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我跨進千湄的院子時,正是一院子靜悄悄的,也無人來迎。
我有些納悶,穿過前廳,後庭中草木衰敗,也空無一人。
我順著迴廊慢慢走著,心裡有些慌。
饒過一個風雅亭,終於看見一個儒紅色的身影。
涵兒看見我,彷彿如臨大赦一般,歡呼了一聲,大叫道:「這回合不算,加新人了!」
這一聲叫,四下陡然出來了很多人,牆芫下,石橋邊,假山後。
我下了一跳,卻見千湄嬉皮笑臉地帶著浮雲從走廊之下爬出來,「呦,你來了啊,」她拍拍身上的塵土,特豪邁地說:「我們在玩迷藏呢,現在你當鱉!」
「啊?!」
千湄手一插腰,大聲道:「這人剛才打斷我們,現在她來找人,規矩不變,有異議嗎!」
「沒有!」眾丫頭齊聲道,涵兒的聲音最大。
「好,」千湄落棰定音,「就這麼定了,來啊,手絹伺候!」
一個矮個頭的丫頭掏出個精巧的手絹,把我眼睛蒙上,細聲道:「一百個數哦,少了一個就算輸。」
「喂,你們誰先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規矩啊!?」
身邊一陣錯亂的腳步聲,有人遠遠喊道:「等你輸了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麼啊?」我問,卻再沒人回答我,隱隱的衣衫簌簌的聲音也並不真切。
我無奈地笑笑,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再玩一次躲迷藏。
微微揚起頭,心裡開始默默數著數。
一……
穿庭的風啊,彷彿順著迴廊吹來,呼呼的聲音。
二十……
時光流轉的聲音,我砰砰的心跳,血液潺潺流動的感覺。
四十……
庭院裡有絲絲的,幾不可察的青草香,順著風,若有若無地飄來。
八十……
錯覺般覺得他在身邊,他的感覺漫漫縈繞,冷冰冰的溫柔,纏綿悱惻。
一百……
我忍了忍,睜開眼,空空的庭院彷彿回到了東偏殿。我四面回顧一番,微風不動,大家隱遁地都很完美。
我想了想,不緊不慢依舊順著迴廊走著。
回首一望,風雅亭旁老松旁逸斜出的虯枝,出塵又孤傲,寂寞又清高,一時有點痴。
突然,一塊飛石從旁激射出來,落在入亭旁一從灌木裡。
我機警地四面張望,不見投石之人。
揣著小心,我靠近那片小灌木從,還未完全靠近,一人乾脆從灌木中跳出來,「不算不算!其中有詐!!」千湄大叫著說。
她這一叫,四下的丫頭也都冒了出來。
「怎麼叫有詐呢?」我有點好笑。
「那石頭是怎麼回事,我明明沒看見你投,它怎麼就這麼直直飛過來打在我腦門上!?」千湄瞪著眼說。
我聳聳肩,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千湄氣鼓鼓地道:「重來!抓鬮!」
圓臉的丫頭變戲法似的從身後變出個梅花筆筒,裡面插著數支梅花簽,一人一枝,正巧這次是描青中了紅籤。
描青開始數數,眾人鳥獸散狀。
我四面張望,只覺得似乎沒什麼地方可以藏人的,迴廊那邊的描青就已經滔滔不絕地數到六十多了。
「嗨,你還望什麼!還不躲!」上面有人細聲說。
我一抬頭,卻見千湄坐在一枝矮樹上,貓著身子藏在樹枝中。
「我躲哪兒啊,你這地兒我又不熟!」我說。
這麼一問一答,描青就喊到七十了。
「你要麼離這裡遠點,要麼快上來吧!」千湄怕暴露自己,細聲催促著。
我想了一想,順著千湄的話爬上了樹。
樹其實不大,我和千湄的身形也是纖細的,只不過一個樹枝端了兩個活人的體重,就一直搖搖晃晃的。
一個不穩,我重心有些偏,千湄手快,一把扶住了我,可是我腳下一滑,一隻鞋子就這麼落在地上了。
