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肥頭大耳的男人押著我進了大營。遇見盤查的人只說是他在附近抓的可疑人物,盤查的人瞄了我一眼,均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甚至有一個還笑著說過一會兒來找那隊長一起,說完兩人均下流地笑了。
我皺了皺眉頭,瞥過頭去不去看他們,心裡苦思著脫身良策。
孤身陷入軍營,我沒有籌碼。
不能動用靈動。上次挪用靈動的力量就引來了翰君和不知道,這一次呢?沒有了不知道的掩護和通風報信,誰會來,是敵是友?我不能想像。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動用靈動的力量。
剩下的,鄴飛白和離鐺。我都不知道我該用什麼面目去面對他們,都是故人,都是陌生人……
困境!!
我一邊苦思著一邊被他們押著走,穿梭在排列整齊的青黑色營帳之間。
很莫名其妙地,突然覺得心裡一記悶錘,什麼東西狠狠砸進心裡,或者又是有什麼東西瘋了一樣從心里長出來。我一愣,停下腳步來,側頭望去,一個普通的,一般大小的淺青色營帳,垂著厚重的帳簾不知道里面有什麼。可是我卻神使鬼差的相信裡面有什麼,呆呆地看著。
那道帳簾,那道帳簾,帳簾的背後,是什麼!
「看什麼看!快走!」身後的人粗聲粗氣地說,重重推了我一把。我差點站不穩,被迫跟著往前走。
拐彎的時候,我又回過頭去看那個營帳,卻見帳簾微動,露出一人暗紅色的衣角。
然後便錯過了。
又走了幾步,似乎是要到了,我看見那個當頭的男人有些興奮地搓著手,心裡一陣噁心。
這時一小隊人馬從前面緩緩走過,壓我的這隊人馬立刻誠惶誠恐的站到一邊,恭敬的低頭哈腰,等那隊人馬走過。
我心裡好奇,抬頭看去。
一行人的黑甲與路遇的其他人不同,啞光的顏色,且都非常合身。領頭一人騎著一匹青驄椎,腰間一口半月型的刀,著黑面甲,看不到容貌,卻在一瞬間剛好對上他的眼睛。他看著我,眼裡劃過一絲驚奇,卻馬上平復下來,依舊緩緩走了過去。
那隊人馬一過,我依舊被押著向前走。
走出幾十步,終於停在一個大帳前面。領頭的男人搓著手,兩眼冒光,吩咐道:「小六和大頭留下來守著,其他人先回了吧,記得去班房簽個巡章。」
一人不甘心地說:「老大,我們也好久沒碰過女人了……」
領頭的一瞪眼,道:「爭什麼爭!明天再來不行啊!」
那人便嘟著嘴,悻悻地走了。
我被一把推進營帳,重重跌在地上。
隨即,男子帶著淫穢的笑臉出現在營帳裡。
靈動說:「殺了他。」
我冷冷地看著他,他要是敢動我,那我只有別無選擇。
我從來都不是聖人。
他骯髒的手伸了過來,色迷迷的眼睛盯著我,口裡還裝腔作勢道:「老實說吧,你是不是暗門派來的探子?」
我眼裡一沉,正要發作,卻聽見簾子外兩人整齊的聲音:「連將軍!」
隨即簾子被挑開,一人穿著黯啞色黑甲,方臉濃眉,不怒自威。
那狗腿的隊長立刻收回手,討好地迎上去,諂笑道:「連九將軍,什麼風把您老人家吹來我們巡衛隊了?您老現在不是在蘭公子手下當差嗎?」
黑甲的人冷冷道:「聽說你抓了個暗門的探子?」
「是是,」那隊長道,連忙把我拽過去,道:「您看,就她。」
黑甲人不說話了,上下打量著我。
那隊長見狀,吞了吞口水,又諂媚地笑了:「要不,您帶去審審?」說著還自作聰明地向那連九將軍擠眉弄眼。
那連將軍臉色一沉,喝道:「既然是抓來的探子,怎麼不送去審訊房,反而押下私審!」
