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方凝輕聲喚著:「小姐?小姐?」我朦朧著「嗯」一聲。
「行了,你們先下去吧。」一個清越的聲音平靜地說。
我努力睜開眼,落紗軟帳,瀰漫著淡淡著青草香。方凝似輕嘆了口氣,扶起我靠著軟墊,恭身退了出去。
我咬著唇,舉目看去,他無喜無怒地正看著我。
「易揚……」我嚅嚅地說。
「什麼地方,誰來接頭,是不是竣鄴山莊的人。」他冷冷地說。
我一怔,半晌,乾澀地說:「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問……」
易揚半垂下眼,停了停,問我:「那你說你又是如何出去的?又是如何進來的?」
我蒼然地瞪大眼睛,想說什麼卻又覺得說出來太滑稽,只覺得眼眶發澀,鼻子很酸,半張著嘴想辯解,想讓他相信。
卻只化做一聲無奈的輕嘆,搖頭笑道:「我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那濕熱的淚慢慢滑下,他也說過同樣的話,不相信,不相信……
不知為什麼易揚也沉默,長長的睫羽收斂心思,只剩纏綿的青草香,剪不斷,紛紛圍繞……
我一擦眼淚,不想承認軟弱。
也許我本就不堅強,卻不知道為了什麼理由而一味勉強。
他一向是隱忍的,可以忍得別人受不了的侮辱,可以忍下別人活不出的生活。現在,他還是可以隱忍,讓別人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是憤怒還是悲傷……
沉默中,易揚輕輕地說:「明日,我與連旗主和樓旗主在相約城中清瓷樓中,你隨我同去吧。」
他說完,起身走了出去。
我看邁出去的身影,陡然間明白他的意圖……
不,不要猜疑……不要猜疑……我不是鄴飛白的臥底,我不是……不要猜疑……不要試探……好嗎……
清瓷樓是雀北內數一數二的酒家。相攜而去的只有方凝一人,靈動卻告訴我,四周跟隨著上百個暗衛,兩百多隻眼睛正在牢牢看著。
我們到的很早,坐在三樓的閣間內,易揚端著茶,半閉著眼。
我撐開鏤刻的漆窗,向外觀望。
離黃昏還有些時候,街人已經人來人往,明燈高掛,熱鬧非凡。
我疑惑地望向方凝,方凝解釋道:「今日是懸明節。」
傳說上古的時候,有隻怪獸叫鱧,每逢農時,就出來破壞莊稼,鱧怕火,於是人們便頭帶面具,手拿火把驅逐鱧,演變到後世,每逢農時,人們就面帶面具,手提燈籠,上街遊樂。又傳說曾有一個聖女,在懸明節的時候下山遊玩,在一副青獸面具下找到了心上人,於是懸明節又演變成帶有情人節意味的節日。
我看著下面熱鬧的街道,覺得如此親近卻陌生,那熙攘的人群,那紅豔豔的燈籠,那冒著熱氣的小食,想想自己卻彷彿與世隔絕。
方凝察言觀色,道:「小姐可是想上街去看看?」
我掃了眼易揚,他依舊半開半閉著眼,彷彿未聞。
我心裡苦笑,試探是嗎?看我獨自外出是誰來接頭,看我勾結的到底是暗門還是竣鄴山莊,或者是其他……
於是點點頭,笑道:「嗯。」
方凝點點頭,站起來拉開門:「小姐請。」
我掃了眼易揚,他依然無動於衷,垂下眼來,站起來走了出去。
身後的方凝又追了上來,塞給我一帶沉甸甸的錦袋:「天師吩咐,小姐若看上什麼,就帶回來吧。」
我接過錦袋,沉吟不語,轉身便揚長而去。
街上很熱鬧,甚至有點熱鬧地過分了,天還沒黑,鞭炮之聲已經大起,我落然地看著街上的興高采烈的人,眉間間或有一閃而逝的隱憂,天道無常,無辜的人民掩著心中的焦慮,放縱般地狂歡,卻也是種發洩吧……
我漫無目的地隨人群走著,也想容入他們的歡樂的氣氛,卻發現他們的歡樂彷彿是身邊的流水,輕輕的和我擦肩而過,卻不屬於我。
他們是歡樂的流水,我只是只帶點憂傷的魚。或者我連魚都不是,我只覺得窒息,只想拚命忘記某些事情,某些讓我窒息的事情。
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拉住我:「姊姊,買個面具吧。」
