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雪滿天山路(二)

竣鄴山莊的人把我交到主帥大帳旁的一個兵帳內,帳內的親兵似乎很意外,領頭的是個很伶俐的少年,迅速果斷地把我請了進去。

他們匆忙的反應讓我覺得有點奇怪,可是也沒太注意。我還在想冰冷蒼白的那個人,用沒有溫度的手把我放在談判桌上。

「我不相信你恨他,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我為什麼不能恨他,他騙我,他從頭到尾都在騙我。

「那只能說明你恨他,因為你從不相信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你。」

你這是在為他狡辯。

「我沒有,是你自我保護的意識太強,永遠覺得別人在騙你,然後把自己重重設防,再把以前的一些溫情全部抹殺掉。對木旭是,對鄴飛白是,現在對易揚,更是。」

你總是站在他的立場說話。

「我只是不想你一直逃避下去。」

然後,傅清清又不說話了,半垂著眼睛看上去很憂傷。

我很想上去抱抱她,但她卻低嘆了一聲,慢慢走開了,我知道的,她想要的,不是我的擁抱。

其實,她也很脆弱。

她脆弱,卻願意為了別人而堅強。

當她勇敢地面對翰君,我躲藏在她身後看她挺直的脊樑,彷彿要靠那瘦弱的肩膀去抗起一片天。

也許我愛她,從我還不知道的時候開始,只是,也許吧。

來到竣鄴山莊,多年前,一陣熟悉的感覺如此強烈,很多很多年前,那微涼而輕柔的指尖……

清冷的白色身影獨自坐在几案前,帳內沒有燈,厚重的簾子阻擋了一切光亮。黑的很徹底,讓人透不過氣來,他就一個人坐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彷彿早就習慣了一般。

很久,他沒有動,眼睫微微顫動,呼吸卻慢慢亂了,他閉上眼,我卻知道那雙眼裡寫滿掙扎。清秀的眉毛是為了誰鎖緊?那雙捏緊的拳頭,想抓住的又是什麼……

一個紅衣進來,站在門邊,輕聲道:「天師。」

易揚平復回綿長的呼吸,隔了許久,坐在黑暗中說:「找到了?」

「回天師,已經搜過第三次了,竣鄴山莊的大營內確實沒有那個人。」

黑暗中,沉默許久,清越的聲音才慢慢傳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紅衣行了禮,輕輕退了出去。

帳中的他,依舊是冷清的身影,獨自坐在那裡,慢慢捏緊了拳。

當傅清清不得不和鄴心糾纏的時候,易揚帶著沒有表情的面具冷冷地對鄴飛白說:「把人交出來。」

卻在那個寒冷的清晨,與她擦肩而過。

她被囚在竣鄴山莊的大營裡,抱著膝,獨自一人坐在寒冷中,我走近她,輕輕順著她的頭髮。而她卻說:「你要什麼都拿走吧,我不要了……」

我覺得悲涼,同化她嗎?我早就可以同化她,從我吃掉文曉生的能量後,就彷彿打開了一個密封的蓋子,一直在源源不斷地吸食這個界的能量。但我沒有,我猶豫著,遲疑著。她消失,那麼誰還可以開啟那個冷清寂寞人的心房?我會替她回天山,會替她陪在易揚身邊,會替她存在,但是,我不是她。

我想也許是,他的幸福只有她能成全。

或者是,我也想找個讓自己無奈的藉口說服自己放棄,放棄掉自己好不容易拉進的距離。

說愛她,連自己也開始相信。

如果有神存在,我很想企求他:神啊,請賜給他們勇氣和幸福……

她畫地為牢,自己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

他天人交戰,在沒人的地方自己攻城自己淪陷……

帳內掌上了一盞昏黃的燈,光線影影綽綽,他在几案前,完全沒有章法地呼吸,青白的手緊緊握著筆,游龍飛鳳般地畫著一個身影,在清晨的校場中彷彿是一個單薄的落葉,那雙鴿子灰的眼睛死死看著那個身影,混沌與瘋狂,讓人覺得那不是淺灰色,彷彿是血色的才對。他潑墨飛筆,呼吸卻越來越亂,連身子也開始微微發抖。

那畫中的身影才有一個大概的輪廓,「砰」一聲,他猛地一摔筆,一把扯碎畫了一半的畫,一提掌,「嘩啦」一下把几案也掀翻在地,燈熄了,他搖搖晃晃站在原地,一絲鮮血從嘴角緩緩流下。

