忌器,沒有什麼婦人之仁……
而我還活著,或者對於他們,死了更好?
陰謀之中,可有交付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