她說著,漆黑的眼睛帶著些渴望,手裡拿了個青面紫紋的面具。隱藏著真心,到底是誰在帶著面具,猜測,懷疑,試探……是誰在帶著面具。
「姊姊,買個面具吧,能帶來姻緣的。」她看著我望著面具發呆,以為我是在猶豫,又用稚嫩的聲音遊說著。
我回過神來,溫和地笑了:「好吧,給我個白色的好嗎?」
帶著面具,遊走在世俗的繁華,看那紅塵的喧囂如身邊的卷雲,我看著街兩邊攤販,有的在賣捏好的面人,有的在耍大刀,舞花搶,有的烹好一鍋熱氣騰騰的包子,看舞龍舞獅的時候我在想易揚該和兩位旗主碰面了吧,聽見那賣糖人的吆喝我在猜這些個暗衛是如何對易揚回稟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街上我帶著白色的面具安靜地遊走……
天濛濛黑的時候,燈會開始了,很多年輕男女開始成雙成對出現,男子提著燈籠替女子照著路,帶著面具的兩人相視而笑。
我看著很多一對對鶯鶯燕燕的從我面前走過,彷彿空氣裡也開始調起蜜來。
我搖搖頭,繼續隨著人流,一個人緩緩而行。
月起的時候街上掛起了燈謎,全城的人似乎都出來了,不少人攜家帶口一起來笑猜燈謎,街邊上掛著很多各式各樣的燈謎,絹扎的,紙包的,人形的,花樣的,五顏六色的,我停停走走,看人們的歡快。
這是他們的世界,如此真實而鮮活……
老老少少帶著各種奇特的面具,歡聲笑語不斷,或有燈謎被猜中,則被取下,大家笑著鼓掌高歌。
人越來越多,我不想與人擁擠,於是提著裙邊站到一旁,看遊人往來如織。
夜市的喧囂中,我開始想起那個孤寂的人影,不肯放逐自己,也不肯禁錮自己,永遠只立在喧囂的另一邊,用冷清的目光注視一切,但是,在他心裡,就真的沒有渴望嗎?
想起粥場對面城牆上的白衣飄飄,想起水護法下葬竹林裡那抹幽白無聲的停留,想起他的姿態,那麼落寞的站在人群之外,就如現在的我……
「想聽我說我是如何淪落到天山來,還是蘇溈如何在床地間百般折辱我?」
「哦,你今天是來搭紅線的?」
「……我這等污穢的身子,哪裡還敢多求?」
……
……
想著想著,眼眶又紅了。
我笑了一下,舉袖去拭,我還以為我早過了那些個悲春傷秋的年齡了呢……
一晃眼,街對面的屋簷下,靜靜站著一個一身素袍的人,面帶著銀色面具,鴿子灰色的眼睛一片安詳,一時呆住。
那人靜靜站在那裡,好像我在這裡站了多久,他就在那裡站了多久,只是靜靜站著,似等待又似別離,帶著他一慣冷清憂悒的姿態,站在紅塵的彼端。隔著繁華的街道,隔著紅豔豔的燈籠,隔著人們的歡歌笑語,隔著朦朧的眼,我呆呆地看著他銀色面具露出的眼睛,那眼神我認得……
朱顏,不要哭……
那眼神我認得……
忽然眼前迷離起來……
這因緣,這輪迴……
在燈街的兩岸,遙遙相望的雙眸。
這紅塵,這宿命……
穿過喧囂,只剩無語的駐足和觀望。
這糾纏,這劫報……
人群的一端,誰的守侯與等待已成空冢。
那眼神我認得:
朱顏,不要哭……
我笑又了一下,舉袖把眼裡的水氣擦乾。
提起裙邊,穿過人群,彷彿穿過多年的歲月,慢慢站到他面前。
他的眼裡很平靜,卻似乎有一層很深的笑意。
凝眉望,枉凝眉。
鴿子灰裡是一灘無法自拔的幽靜。
片刻,那人也不言語,輕輕拉起我的手,隨著人群開始漂泊。我安靜地反握回去,那人的手有些微涼,不過沒關係,我的很暖和。
突然四周的一切真的歡快起來,小販叫的很大聲,那糖人捏的很逗人,那獅頭也舞地很精彩。
我看著周圍的花燈,那紅豔豔的顏色彷彿要照到人心裡去,卻說不出的喜愛。
那人牽著我慢慢走著,我沒說話,卻覺得這一刻再真實不過,也再虛幻不過,彷彿大聲呼一口氣就能吹散,害怕失去,卻又可見那人如修竹般挺直的背脊。
街邊全是燈謎。
我們走走看看。
卻見幾個花樣的燈謎前聚了好幾個人,原來是有個老叟出的謎,很特別,無人猜地出來。
我隨那人走近細看。
一共大概有七八盞燈,但只有一盞被人摘下了。其餘的燈前圍滿了猜謎的人。