很久很久,混亂的呼吸慢慢平和下來。他提手把鮮血擦開,慢慢走過去,蹲下來。

顫抖的指間慢慢平鋪開紙的碎片,一片又一片,在地上又拼湊出那個身影,在清晨的校場上,瘦弱地好比風中一片殘缺的落葉……

於是,他就看著皺皺巴巴的碎片拼圖,久久的,靜靜的……

而傅清清,永遠不會知道。

我想我也是自私的,自私地想讓木曉幸福,自私地希望傅清清可以更勇敢,勇敢到無畏地站在那個人身旁,驅走十餘年的陰霾與冷清。

這自私,也許就是我期盼了萬萬年的「自我」。

人都退下了,我渾渾噩噩地坐在桌旁。

被我打碎的氤氳又慢慢被靈動聚攏起來,那張談判桌上發生的依舊如電影般在腦海中放映。

桌子上已經一片狼籍,鄴飛白的臉色鐵青,烏雲密佈,狠狠吐出兩個字:「卑鄙!」

易揚帶著面皮,所以依然沒有表情:「鄴少莊主,你可以選擇不接受。」

鄴飛白握緊著拳頭「砰」一聲砸到桌子上:「你憑什麼還把她當成你的東西和我討價還價?從你把她送到暗門手裡,她就再也不是你的聖女了!你知道她在暗門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這才能活到現在?!」

易揚眼神冷冷的,睨著他,道:「這些還輪不到由你來告訴我。」

鄴飛白緊繃著臉:「別告訴我你還不知道,她流過產。」

我心裡一漏,猛然覺得自己無地自容,像被人拔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不——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知道,惟獨他們兩個不可以——不要——

我慌忙著又一次將這氤氳打地四散開來。

不要——不要——

不要他們知道——

我抱著頭,扯著頭髮,嗚嗚地哭了……

靈動過來,拉著我的裙角,輕輕扯了扯。

我不理她。

她又蹭過來點,又扯了扯我的裙帶。

「你走開。」我說。

「清清,堅強點,繼續看下去好嗎?」

「我不要!你走開!!」

「看下去吧……」氤氳似乎又在聚集,說話的聲音又開始隱隱響起。

「我不要聽,我不想看!你走!」我抱著頭,大聲說。

「勇敢點吧,你不會永遠都可以逃避的。」

似乎是面前的人久沒有動靜,鄴飛白眼裡輕蔑的神色更濃:「連這些都不知道,憑什麼擁有她?」

易揚慢慢呼吸一口氣,平靜的語調緩緩問道:「暗門門主呢?」

「你想做什麼?殺了他為她報仇?」鄴飛白嗤笑道:「你只能做到這些嗎?或者其實你連這些都做不到,你只把她當成個好用的棋子罷了,為棋子報仇?聽起來太可笑了,天師!!」

「以你現在的處境,這麼對我說話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平靜的語氣帶上絲絲縷縷的陰森。

「不錯,天師。但是,我說這些不是用鄴飛白的身份說的。」烏宗玟黑目上挑,流光溢彩。

易揚凝視他片刻,嘴角微微挑了一下:「是嗎,看來鄴少莊主也有很多牽掛呢。」易揚帶上一絲淡淡的卻意味深長的笑:「畢竟也不是,那個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義無返顧的朝暮公子。」

夠了,我想。

靈動遲疑一下,終於揮去氤氳。

我不知道心裡空蕩蕩的是什麼,我在想時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有時銳利彷彿一把無堅不摧的神劍,把一切東西都削地失去形狀,有時卻又彷彿化鋼熔石的繞指柔,如果鄴飛白不是烏宗玟,如果易揚沒有那麼悲慘屈辱的過去,如果上雲不是仇恨的孩子……是時間改變了,還是我們改變了?

鄴飛白不是烏宗玟,很多東西都是他的牽掛,我若有所思地想著。

鄴飛白很晚的時候才過來。

他凝視我很久,我被他看地都有點莫名其妙。

猛地,他一把拉過我,牢牢抱在懷裡,溫暖的懷抱像個平靜的港灣。

「真的是你……」他喃喃道,抱我的手微微有點抖。

這一刻讓我覺得時間在倒流,我伸出手,慢慢迴繞他的腰。

「是我……」

這片刻,彷彿聞到芷蒲谷淡淡的梨花香。

接連幾天,空氣中緊張的氣氛在悄然瀰漫,彷彿將一根弦繃到了及至。

鄴飛白每天陪我聊天的時間越來越短,眉宇間的擔憂映在我心上。

我想也許黃昏對我是個很有觸動的時候,因為我總喜歡在黃昏做出某些決定。比如現在,我提著食盒去找鄴飛白。

我進主帳的時候,鄴飛白撐著頭,一臉苦思地看著書桌上的東西。看我進來,卻立刻抖擻下精神,把臉上的憔悴擔憂藏起來,「你怎麼來了?」他問,一邊輕描淡寫地把桌上的東西推開。

「沒什麼,聽說你還沒吃飯。」我笑笑,把食盒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我自己做的哦,敢不敢嘗嘗?」