那邊的描青正好喊到了一百。
千湄皺了皺眉頭,在我腰上狠狠擰了一把。
我憋著沒出聲,心裡暗暗好笑。
描青搜地很細,一路走過來陸續找到了兩個小丫鬟了。
描青走近了,一眼就看到那支鞋,眼睛一亮,快步走來。
卻在這刻,白影一閃,一個風骨飄然的身影落在樹前不遠,「天師!」描青吃了一驚,很快又鎮定下來,垂首行禮。
千湄拿手肘撞我,對我擠眉弄眼的,我對她苦笑一下,搖了搖頭。
「聖女呢。」易揚說,背對著我們看不清表情,但想來肯定是冷冷的像冰山一樣。
「啊……聖,聖女,她……」
「叫你們來伺候聖女的,怎麼連這都支支吾吾的!」
「聖女她在沐浴呢,請天師先去前廳小坐,我這就去叫聖女來。」描青機靈地應道。
易揚停了停,轉身朝前廳的方向走,眼角的餘光似有似無地瞟了這裡一眼。
我心裡一跳。
易揚走出了視線,千湄拉著我從樹上跳下。
我冷不丁被她一拽,結結實實狠摔在地上,千湄虎著臉掐著腰,裝出副惡狠狠的樣子道:「掃把精!」
我沒說話,因為我真覺得疼,很不幸,屁股疼。
但千湄可沒時間關心那麼多,她匆匆忙忙地轉身走了,一臉愁眉苦臉。
我扶著腰站起來,忍了忍,似乎更疼了,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輕微骨裂,以為以前初中的時候我曾骨裂過,就這種痛法,不是很痛,但是要過些天才能好。
天師來了,南偏殿的人開始匆忙起來,丫頭們也實在沒空理我,我便一瘸一拐地獨自回去了。
我在東偏殿趴了兩天,每天除了僕婦也沒有其他人來,其間我爬起來,問年殤的線人要了些傷藥,然後繼續趴著。
又過了一天,描青找來了。
她進了屋子來,一言不發,重重地磕著頭,我一驚,忙下床來扶她:「你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
「小姐去幫幫主子吧。」描青紅著眼哀求道。
我心裡一跳:「聖女怎麼了?」
「天師今早來了,叫了聖女去書齋,不一會就聽天師斥責聖女……我們姐妹幾個擔心,就找個了事兒進去伺候,誰知都讓天師斥退出來,聽蘭兒說,聖女……聖女一直跪著。這都大半天了,聖女那身子骨,哪能這麼久跪啊……」
我聽著呆了呆,披了件衣服就隨她去了。
描青把我領到書齋門口,我見千湄一干丫頭都在外守著,浮雲眼眶通紅,埋在涵兒懷裡。
我安慰她們幾句,伸手敲了敲門。
門內無聲,我心一橫,直接推了開去。
書齋內。
千湄一臉委屈相,但並沒有跪在地上,而是坐在一旁的軟椅上,易揚坐在書案後,眼睛從手中的書涵上移過來。
我倒是有點尷尬,一時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易揚眼睛冷冷的,道:「沒事你亂跑什麼,有誰叫你可以來嗎?」
「我是來找千湄的,不是來找你的。」我毫不客氣地頂撞回去。
「你找她幹什麼?」
「玩!」我說地理直氣壯!脫口而出之後才看見千湄在不停向我使眼色。
易揚卻沒說話,凝視了我片刻,隨即轉開眼睛,淡淡道:「行了,走吧。」
我和千湄對視一眼,慢慢磨蹭出去。
跨出門的時候我偷偷向後描了一眼,正巧和他的目光撞見了,我連忙扭頭回去,似乎看見他輕輕的笑了。
走出門,千湄長噓一口氣,正要說話,卻見一大群丫頭撲過來,又七嘴八舌又哭又笑的。
後來和千湄閒聊我才明了,易揚一直希望千湄可以多讀些書,舉止更端莊些,沉穩些,這日我一出門就有紅衣對易揚通報,易揚訓了千湄幾句,就讓她起來坐著了。至於千湄為什麼偏在那日挨訓了,千湄的解釋是一個酸酸的白眼,外加狠很剜了眼我屁股。
我問千湄他為什麼不直接讓她離開就可以了?
千湄嬉皮笑臉地反問我,你說呢?
