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雪滿天山路(一)

很久,兩個人都不說話,靜靜相處在黑暗中,各自想著各自的事情。

客帳是由一道厚重的氈子分開,一邊是睡床,一邊用於會客。不多時,來人通報說鄴心來見,易揚便起身出去了。

我摸索著拿起短桌上的火具,點起了旁邊的蠟燭,昏黃的光線穿透了陰暗的客帳。

靈動。

「嗯?」

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先別管這個了,好好招待我們的「貴客」吧。」

我心裡一凜,忽然看見蠟燭的光亮裡多了一道影子。

往界人!

我慢慢轉過身,看見適才我躺著的軟塌上端坐著一個渾身素縞的老婦人。

婦人五十上下的年齡,兩鬢如霜,直直挺著背脊坐在那裡,手指交錯合在腿上,端莊凝重。老婦人頭帶白絹,面色微有憔悴,卻用世故沉穩的目光凝視著我。

我停了停,緩緩道:「你走吧。」

老婦人笑了,眼睛卻沒有笑:「黃毛丫頭。」

「鬼山祖母,一等一的狠辣角色。」靈動在提醒我要小心。

能制服嗎?

「不好說。」

「你可以試試,我能把文曉生吸乾,也就能不讓你好過。」我虛張聲勢。

老婦人收起笑容,道:「要有所得必有所失。放馬過來吧。」她合著的指縫裡開始微微發光。

我淡笑:「你為了什麼呢?為了靈動的能力嗎?」

老婦人不說話。

「你還看不出來嗎?靈動現在與我合體,這意味著其他人再也不能通過它調用各界的能量了,只有我可以,因為靈動已經決定了固定的載體了,這就是我。所以,」我聳聳肩,「就算你得到靈動,不過是一件你用不著的漂亮擺設罷了。」

老婦人點點頭:「是的。」

「那你花這麼大力氣又是為了什麼?」

老婦人又笑了,背挺地更直了:「好,你如果要知道,我就讓你死個明白。簡單來說,就是文曉生的死其實已經宣告了靈動要與人合體了,但是在這之前,為了找這塊該死的石頭,瘋狂的人群被分成了四個群體,除了道貌岸然的七煞君之外,其他三個彼此相互傾軋,高手死傷慘烈,反倒是假做清高的翰君之流佔盡了便宜,在那之後,其他三個另外的群體受盡七煞君的壓迫與威脅,終於,在相互妥協之下達成協議:誰得了靈動,誰就是王。另外兩個聯盟的人無條件服從。孤就是其中一個聯盟的人。」

我輕笑:「尊駕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過河拆橋』?」

老婦人目光微微冷了一下:「小丫頭想挑撥離間嗎?」

我攤攤手:「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老人家自己心裡清楚,值不值得和我拚命。」

老婦人靜靜看了我片刻,然後慢慢攤開一隻手,我以為她要悄然無息先進攻,急忙全神警戒,卻見她只是攤開手不見其他動作。

我定下心開,凝神一看,卻見她掌心裡躺著一顆耳釘,不知名的寶石反射著蠟燭的光芒,耳針上似乎還連著皮肉,這是……上雲的耳釘!

我死死盯著老婦,她平靜地看著我,說:「認識這人是不是?」

我不答。

她道:「他殺了我唯一的兒子,可是說,就是因為你和靈動的關係。」

我看著耳針上掛著的暗紅色的血肉,只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老婦合掌成拳,慢慢收了回去:「所以,你明白了嗎?」

我深深呼吸,盡力使自己情緒平和。「尊駕就如此確定令郎死於這耳釘的主人?事情到最後居然演變成尊駕和我一對一交手,我倒是更懷疑令郎的死是被其他人做了手腳。更何況令郎一個出得天入得地的往界人,怎麼可能死在那人手上。」我冷靜地分析著。

