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等的,到底是什麼……
隔了一日,院落之外似乎突然熱鬧了起來。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看見不少紅衣黃衣來來往往,匆忙異常。而他們看見我的時候眼神卻都很奇怪,或者乾脆裝做沒看見,或者遠遠地就迴避開來。
天寶殿內的房屋佈局我不是很熟,不敢走遠也就折了回來。
晚間的時候千湄來了,說天師,暫時搬來了天寶殿,現在住在西偏殿。
天師來的理由其實很冠冕堂皇:借鑑前次之失,躬親坐鎮保護聖女。反正會意堂也塌了,在修好之前住哪裡都一樣。
而在我,卻像一個透明人一樣,幾乎沒有什麼限制:出院子不會有人攔著,除了三餐準時之外彷彿游離在其他之外,甚至連打掃屋子的僕婦都當我不存在一樣。
我有點吃不準易揚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就按年殤說的,去找了那個線人,告訴他我想見年殤。線人回了話,道是年護法說現在實在不便相見,但我若有什麼需求,只管開口便是。
或許我可以問千湄,但我真的不敢確定她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更何況,我不想問她,真的不想問她。
這樣的日子一天兩天或許還可以讓人忍受,第三天,這種每日無所事事的日子就開始讓我覺得恐慌起來。
我開始躊躇著要不去找千湄?
卻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一人風風火火地衝了進來,千湄一臉眉飛色舞,一身火紅的緞子襖,像一簇小火苗一樣。
她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嘴裡叫嚷著:「走,走,帶你去看個希奇事物。」
我心裡頓時一寬,也沒多問,笑著由她拉走。
一路小跑到南偏殿,天寶殿以前是掌財護法的殿,少不了清點查收物資一類,道路都修地寬闊筆直,四通八達,場地之中或累積如山,或空在那兒。
奔到南偏殿時,我們都微微地有些冒汗,千湄扭頭看我,眼睛晶亮晶亮的,不知為何卻人覺得十分痛快,兩個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千湄笑道:「你倒是猜猜,是什麼?」
我含笑搖搖頭,我怎麼猜地出。
正是這時,大門開了,一個淡紅色百褶裙的少女梳著丫鬟小髻,像只撲蝶一樣飛出來,嘴裡還叫嚷著:「聖女,你可回來了!」
千湄眼睛亮了一下,拉著我邊走邊道:「怎麼還是那樣子嗎?」
那小丫頭半掩著嘴,忍俊不禁:「可不是,曲兒姐涵兒姐一大群人,又哄又罵地就沒消停過,可那小倔蹄子……」說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千湄邊走邊笑:「還那樣?」
「呵呵,臉都憋紅了,真弄地像我們欺負她似的。」小丫鬟笑道。
說著說著,已經穿過前院和中庭,順著迴廊來到一個偏廂附近,一大群鶯鶯燕燕把偏廂的門圍著水洩不通,看衣著打扮,都應該是千湄的丫鬟。
千湄拉著我走近,高聲道:「都讓開,都讓開!看我搬了救兵來!」
「呀!聖女回來了!」一兩個丫鬟小聲歡呼了一聲。
一堆丫頭讓了條道,依舊七嘴八舌地笑鬧著。
千湄也不以為意,拉著我走近去。
一個小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瘦弱到頭大身子小,頭髮乾枯,面黃肌瘦,身上的衣服明顯是臨時換的,顯得寬大肥碩。小女孩狠命地埋著頭,雙手死死抱著一根廳柱子不放,頭埋地很低,間或抬起一雙似受了驚嚇的眼睛惶恐地四面望著。
一個圓臉杏眼的丫鬟壓下了眾人的聲音,對千湄抱了個福,半掩笑道:「聖女,我們看這孩子自己彆扭地緊,想拉她出來院子裡透透氣,她不說話,幾個姐妹就去拉她,誰知道她啊,死活拉著柱子不撒手,勁兒大的幾頭牛都拉不動。聖女,你看……」
「喏,喏,你看,」千湄指著那小女孩,「我新找的小婢女,浮雲,你怎麼給我想個著啊,我找的是婢女可不是小祖宗。」
我一頭霧水:「這是孩子……」伸手想摸那孩子的頭。不想那孩子看我手伸來立刻縮到柱子後面去。
我愣了一下,我有那麼面目可憎嗎?