隊長臉色大變,急忙道:「將軍誤會了!只是這女子來頭奇怪的緊,自稱是附近的村民。屬下只想核實無誤,再送去審訊房,您也知道,審訊房那地方陰冷的緊,萬一真是個無辜村民,豈不是鑄成大錯,所以屬下想……」
「行了,」那將軍不耐煩地打斷他,「這次先記下了,下回別讓我看到你踰越不軌!還有這女子,」那人指了指我,「公子吩咐了,要親自審審,人,我就帶走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隊長暗暗鬆了口氣,同時不免有點惋惜。
所以,那連九將軍便帶著我走了,但是他並沒有直接帶我去見什麼蘭公子,而是把我扔給了幾個隨軍的家屬女眷。幾個婦人燒水備炊,當我看到一桌飯菜時才發覺自己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然後便沐浴更衣,一路逃亡奔命,樣子的確狼狽的很。換上的衣服依舊是不起眼的灰布棉襖,可是卻乾淨舒服多了。
剛收拾妥當,外面便進來個年輕清秀的書僮,點頭道:「夫人收拾好了,便跟我來吧。」
她原是個女兒身,一開口遍漏了餡。
我原地不動,問她:「去哪兒?」
她溫和地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想見,麻煩夫人移步前往。」
「請問小姐,你家公子是誰?」
「小姐不敢當,夫人叫我玉琮即可。我家公子姓鄴,單名一個心字。」
我突然恍然大悟,是覺得剛才那個騎著青驄椎,穿著黑甲的人頗為眼熟。
以前在天山上時見幾次。彼時,應鄴永華相邀去赴宴,還和鄴心在飯桌上碰過面。
鄴心,竣鄴山莊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之一,「九刀」之列,溫文知書,氣質不凡,素來有「公子如蘭」的美譽,竣鄴山莊內的人都稱其「蘭公子」。
我隨玉琮前往鄴心的營帳。突然想起一事,問靈動道:適才,對那淺青色營帳的強烈的感知是來自你的對不對?
靈動沉默不答。
我問:裡面是誰?
靈動依然沉默,許久,才答道:「易揚。」
「夫人,到了。」
玉琮挑起一厚氈的簾門,對我道:「夫人請進。」
簾內,玉色儒生長衫的男子坐在暖榻上,三十不到的模樣,面如朗月,眉目清秀。黑亮的發絲全部用玉簪束起來,手旁一個紫金的暖爐,男子正對著一局殘棋,細細思索著,白淨的手捻著一顆黑棋。
看我進來,男子微微側過頭來,點點頭道:「夫人過來吧,不用拘謹的。」說罷又轉頭去看那局殘棋。
玉琮放下了簾子,在門邊跪坐了下來,撥弄著面前的碳火。我慢慢挪步,走到鄴心前靜靜站著。
我不太懂圍棋,卻也看出這局棋走的很奇怪,三個角都被黑棋吃掉,白棋只能負於一角,但是卻從那一角擴張開來,霸佔了整個中原,大有獨佔鰲頭之勢。鄴心捻著黑子想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把棋子放進了棋簍裡,道:「大勢已去,難道真的無力回天?」
我不答話。
鄴心停了停,轉過頭來看著我道:「夫人可有何高見?」
我搖搖頭,道:「我不會棋。」
鄴心溫和地笑了笑,道:「也是,這些都是我等閒人打發時間的無聊消遣。輸了又如何,贏了又如何?」說著橫手掃過了殘局。
我默默著看著,暗覺得他話裡有話,卻全然摸不著頭腦。
鄴心一顆顆收著棋盤上的殘子,表情端詳卻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麼。他把最後一顆放進棋簍裡,轉頭對我道:「好久不見了,聖女朱顏。」
