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君思索了片刻,轉過身來對我伸出手:「你沒事吧?」
我呆呆地看著他。
半晌我一把打開他的手,獨自撐著站了起來,拍打著衣裙掩蓋心裡的驚慌。
翰君靜靜看著我,我半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能感到靈動比我更慌亂,我們就像偷偷摸摸的小賊被主人家抓住一樣。
「上次多謝你。」最終還是翰君先開了口。
我點點頭:「不知道呢?她也沒事吧?」
「她沒事。」停了停,翰君才說,「拖了好些時日才來尋你,沒想到鬼山祖母他們手腳這麼快。」
我輕嗤道:「還不都是為了一塊石頭?」是啊,我算什麼,我不過是誤打誤撞被牽扯進來可有可無的人罷了。鬼山祖母也罷,文曉生也罷,翰君也罷,所圖的都是一塊石頭,我只能依附在他們之間爭鬥的罅隙中存活下來,待他們分出了高下,我哪裡有掙扎的餘地。
翰君沉默。
很久,他突然說:「前些日子,明君和幽涑在文家的老巢裡救了個奇怪的人,救出來時已經傷地極重,明君說他昏迷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我微微錯愕。
「他手上的扳指是原來文曉生的無劫戒,在往界是頗有名氣的物件,卻不知道有什麼用處。那扳指在鬥爭中碎裂開了,意外地,在其中有副地圖。」
我不覺得他現在說的和我有關,但我隱約明白翰君是在解釋他所做出某項重大決定。
「我本也不是很在意,隨手譴了人去尋,明君和幽涑都受了些傷,我原只是等他們傷勢穩定下來後就來找你,可是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帶回來的東西很奇怪,是一份很舊的手卷,可惜的是只有上卷。」
「卷裡的東西很晦澀難懂,長篇的計算和推導,都是關於多重空間的假說和理論驗證。裡面有很多關於靈動的資料和一些其他……」
「博士——是博士!!一定是博士——」靈動突然歡呼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肯定還活著!」
「我也不知道這份手捲到底可信度有多少,但如果真如這份手卷所說,傅小姐,也許……」翰君深吸一口氣,「也許,你也是可以單獨存活的。」
我瞪大了眼睛。
「根據那份手卷所記載的,靈動其實也不是什麼神力怪物,只是異空間的一種生命形式,也許在那個異度空間還有很多和靈動一樣的生命體,但只有靈動是個意外,因為它由於特殊的機緣,而出現在了這個不該它出現的空間裡。」
「以前我也曾置疑,為什麼會有往界人,往界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為什麼往界人不會老,卻又還要吃飯喝水,為什麼往界人可以喚起強大的能量,卻也會因為磕磕碰碰而流血。而那份手卷卻說,這是因為在這宇宙無數種波動中,恰好往界人自身的波動可以達到其他波動的頻諧共振。往界人不是強大,也不是有特異功能。而是當他們又再次以物質的形態出現在其他界的時候,他們其實是與自身的時空發生了脫軌。這裡的『軌』,就是靈動的家鄉。」
「世界是被能量分割的,正向的能量與負向的能量相分離。往界人脫離自己的空間,也不是徹底脫離,他們只是那嬰兒,通過臍帶依舊連在自己本來的界。而當他們調用自己空間的負向能量,則在其他空間的正向能量空間中產生極大的破壞力。傅小姐是學物理的,應該明白,當正負相碰,泯滅的能量有多可怕。」
我點點頭。
「我們都是存在於正向世界的人,即便是可以調動負向能量的往界人,脫離了這個空間也會被無可抗拒的負向能量吃的一點渣滓都不剩下。而靈動,它卻是來自負向空間的生物。」
靈動劇烈地顫抖了數下。
「很奇怪它沒有在這個界裡泯滅掉,而是以那麼奇特的方式殘存下來——寄生。」
「上次意外之後,我們再次找到你,它卻已經完全依附在你身上,好像一棵瘋狂的樹,把它的枝條根脈深深紮在你靈魂上,盤根糾結,牢牢盤繞。開始我以為沒有辦法,只有把你拆成四分五裂,才能保全靈動,」他說的時候神色有點謙然,「傅小姐你也知道靈動對於往界是個什麼價值。」
我擺擺手讓他繼續。
「傅小姐你救過我一次,我也是恩怨分明的人。雖然不知道手捲上有幾分可信,但是我也願意為了傅小姐冒一次險,算是回報傅小姐的恩情。」
我和靈動都聽的很認真。
翰君思索片刻,道:「手捲上說,在多向能量的輔佐下,正與負的邊緣,能量的分水嶺,可以實現石頭的脫節與轉換。石頭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回到原本自己的空間,或者從自己的空間轉移到新的載體上。我們所要承擔的風險是靈動可能就此跑掉,回去自己的空間再也不出來了。傅小姐所要承擔的風險是,多種能量會產生渦流,有可能傅小姐被捲進渦流中,再也出不來了。」
我沉默。
翰君停了停,繼續說:「還有,現在這具身體會經受不住兩向空間的衝擊,分崩離析,傅小姐必須用新的身份在另外的界繼續存活。」
我脫口而出:「為什麼是另外的界?」
翰君沉默。
我心裡一漏,顫聲問道:「這個界,是不是這個界……」
翰君點點頭。
「怎麼可能!」我沖上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問:「你不是翰君嗎,你不是往界裡最厲害的人嗎?怎麼可以眼睜睜看這個界坍塌!」
翰君神色有微微的悲憫,嘆了口氣,說:「我這幾天也一直在想這個事情。你看這個界,一樣的百姓,一樣的生靈,如果能救,誰會忍心置之不理!」
我僵住。
翰君伸出手,輕輕摸著我額間血縫:「傅小姐,你該這是什麼嗎?」
我木然地搖搖頭,突然有想起一點:「是靈動對嗎?」
翰君點點頭:「手捲上說,靈動剛來這個界的時候周身所攜帶的能量吞掉了整整一個界,現在的這個界也許是重搗那個界的覆轍。」
「也許?!」彷彿發現一點點的希望的火星。
翰君苦笑一下:「傅小姐,自靈動覺醒,它就一直通過這麼唯一個一道縫隙,貪婪地吸食著這個界本來就是薄弱的能量,用以支撐自己。質量與能量的不均勻分佈終於導致這個界發生坍塌,也許是幾十年的工夫,這個界就不會存在了,也許,等靈動離開,坍塌會慢慢停下來。」
「就是說,」我乾澀地吞著口水,「靈動必須離開這裡,我必須離開這裡……」
翰君看著我恍惚的樣子很久,沉沉地說:「也可能是,消弭在世界的盡頭。」
我依舊覺得不真實,是真的?還一場沒完沒了的夢……
靈動,靈動,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是真的麼?是真的麼?……
「不要問我——」
靈動,你告訴我,是真的麼?你在攫取這個界的能量麼?是你偷了這個界的脊樑麼?