「哎呀,我的大營沒被你燒掉一半吧?」他笑,漆黑的眼睛如天上的星星般光彩奪目。

「沒,還給你剩了一小半。」我也笑,假裝沒看見他擔憂的眉宇,又拿出兩個杯子和一罈酒,「我酒量不好,陪你少喝點?」

鄴飛白有些錯愕:「清清……」

「我一杯你五杯哦。」我笑。

酒喝了兩三杯,我問他:「那日,其實來帶我走的士兵是鄴心派來的,對不對?」

「不是!」鄴飛白想也不想一口否決,「是我派的人。」他說著,卻不看我的眼睛。

我笑了一下,端起酒杯喝地很痛快,是的,我想,就為了這句話,什麼都是值得的。

鄴心為了拉攏易揚,假冒鄴飛白親兵,明目張膽去搶人。他明知道,鄴飛白絕對不會再讓我離開,所以硬逼地鄴飛白和易揚兵戎相見。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打算什麼效忠於我,他只是在尋找,一個可以最大限度利用我的方法而已。

他很聰明,讓鄴飛白明知道是個陷阱,卻依然如飛蛾撲火般心甘情願。

現在,我猜,應該是鄴心和易揚的連手施壓讓鄴飛白喘不過氣來,如果易揚真的轉而支持鄴心,那麼鄴飛白該是什麼下場?

酒見了底。我終於說:「飛白,明日送我回去吧。」

鄴飛白看著酒杯,終於仰頭喝下,苦笑道:「果然,我就知道這酒喝不得。」

我低頭不語。

「你不用擔心,會沒事的。」他說。

「不,」我抬起頭,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很勇敢,「我該回去的。我是從那裡面出來的,總是,要回那裡去的。」

鄴飛白沉默很久。

「知道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你死了。」他低低地說。

「我知道。」

「我一直很後悔,那時,我該不顧一切帶你走,那就好了。」

「我知道。」

「你說現在,我要是讓你走了,我會不會後悔。」

「會。」我說。

「……」

「但你還是會讓我走。」我溫柔地笑了,「你從來,都沒有勉強過我。」

鄴飛白慢慢闔上眼睛。

他從脖子上扯下一塊玉鎖,放到我手裡:「記得,拿著它去找烏宗玟,」鄴飛白說,「他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我站起來,慢慢走了出去。

今天夕陽讓我覺得非常溫暖,傍晚時分寒冷的空氣中有些許輕柔的薄霧。流動的光芒絢麗繽紛,曼曼縈繞在我的周身。忽有驟風過,雪融的飄揚的袍擺,瞬間遮蔽了我的眼睛。

掌中的玉瑣觸手生溫,墨玉被撫摩地很光滑,細緻精巧,連鎖眼都精心雕琢出來。鎖底一個「清」字,被人一筆一劃蝕刻進去,已經很久很久。

友蘭時往,迢迢匿音徽;虞淵引絕景,四節游若飛。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躑躅遵林渚,惠風入我懷。感物戀所歡,采此欲貽誰……

再次進來易揚的客帳的時候,他正手持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著。

我站了許久,他才放下書來,心不在焉地說:「回來就好,兩日後啟程回天山。」

我點點頭。

他抬眼看我:「還有事嗎?」

「請你放過鄴飛白。」我平靜地說。

「他還好好地當著鄴少莊主,什麼叫讓我放過他?」易揚端起茶盞,輕輕撥弄著。

「別裝糊塗,你知道我在說什麼。鄴心是個小人,你該知道和鄴飛白合作比和鄴心合作更可靠。」

易揚撥著茶盞,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我反問道:「那你說呢?」

「如果我不願意,你就永遠留在這裡是嗎?」他側著頭問。

「不,」我微笑,「我也會隨你回去,我想,也許,我從來都不能威脅你什麼,一切都是你的意願在操縱的。」

這次易揚沉默了很久:「行了,就這樣吧。」

「這麼說真的很傷人心,你知道嗎。」

是嗎?易大天師,有心嗎?我想。

離開竣鄴山莊大營那晚,竣鄴山莊人荒馬亂,四處火把通明。鄴心終於起兵了。

在一片混亂中,百來個天主教的紅衣高手護衛掩護著一頂藏青色的簡易馬車,悄然無息地走了,馬車的顛簸著。我撥開小簾看著慢慢遠離的燈火,我一點也不擔心。我無比相信鄴飛白會將鄴心鎮壓下來,不為什麼,就因為他是鄴飛白。

心中,那鎖情的溫暖還在蔓延……

我掃了一眼前方那抹白色的身影。

因為靈動的關係,耳聰目明使我知道,易揚在之前迅速選擇了要利用鄴心扳倒鄴飛白,卻突然反悔了和鄴心的初步聯盟,選擇袖手旁觀。在離開之前,不知道又用了什麼手段,使鄴心倉促起兵。

竣鄴山莊內亂開,而我知道他其實是幫了鄴飛白,因為如果等鄴心認為時機成熟了,羽翼更豐滿了,鄴飛白未必能有完全的把握。現在鄴心臨時起兵,其實對於鄴飛白,已經是勝券在握了吧。

但是,竣鄴山莊內亂,難道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前方那個白衣勝雪的人嗎?

我想著,輕輕放下捲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