我掃了一眼門旁的玉琮,卻見她神色如常彷彿不曾聽見,依舊撥弄著碳火。鄴心寬慰地向我笑笑,道:「自那日天山後崖一別,我道是再也看不見聖女。聖女果然是吉人天象,這幾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微微笑了笑,不承認也不否認什麼。
鄴心看我戒心深重,始終不曾言語,最終輕嘆一聲,悵然道:「幾番變故,難免萬事小心,可老莊主是你生身父親,竣鄴山莊理應算你半個娘家。聖女難道在自己家裡還要如此小心謹慎嗎?」
我依舊沉默。
鄴心溫潤的眼睛看著我,儒雅的聲音說:「也難免你顧慮重重,一邊是天主教,一邊是竣鄴山莊。天主教新立了聖女,老莊主死在你刀下,無論在哪邊,都不再是你的歸屬。一個弱女子,」鄴心撫掌嘆道,「求活不易啊。」
忽而他看著我又笑了,笑容讓人如沐春風:「我想你是在估算我在打你什麼主意?我鄴心不是英雄,卻自認是個君子,」他說地帶上一點驕傲和自信,「朱顏跳崖了,傅清清卻活了下來。奇女子矣。論心計,論膽識,論氣度,無不一鄴某敬佩,對那天山上的聖女神往許久。如今鳳凰落魄,鄴某有心投以欖枝,不知道夫人看不看地上?」鄴心語氣誠懇,表情真摯嚴肅,態度溫和怡人,姿態高潔。他那高貴不凡的氣質非但不盛氣凌人,而反而非常讓人心生親近之意。他本只是中上的容貌,卻因為這不俗的氣度而顯得非常引人注目。
「蘭公子」三個字,名不虛傳。
我沉吟片刻,終於緩緩說道:「蘭公子,你若說你只是英雄相惜,那麼很抱歉,我無法說服自己去相信你。」
這個答案似乎令鄴心有些意外,旋即微笑又出現在他臉上,他笑道:「好,夫人快人快語,眼明果斷猶過男兒。」
他收起微笑,沉吟一下,道:「夫人,你可知道我為何入了竣鄴山莊?」
我突然失笑,又是如何一個長而曲折的故事?這一界怎麼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的故事我都必須要知道?鄴心看著眉心微微緊了緊,我才意識到我失態了,收起笑容,垂首道:「失禮之處,公子莫怪。不過英雄不問出身,公子的身世我沒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公子也實在無須為你想要做的事情找諸多原由,是非曲直,自有人心,直言無妨。」
鄴心似乎愣了一下,突然長笑道:「是是是,夫人不比尋常女子,是鄴某不識高人,夫人莫怪。」停了停,鄴心走下暖榻來,站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我一嚇,趕忙想躲開,卻被鄴心拉住。鄴心溫潤的眼睛牢牢看著我,低沉卻堅定的聲音緩緩道:「天主教的聖女朱顏為教殺敵,手刃親父,隨後跳崖。如今活著的不再是聖女,只是莊主的親生女兒。鄴某生受莊主大恩,誓言犬馬相報。如今莊主長逝,鄴某自當效忠夫人!」
突如其來的轉折另我腦中一呆,卻在短暫的失神後沉靜下來。
我思索片刻,忽道:「適才你在馬上見我,並不見有太多的驚奇。卻一口咬定是我,而不是一個相貌相似的民女?」
鄴心笑道:「夫人氣質出眾,再狼狽的外衣也遮掩不了。」
我冷笑一下,又道:「即使我剪了頭髮,也不見得就是亡夫,你為何一直稱呼我為夫人?」
鄴心僵了一下,溫和的笑了:「不妨與夫人直言,兩個月前,是我去接離鐺回來的。」
我心裡一突。
兩個月前,竣鄴山莊剛結束了對暗門的一波大攻擊,已經深入暗門腹地,卻因為糧草問題在現在這個地方駐紮了下來。有人捎來了離鐺的信,吩咐封筆銀子捎回去。離鐺久無音訓,鄴飛白本以為在戰亂中凶多吉少,不料卻有了消息,便特地安排了蘭公子去接離鐺回來。
於是,蘭公子便去了。
而那人真的就是離鐺嗎?