「我不知道!!不要問我——!!」
你告訴我呀,你告訴我他的騙人,他說的不是真的。我不用去別的界,這個界也不會倒,你告訴我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問我——不要問我——嗚嗚嗚……」靈動縮在角落裡哭了起來,我卻還在一遍又一遍地拉著她,絮絮地問著:是真的麼,你告訴我,是真的麼……
翰君嘆了口氣:「這個界實在太薄弱,我請了很多兄弟在幫忙調動能量,希望可以減緩它崩潰的速度,可是傅小姐你也知道,人的力量如何與自然抗衡,就如螳螂擋車,我們只能盡力而為。但現在這個樣子,再維持一代人的時間也是有的。傅小姐你可以選擇,這樣活完這一世,還是冒一次險,一切從頭再來。」
我彷彿是從天外神遊歸來,愣愣地看著他。
翰君看著我,眼裡的憐憫之色漸濃:「接受不了麼?是勉強你了,你才二十歲,還是半大個孩子……不如好好想想,過段日子給我答案。」
我還是直愣愣地看著他。
「三個月後,一百天的時間,好嗎?」
翰君看我不答,又輕輕嘆了口氣,「鬼山祖母她們可能還會再來,不過我會儘量拂照你的。」他走上一步,伸手按著我的眉心:「切記不要再動用靈動的力量了,這個界的負擔已經都沉重了。」眉心間一股狠狠的勁立透了進來,像長了觸角般瘋了一樣向裡蔓延,一股扎心的疼痛蔓延開,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忍一忍吧。」翰君放開我說,「只是把靈動暫時禁錮起來。」
我驚道:「你做了什麼。」
「以防靈動這次又找機會逃走。」
靈動,靈動?我叫她。卻完全沒有回音。
我覺得有點心驚,翰君居然就這麼舉重若輕的把靈動封印了?
「你別去找她,也不要放她出來,她在挪用這個界的支柱。只有這樣才能阻止她。」翰君平靜地說。「你的時間也不是很充裕,是走,還是留最終還是由你自己決定,我現在送你回住處吧。」
風馳電掣的瞬移中,不知怎麼了,突然想起很小很小時候看過的一瞬,爺爺家後的竹林開花了,嫩黃色的小花浮動在一片翠竹動,風過,竹林沙沙作響,柔色的花瓣便開始翩飛,葉子和著舞動盈盈而顫,凝結的露水打著旋兒地往下掉,攪動空氣中淡淡的竹香。花開了三天,竹子全部死了,我呆呆地看著衰敗枯死的竹林,腦子裡還回想著那柔弱的,嬌小的淡香。很小時候的事情我都差不多忘記了,這時卻突然記起爺爺當時皺紋密佈的手搭在我肩上。
爺爺說:「竹長十年,也就為花開一瞬。」
景色既定的時候,我茫然的舉目四望,原來是落在了自己廂房的屋頂上。
冷月華華,雪未化,天空為誰寂寥。
庭院中跪了一地的人。方凝單膝跪在最前。
立著人背對我站著,些許瘦削的身影在微薄的雪地白光中,寂靜寥落地靜靜地站著。衣衫勝雪,長空做帶,明月為襟,卻依然隔離在紅塵之外,永遠用孤單落寞的背景靜靜矗立……
我突然很想哭,想沖上去抱著他肆無忌憚大聲哭泣,將所有委屈和不甘化做淚水塗在他衣衫上,什麼恩怨,什麼仇恨,都是虛無,都是佛前煙,都是指間霧……
輕輕邁出一步,腳步磕響了房頂的瓦片,發出一身脆響。
易揚聞聲,迅速轉過身來,凝神戒備。
我看見他轉身,只一個瞬間,淚滿眶。
他遠山般的眉,鴿子灰色的眼睛,緊緊抿著的唇,聖潔的面龐……
竹長十年,只為花開一瞬……
千般萬般堵在喉間,我努力邁出一步。
卻見他目光急遽冰冷,冷冷哼了一聲,一甩衣袖,快步走出了庭院。
我伸出手,想抓住什麼。
淚滑下,熱熱的灼傷我的臉。不,不要猜疑,不要謀算,相信我好嗎?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十餘年了,你為什麼放不下仇恨的包袱,如牛如馬,被仇恨驅使到忘記自己;十餘年了,你早忘了家園的樣子卻為了仇恨而仇恨;如果懇求你,跪下來乞求你,你呢?願不願意為我忘記仇恨?
耳邊響起爺爺的話,無比悲涼與滄桑:「竹長十年,也就為花開一瞬……」
兩眼一黑,跌落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