千湄俯耳輕聲道:「這就是你說的方凝的孩子,我在浣衣局柴火堆裡找到的,找出來就這樣,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再這麼下去這孩子非垮了不可。」
我掃了眼浮雲,她正畏畏縮縮地在打量我。我頓時有點侷促:「千湄,我能有什麼辦法啊。」我心裡嘀咕著,我又沒帶過孩子。
千湄兩眼一瞪:「不你給我找的破攤子,你不收拾誰收拾啊!」說著又推搡了我一把。
看著那黃毛丫頭,我躊躇一下,臉上堆上笑,說:「你叫浮雲是不是?」
浮雲躲閃的眼睛藏到柱子後面,沒有回答。
我小尷尬了一下,又堆笑道:「齊浮雲是不是?」
這下她有反映了,拚命搖頭。
黑線。
「方凝你認識的吧,就是帶你來這裡的那個人,叫我來找你的。」我自己聽我自己的聲音都覺得骨頭有點軟。
千湄在一旁誇張地吸了口冷氣。
我忽視她,緊緊看著浮雲,浮雲瞪大了眼睛卻依然躲著我。
「真的是她叫我來的,她說……她有點事,要先走了,請我和這個姐姐來照顧你。」我說著,指了指千湄。「她跟我說啊,說浮雲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在她回來之前一定會很聽話等她回來的,她還叫你別惹事,要按時吃飯……」
仔細看看浮雲,眉眼很平常,鼻子有點塌,倒也算清秀……不太像齊埔,或許比較像她媽媽吧。
我溫言軟語勸了好一陣,浮雲始終藏在柱子後,用半警戒半驚恐的目光看著我。
最後我也敗下陣來。
千湄和幾個丫頭說說笑笑地打趣我,說我肉麻了半天也沒抖出個什麼來,無法,只能無奈地笑了。
最後千湄把我送到門口,輕道:「這孩子也不能一直這麼餓下去了,你看你能不能想個什麼招?」
我搖搖頭:「該是方凝叮囑的,不能吃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要和陌生的人說話……天山這麼亂,唉……」
千湄低下頭,細細琢磨了片刻,嘆道:「要有方凝什麼信物就好了……」
我沒說話,也無奈地聳聳肩。
方凝已死,她的遺物肯定是落在了易揚手上。
「算啦,時候也不早了,留你吃飯你又不願意,趁天沒黑還是早點回去吧。」千湄抬起頭來說,「以後常來走動走動吧,我的身份實在不方便每次跑去找你。來看看浮雲也好。」
我點點頭。千湄支了兩個丫鬟來送我回去,自己也就不便出去了。
回了東偏殿,沒到大門我就打發那兩個丫頭回去了。東偏殿空蕩冷清,錯覺般飄蕩著一種詭異的氣氛。
我獨自進了院子,推門進了廂房。
愣了。
一絹紅綢裹著的事物靜靜躺在桌上。
我遲疑一下,伸手揭開紅綢。
黯綠色的鏽殼「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劍,寶劍,劍鞘上古樸複雜的花紋,劍柄上纏著一片黃紗。
劍最後的主人,是個黃衫的麗人,腰間挎著劍,彷彿水面上緩步走來的仙子。
劍最後,一把殺死自己的主人。
我慢慢蹲下身子,握起那把劍,拔出鞘來。
劍身的寒光頓時傾瀉出來,滲人的寒。
還了鞘,我猛然衝了出去,雙手還緊緊抱著鏽殼。
我覺得驚且怒。
夜的寒還在,寒風撲面,頓時清醒了我。
問什麼,怨什麼;
不為什麼;
空糾纏,枉悲切;
囚,錮,絆……
我生生在院子裡止住了步子。抱著肩蹲下來,許久,終於,小聲地,嗚咽地,哭了……
我知道在院子裡哭他會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
我也不知道我該怨誰,方凝其實是自己選擇的黃泉,當菲琳雪也是。
這世界,哪有那麼分明的是非對錯。
空餘恨……
我拋下鏽殼在院子內,回房蒙上被子。
他的好,他的壞,他的溫柔,他的冷血,他反覆無常,他真真假假……一幕幕飛快在腦海中閃現。
我在被子裡蜷起來,咬著牙閉著眼,拚命不想去想。
越是不想去想,越是鮮明起來,思念痛入骨髓,愛恨猶如陽光與陰影,越是光明的地方黑暗越濃。
鏽殼還在院子裡……
似乎在不斷說誘人的話語,彷彿毒蛇吐的鮮紅的信子,卻是柔情蜜意讓人陶醉。讓人想靠近卻似乎已經是如臨深淵。
後夜,飄渺的蕭聲隱約響起,開始迴蕩在天測殿之上。
悠揚哀傷的像生離死別的情人。
我一呆,馬上狠狠捂上耳朵,「不……」我低叫著,那蕭聲卻穿過院落,穿過門扉,穿過錦被,穿過血肉,直鑽進來。
這半夜的蕭,嗚嗚切切的,像一首支離破碎的歌,我卻像被這蕭聲逼地幾近崩潰一般。瘋狂想封起五官,卻絲絲入耳,彷彿我無處可逃。