在煙花酒巷裡醉生夢死,直到錢袋成空才想起給山莊寫信要銀子。蘭公子看著身旁擁著豔俗的粉頭,撲在酒罈中日夜不分的人。這人是離鐺嗎?
最後,蘭公子叫人把黑白不分的離鐺捆起來,綁回了駐地。
離鐺酒醒後一直不言不語,蘭公子好心相勸,只換回一句話:「給我酒。」
鄴飛白忍了兩日,終於不耐離鐺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怒氣衝衝進了離鐺的帳內,把其他人趕了出來。
半日後,有人軟著腿來找蘭公子,讓蘭公子去勸勸,說是自少莊主進去後,不多久就開始怒斥離鐺,然後越罵越凶,越罵越厲害,消停了沒一會兒,就聽見罵聲沒了,卻傳來鞭笞的聲音。
蘭公子大驚,離鐺多日沉湎酒樂,體虛氣浮,哪裡經地起鄴飛白的鞭子?當下掀了被子下床去求情。
等蘭公子到帳外,正想揚聲問門,卻聽見離鐺的聲音:「為什麼,哥,為什麼不去找她!!」
鄴飛白沉著聲音說:「不為什麼,她既然最終決定去天山,即使是我出面她也不會跟我回來。」
「可是,哥,你剛才不是說,天山上什麼消息都沒有嗎!可能是她已經回了天山,也可能是她又出了意外!哥,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沒了……」
「什麼!」
「……」
「你剛才說什麼孩子。」
「……她的孩子……沒了……」
「……」
「哥,求你,去找她吧,烏宗玟的身份也好,鄴飛白的身份也好……」
「不,我不能去。」
「哥……」
「離鐺,什麼都不懂的人。是你。她不會回天山,也決不會來這裡。這骯髒的爭鬥和血腥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我不會去找他,你也再不准去!」
離鐺沉默好一陣,突然說:「哥,你變了。」
「我沒變,這是她想要的,我不過成全她。」
「不,你只不過在為你自己的自私找一個無私偉大的藉口。」離鐺突然開始狂笑,「怎麼樣?權利的滋味?只嘗了一口,就再也放不下了,食髓知味。怎麼還會為了一個女子再次成為一個什麼都不顧的痴人!」
離鐺大笑,笑聲尖銳刺耳。
張狂的笑聲中,鄴飛白悠悠的聲音道:「曾經,我願意為她放棄,但她拒絕;而如今,是我先放棄她。你死了那心吧。」
蘭公子在帳外聽地觸目驚心。那曾經讓竣鄴山莊少莊主神魂顛倒的人從來都只有一個人,那個天山上穿紅色衣裙卻比任何人都冷酷的聖女,那個在懸崖邊飄然欲仙卻比任何人都殘忍的女兒——聖女‧朱顏。
而朱顏,還活著……
朱顏還活著,隱姓埋名,和其他人生兒育女。也許,是和暗門的人。所以,鄴飛白放棄了嗎?
那夜,離鐺且笑且哭,聲如泣血;少莊主的大帳徹夜燈火通明,如此三天三夜。三天後,離鐺逃離。
鄴飛白似乎早有意料,在大帳內對所有人說:「逃了就逃了,從今天起,竣鄴山莊沒有離鐺這個人!」底下有人不忍,卻見鄴飛白寒霜般的面孔,生生把所有求情的話吞到肚子裡。
「你不用叫我夫人。」我突然說道,「我從不是誰的夫人,而那個孩子,也從來不是我的。」那只是,靈動的肉胎而已……我想著,內心絞痛。
「是,小姐。」鄴心垂目道。
頓了頓,鄴心依然是垂首不語。
我看著他,平穩地說:「蘭公子好像話才說了一半,你還沒有說完,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
鄴心揚起溫潤的眉眼,不緊不慢地說:「小姐乃莊主之女,老莊主亡,則,莊主之位小姐當仁不讓。」
我目光一沉:「你,想讓我當竣鄴山莊莊主?」
鄴心毫不遲疑,雙膝一曲,跪於地上:「恭迎,鄴小姐歸家掌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