「你真該看看,那個白毛小鬼是怎麼一個手刀,把我兒的腦袋削掉一半的。」老婦冷冷地說。

我點點頭,「那你的盟友還依然讓你獨自前來?是說讓你手刃仇人,還是故意被什麼念頭給拖住了後腿。其實尊駕自己心裡也有些許懷疑不是嗎?不然如何會與我說這麼多了,我不過是把你心裡隱隱的不舒服說出來罷了。」

老婦眯了眯眼睛:「你在東扯西扯些什麼?拖延時間?」

我笑盈盈地說:「尊駕難道不覺得,找我很容易嗎?什麼人都沒遇到,什麼彎路也沒饒,就這麼找到我了。」

老婦臉上微微變色。

靈動通我心念,聚起兩道屏障,左右包抄過去,我依然笑道:「瀚君果然沒說錯,鬼山祖母,畢竟只是個婦道人家……」

只見老婦身形陡然向後躍去,我低叱一聲:「哪裡跑!」靈動揮起屏障要截住去路。

卻見那老婦在半空的身子彷彿突然被什麼東西往回拉扯一般,靈活地迅速掉轉方向,雙手揮出,直向我衝過來。

悴不及防,靈動還沒來得及回防,老婦凌厲的掌風就已經拍在了我的胸口。

喉中一甜,一口鮮血硬生生給逼了出來,身軀受創,靈動控制的四面的屏障也搖搖欲墜,老婦掠影般衝出圍障,消失不見了。

「唉,你這是何苦,明明可以躲開的。」

我慢慢擦著血漬:躲不開,除非這樣,不然她如何肯相信這種鐵樹開花的把戲。

「看來,來這裡的往界人越來越多了。」

這個鬼山祖母不久也會找來的,她一旦確定了翰君不在左右,下回出現就絕對不會再遲疑了。

「下次呢?又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我苦笑,除了面對,還有其他後路嗎?

我等了片刻,讓胸中鬱結的感覺慢慢淡去。周圍寥然無聲,這時,厚重氈簾外才傳來若有若無的談話聲。

鄴心!我這才突然想起。

躊躇一下,我輕輕走到簾旁,凝神仔細聽著。雖然不太真切,卻隱隱可以分辨在說的什麼。

「蘭公子,不必兜圈子了,我不想浪費時間。如果我教肯相助於你,那你到底會回報給我教什麼呢。」易揚的聲音似乎依舊平平的。

安靜了片刻,鄴心的聲音響起:「也許貴教天師心裡想的,會比鄙人清楚地多。」

易揚笑了一下,道:「好說,待我回天山,定將蘭公子的意思轉給天師,具體如何,還是請天師輔佐聖女決斷。」

鄴心道:「那還請金副旗主多多提點。在下不打擾旗主了,先行告退。」

頓了頓,忽又聽得鄴心道:「旗主若能幫在下在天師前美言數句,想必無憂矣。」易揚不答。其後就沒了聲音。

我等了片刻,前廳依然無聲,躊躇著要不要掀簾出去。

「過來吧,這裡沒人了。」易揚說。

我整了下衣衫,從容地走了出去。

易揚帶著那張滿是麻子的面皮,端著茶盅卻不喝,似在思索著什麼。

我負著右手,用身子掩蓋主右手袖子上的血漬,在易揚對面坐了下來,面前還是適才鄴心的那碗殘茶。

「鄴心找你說什麼?」我等了片刻,開口問道。

「沒什麼,」易揚端起茶喝了一口,又輕輕放回桌上,「他希望天主教放棄支持鄴飛白,反過來助他奪權。」

「哦,那你怎麼看?」

「無所謂,在我看到鄴飛白和鄴心都差不多。不過最近鄴飛白自以為翅膀硬了,不聽話了。」易揚說地輕描淡寫。「反倒這蘭公子很有意思,繞著彎暗示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卻一直不點破,聰明人。」