我指了其中一個荷花樣的燈,笑問那人:「你猜地出麼?」
那燈上寫著:「春盡雲端月如鉤,猜一字」
那人笑笑說:「那有何難,一個『醃』字。你可知道為何」
我也笑:「組字謎。雲端,雲字上端取兩橫。春去除上面兩橫,餘下大、月,日字帶鉤。」
那人也笑:「換我考你一個,」他看了一下,指了一個百合樣的花燈,「就它了。」
上書:「月上柳梢黃昏後,猜一字。」
我搖搖腦袋,道:「月取一瞥。柳梢,取「柳」字中的「木」,。黃昏,分別取後部,八、日。是個『積』字。」
周圍的人一片喝彩,「姑娘好靈氣啊。」
我微覺不好意思,可是反正帶著面具,怕什麼。
一連又猜了好幾個,只有一個蘭花樣的燈猜不出來。
謎面:雙雙分離,陽春再聚。猜一中藥。
我對中藥本不熟悉,頓時卡了一下。
身旁那人眼裡笑了一下,伸手取燈。
一旁出謎的那老叟早就有點急,這時一下子跳起來,叫道:「你還沒說謎底呢!想幹什麼!」
那人眼裡看了老叟一眼,溫吞吞地說:「雙雙分離,四個「又」。陽,取小十」春,五行方位,代木,再次,兩個木。也就是桑枝。」
眾人又是一陣喝彩,那老叟一臉驚豔:「二位真乃高人!」
那人似乎是笑了笑,牽起我要走。老叟搶先一步:「二位破了老夫一連八盞燈,老夫心悅誠服,不知能否請二人也設個花謎?」
說著便要人取筆墨來。
我看向那人,只見他眼裡滿是寵溺的笑意。
於是回了一禮,道:「老人家的要求晚輩怎敢不從,只是晚輩字拙,前輩莫要見笑。」
「不礙事,不礙事。」
我提起筆,對著紙面沉吟片刻,便落筆寫下。
放下筆後,我牽起微微有些發呆的那人,輕笑道:「走吧。」
拉著他走出人群。
身後,那老叟大聲念道:「先潤端硯寫蘭葉,後移晚燈畫松梅。打一成語。」
「這,這……這如何打啊?」
「寫的像詩一樣,反倒不像謎語了。」
「你看那前後兩句,對仗工整,意境也美,真不像的年輕女子寫出來的。」
「真是高人啊高人啊……」
人群竊竊私語時,我們已經相諧離開了。
最後滿滿走到城邊的小河旁,河兩岸全是濃濃軟語的情侶,河水映著兩岸的花燈,那些花燈映在水裡,隨著水波慢慢搖啊搖啊。
我被那人牽在手裡默默走著。
路邊跑來個赤腳的孩子,楞楞地說:「小姐,買朵絹花吧。」
稠絹扎的絹花,不是很精細,卻很討巧。
我抬眼望那人。
「不用找了。」他遞出一錢銀子,挑了支大紅色的,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來,卻彷彿玫瑰的芬芳。
左手是那支絹花,右手被他握著,慢慢沿著河岸走著,月亮映在水裡不停地搖。夜色迷離,燈籠連到天邊。
穹隆的四角垂下,人心也被水波搖醉了。
醉便醉吧,我想,這一生也只求這一次長醉不醒。
天邊的星星幸福地眨著眼睛,扣在一起的雙手能維持多久?燈籠照亮溫馨的小道,我只想提著裙邊跟著你走。
那人停了下腳步,鴿子灰色的眼睛轉來凝視著我,似思量也似低語慢慢道:「先潤端硯寫蘭葉,後移晚燈畫松梅……」
然後,那清澈的眼裡帶起絲絲漣漪。
他那過那絹花,道:「我給你帶上吧。」
我低下頭,彷彿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
抬頭望,那銀面具上的眼裡如脈脈暖泉。
此刻,城中心突然鑼鼓震天,夜晚的最高潮「斗獅」開始了。
人們三三兩兩都開始往城中走去,漸漸地,這條路上人也多了起來,慢慢變成擁擠。人流中,我握著那人的手下意識地微微加力,那人似乎震了一下,卻突然把我手放開。我心裡一空,伸手一抓卻抓了個空。
人走匆匆,我茫然地四面張望,卻哪裡還有那人的影子,一切彷彿夢一場,醉一方。
飄渺好似莊生夢蝶。
我獨立在街道中,開始不自覺地感到恐慌,
顫顫地伸出手一摸頭上,指間碰觸到柔軟的絲絹。心裡一亂,似想看卻有不敢看。
最終深吸口氣,把那絲絹的東西從頭上摘下來——
指間,一朵絹花如玫瑰般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