後來天亮了,蕭聲也停了。
我依然縮了很久,才像重新找到勇氣一樣,從床上下來。
鏽殼依然躺在院子裡。
我盯了它半晌,心裡一橫,提著它就走了。
南偏殿,千湄才剛起來,睡眼惺忪地迎了出來。看到我提著鏽殼衝進來,先是一愣,然後帶著一臉曖昧的笑容摻著我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有能耐。」
我白了她一眼:「浮雲呢?」
她上下打量了我幾趟,壞笑道:「你看你個憔悴的樣兒,劍給我,我去吧,不要嚇著小孩子。你先喝杯茶等我。」
浮雲畢竟不是我的丫頭,與其她承我的情,不如承千湄的情。
我點點頭,千湄喚了個丫頭帶我去知客廳,自個兒樂顛樂顛地捧著劍走了,邊走邊大聲吆喝著:「丫頭片子們都過來,看我收服那個小頑固!!」
過了兩盞茶的時間,千湄跌跌撞撞進了門來,幾個丫頭攙著她,卻忍不住憋笑憋紅了臉。
我微微有些愕然,道:「怎麼……」
還沒說完一句話,千湄就整個人撲過來,扯著我的衣衫大叫道:「你從哪弄來了個這麼強勢的小祖宗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快把她領回去吧!我撥給你個丫頭行不!」
旁一個尖下巴的丫頭忙道:「主子,那怎麼行,我看現在浮雲就認著主子你了,換了別人都不行的。」另兩個丫頭慌不迭地點頭。
千湄眼睛一瞪:「怎麼這就賴上我了!姑奶奶我不想管了行不行!」
丹鳳眼的丫頭憋著笑做一本正經道:「聖女當然可以不管的,我們之前和聖女說誰先收了小浮雲誰就收其他人一人一個香包,還是都是順著您說笑的,一場玩笑,何必當真……」
我瞥了眼這個靈牙利齒的丫頭,心讚她機靈。
果然,千湄聽她這麼說道,有些洩氣,嘴裡道:「誰和你們開玩笑了,你看浮雲今兒個不就服了軟!」
我忍不住打斷她,問那丹鳳眼的丫頭:「到底怎麼了?」
那丫頭回道:「主子拿了劍去哄浮雲,浮雲一看到劍,眼睛立馬就直了,還沒說兩句,就抱著主子大哭起來,死活也拉不開……」
「那丫頭看著瘦瘦弱弱的,力氣倒不小!你看,把我腰都扭折了!」千湄扭這腰叫嚷起來,「看看我這裙子,好好的裙子全給她當抹布用了,全蹭著鼻涕眼淚的!」
那丫頭等千湄說完,這才道:「這不,好不容易把浮雲勸住了,剛才歇下,她一小姑娘,好幾天這才闔眼,馬上就睡過去了。主子就敢忙跑來您這兒跟您訴苦來了。」
黑線。
千湄帶著怨氣地看著我,我倆大眼對小眼。
「撲哧」,我終於是忍不住,按著肚子笑起來,旁邊的丫頭憋的夠久了,看我一笑就都笑了起來。
千湄大叫:「都是你給我找的祖宗!!」
歡聲笑語,這滿滿的一屋子……
午飯千湄執意要留我一起吃,我擔心浮雲,也就留了下來。
飯桌上,千湄和我坐上座,丫頭們論年齡大小依次坐著。丹鳳眼的丫頭叫描青,尖下巴的丫頭叫涵兒,這兩人站在千湄旁邊,服侍千湄,千湄右手斷了,義肢不過是個擺設。描青說,她們一開始也是無論如何不肯和聖女同桌而食,可聖女執意如此,丫鬟畢竟扭不過主子,也就這麼應承下來了,只要沒有客,也就這麼吃著了。過了些時日 ,丫頭們知道了千湄原是性格如此,也都漸漸沒了顧忌起來。
浮雲坐在千湄邊上,可憐巴巴地緊盯著千湄。
千湄被她看著難受,又溫言軟語哄了起來,幾個丫頭你一言我一語,也換著法子逗浮雲。
這麼一桌午飯,就這麼鬧鬧哄哄地過了。
我一夜沒睡,疲地厲害,草草吃了點就想回去。千湄看我臉色很差挽留了幾句也就沒再說什麼。
出了大門,才走出幾步,遠遠看見易揚匆匆地走著,不斷在對身旁的紅衣說著什麼,紅衣聽著,點頭應著。
我不自覺地止住步子,看他慘白的身影越行越遠。
我靜立了片刻,又提步往回走。
走出一小會兒,後面有人叫住我,我回頭一看,一個紅衣飛奔過來,手裡捧著一個銀狐皮的斗篷。一言不發,舉在我面前。
我凝視這斗篷片刻,手心裡微微攥出了汗,「我不要!」我沉著聲音說。
紅衣沒有動。
我轉身便走,紅衣身法一閃,截住我的去路,依然捧著那斗篷。
我心裡轉了轉,明了他也是奉了命令的,我如此做只能是為難了他。
我接過斗篷,紅衣也不行禮,轉身離去。
我瞥了眼手中的斗篷,覺得它沉甸甸地而且格外燙手,直接把它扔在路邊,扭頭就走。
走出幾步,只覺得心裡堵地慌,憋屈著格外難受。
於是又折了回來,對著那漂亮的銀狐皮毛狠狠踹了幾腳,這才覺得心裡稍稍解氣,遂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