我冷笑一下,說道:「這蘭公子可真是辱沒了這麼高潔的名號,之前一臉悲憤,口口聲聲說要為鄴永華向天主教討個公道,回頭卻還是對你奴顏婢膝的要肉骨頭。」

易揚的面具微微抽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兵不厭詐,也可能是他想等日後回頭反咬我一口也說不準。不過,」他微帶諷刺地說,「你實在沒必要在這裡為鄴飛白說好話,這只會讓他死地更快。」

我目光一沉,冷聲道:「你敢!」

鴿子灰的眼睛靜靜注視我片刻,末了,他似嘆息道:「好銳氣!許久不見,還以為你沉穩許多,不想連這般的殺氣都磨出來了。」

我收起一身囂張的刺,淡淡道:「暗門這些日子,不這般便活不到今日了。」

易揚不說話了,復又端起茶盞,慢慢抿了一口。

易揚很少在帳內,他不在時候,帳內氈子的另一邊就永遠守著四個紅衣,等他來了才退下。自我來後,他也不在這客帳裡睡,只是每天來見我。有時候也不說話,安靜地端著茶坐著。

夜深人靜的時候,只有靈動陪我,我一直追問她,為什麼肯放棄,她一直不回答。

到後來,我追的更緊了,逼問她,問她是不是借次讓我放鬆警惕,以更好地順利同化掉我。所以,我看到易揚時,總會覺得心裡隱隱作痛。因為我已經被她同化了!

靈動分辨著,否定我的想法。

我又問她,那你如何能讓我相信,你就這麼放手了,你度過了是萬萬年的光陰,是那麼古老的靈魂,就這麼心甘情願成了服輸的那一個,這讓我如何肯信?

靈動苦笑著搖頭,「我說我的理由,你只會更加不信。」

是什麼,我步步緊逼。

「我愛易揚,可是,我更加愛你。」

我呆住。

「也許是我之前的意念將我麻痺,以至我沒看清楚。但是,在翰君說,他要打散你接我回去時,我才發現我有多怕失去你。」

你……怎麼可能?

「你看,我就說你不會信吧。」她笑了,「我愛木曉,但我更愛你。我一路看著你長大,看著你背負著那麼多從一個界到另一個界,看著你在陰謀中保持自清,在苦難中堅持自我。誰能不愛你?」

「翰君說要打散你,我嚇壞了,只知道躲在你身後,卻依然看到你從容應對,彷彿要消散的人不是你自己一般……我才發現自己愛你,和木曉一樣。我愛你,我很後悔自己當初是選擇落在你身上,讓你成了這般模樣,但我卻又自私地高興著,我可以告訴你,我愛你,我等了萬萬年的靈魂。」

「如今我放棄了,我不能看你消散,就如我無法忍受木曉被折磨。他是個太過自我克制的人,永遠讓自己的意志去主導其他一切,完全擯棄了自己的七情六慾。而你,卻是個堅強又脆弱的孩子。可惜我什麼也做不了,如果老天肯實現我一個願望,那一定是乞求上蒼讓這兩個孩子幸福,真的,只要幸福就好了。」

我低著頭,靜靜聽著,忽然覺得靈動雖然有比任何人都長的壽命,卻有比其他人都單純的心思,只有喜歡誰好和希望誰不好兩個單純的念頭而已。她愛了,便全心全意地愛了,她沒有不滿足,因為她從不幻想回報。

這個便是簡單的大智慧了,想的太多,渴望便太多,總在毫釐必爭,精打細算。靈動比我更幸福,因為她說是不懂,卻比任何人都瞭解,什麼叫做愛。

易揚呢?我問靈動,我想找他。

靈動不語。

我抬頭,看她躊躇的神情。

他在哪裡,我抓住她問。

靈動一咬牙,「不該瞞你,你自己看吧。」

面前的氤氳流動出色彩,慢慢浮現出的畫面是在文案兩端的兩個人,一人穿墨綠滾黃邊的錦袍,一人一身素雅,頭戴一枝骨簪,正是鄴飛白和易揚兩人。二人中間的文案上放著一張地圖,似乎是暗門的地圖。

「跨橫河而治已經是最大的限度了。」鄴飛白說。橫河幾乎是從暗門中對分開的,這麼說,天主教可以兵不血刃拿走一半的戰果?

「不,還不是。」易揚不緊不慢地說。

鄴飛白沉思許久,用手在地圖上劃出三分之一的一條線,指著小的那一片說:「這一片最富饒,再加上巴邑。」

我心裡一驚,巴邑是竣鄴山莊的地界,下有三城,其中的平今城是著名的糧倉。

易揚依舊搖頭:「不,還不是。」

鄴飛白忍了忍,最終平靜地道:「好,那其他的我不要了,我拿巴邑換三個人,離鐺,千湄,和我家小姐。」

「離鐺和千湄夠了,朱顏還值更多。」

鄴飛白眯了一下眼睛:「你開條件。」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裡。

易揚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劃橫河而治。」又豎起一根,「峻鄴山莊年年歲貢,糧食五萬石,綢緞五千匹,牲口五千頭,白銀百萬兩。」第三根,「開放商道,免商稅。」

他每說一條,我便往下心沉一分,扭曲抽痛著,我是籌碼,我是籌碼……

鄴飛白皺著眉頭,默默思索著。

不能答應!

答應了以為著什麼?第一條自不用說,自家兄弟流血拼下的江山憑什麼讓鄴飛白一句話送人?鄴飛白的人心更會一落千丈,連軍心都會動搖。第二條,連年沉重的納貢,根本就是要拖跨竣鄴山莊的經濟,從物質上全面束縛住了竣鄴山莊,從此,竣鄴山莊不得不為了湊足納貢連年奔走,無力支付贍養軍隊的費用,徹底論為其他小門派一般任人宰割。第三條,商道無稅,只有從農戶上剝,重稅之下,農戶必定遷徙,釜底抽薪,再好的農田也成了空。

不能答應啊……

鄴飛白抬起頭,盯著易揚的眼睛問:「如果我答應,難道你會放她?」

易揚輕笑,道:「當然不會,我會扣著她,保證你年年納貢。」

鄴飛白鐵青著臉,沉聲道:「如果我是你,就算很有效,我也絕對不會拿她做談判。」

易揚帶著面皮的臉看上去一直木無表情,他靜了片刻,道:「真可惜,你不是我。」

我只覺得一陣氣苦從心裡升起,他憑什麼如此風清雲淡指點河山,憑什麼這麼縝密冷靜無情無慾……只覺得胸中鬱結,似乎連呼吸都混亂起來。

我伸手打亂了面前的氤氳,靈動擔心地鎖著眉:「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嘆道:他太厲害……

「不是的,不是的……」靈動慌亂地想解釋什麼,我卻不想聽。

我覺得很傷心。

這時,門外的嘈雜聲已經越來越到,逐漸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突然一聲慘叫清晰地傳了進來。我一愣,快步走了出去——前廳居然沒有人。

「都住手!」我厲聲叱道!

帳外,一片紅色和黑色的戰甲顏色交錯,地上橫著屍體,尤其是在我帳前,層層疊疊的。

大家都愣住,看我冷著臉站了出來。

一個面帶虯鬚的黑甲首領站出來抱拳道:「少莊主命我在此刻來接小姐回去。」

身後一個紅衣立刻挺身站了出去,斥道:「你這分明就是藉口生事,挑撥造反!這裡哪有竣鄴山莊的小姐!」

那黑甲漢子眥目瞪眼:「爾等鼠輩,做些下三濫的行徑還有顏面血口噴人,恬不知恥!」

「夠了!」我大聲說,打斷身後正要反駁的紅衣,面對那黑甲漢子說:「叫你的人把兵器收起來,我跟你走。」回頭,對那紅衣說:「叫人放行,轉告你主子,說我恨他。」

走上一步,我把手輕輕放在那黑色的肩甲上:「好了,走吧。」我長長吁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