當然,這是後話了。
我有點不敢想是為什麼,也不敢想為什麼我回去時看到一桌琳瑯滿目的傷藥,為什麼,誰知道呢!我翻了個白眼,理都不理那些傷藥,直接躺到床上去了。
我躺了兩日,也就沒什麼大礙了,只是這幾日頓頓鱉湯鹿茸,吃到我憋屈。所以一能動了,我就立刻拋棄這麼一堆變相飼料,打算以後都跑到千湄那兒蹭吃蹭喝。
往南偏殿會路過通往天測殿之外的大路,來往天測殿的必經之路。
我走向南偏殿的時候,在那路上看見易揚,跟著一大堆人,卻奇蹟般地,似乎也看見我了,停住了步子。遠遠地立著,白色衣衫飄飄。
我頓了一下,心裡有些長草,瞥過頭去,目不斜視地走了。
走了幾步遠再回頭一望,一群人就已經來去匆匆了。
我抿了抿唇,放慢了步子慢慢走著。
腳下的細石子路蜿蜒延伸著,枯黃的樹還沒抽綠,敗草還沒萌芽,我步子慢慢停止。路旁是個乾涸了個池塘,淤泥濕濕的,總像在等待什麼。
我只覺得心里長草地很,隨手拾了支路邊的樹枝擺弄著。
我有點恨自己不爭氣,搖搖擺擺的,可是……
這是陰謀,還是什麼?早已喪失辨別能力的我,再也看不清其他的東西了……
我拿著樹枝,在池塘的淤泥上一筆一畫,歪歪扭扭地胡亂寫著:
「細草穿沙雪半銷,天宮煙冷水迢迢。」
天山富麗堂皇的房屋在我看來不過煙雨迢迢,就連這個界也是。人生幾何,兩世坎坷,在等待的又是迷茫未知的命運……
從旁伸出另一枝樹枝來,身旁突然多出了個人來,帶著淡淡的青草香,我頓時就僵了,呆呆地看著那樹枝在我東倒西歪俊挺地寫著: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霄。」
我直勾勾地看著,腦筋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
身旁的人也不說話,靜靜地站著。
我覺得我僵著都十分彆扭,卻動也不敢動,如臨大敵般連呼吸都不會了。
靜了很久,身旁的人還不說話。
猛然,我回過神來了,飛快扔下樹枝,拔腿就跑。
一跑,扯著傷疼,落腳就一個趔跌。
易揚跟上一步一把扶住我,噙笑的聲音低低地說:「既然傷沒完全好,就走慢點吧。」
想到我傷到的地方,我頓時好不尷尬,伸手推開他,他也順著往後退了一步,我埋著頭,不敢看他,快步走了,連頭都不敢回。
千湄院子裡總是玩鬧不休,今兒個玩起來捉瞎子。
我實在跑不得,坐在走廊扶欄上笑著看她們玩,千湄也沒勉強我來,看我坐在一邊似乎反而更寬慰一些,就差沒再燒三柱香把我供起來。
大家玩的很開心,細細的汗水點綴在額頭,臉都變地紅撲撲的。其實幸福似乎也不是那麼遙不可及,風雨再飄搖,世界再動盪,也總有那麼個安寧的港灣,暫時停靠短短的美麗。沒有全部苦悶的人生,只有心靈苦悶的人。一無所有也可能很快樂,坐擁天下也可能很貧窮。屬於自己的幸福,沒人可以剝奪……
畫紅做熊瞎子的時候,猛然轉身一撲,正好撲到了浮雲,浮雲顯然沒有料到,腳下不穩,頓時就沒撲倒了——一不小心,把腳踝給崴了。所幸不嚴重,大家還是好心地讓浮雲先在旁休息休息。
浮雲坐了過來,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挪到我身旁。
我笑了笑,伸手撥了撥她稀少的劉海,道:「要不要喝茶?」
浮雲黑亮的眼睛飛快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還是沒說話。
我站起來想回屋裡給她端壺茶來,剛站起來,裙邊卻被浮雲拽著了,我回頭:「怎麼了?」她又不說話了,捏著裙邊看著我,可憐巴巴的。
我心裡有些奇怪,復又坐了回去:「你是,有話要和我說嗎?」我儘量細聲說道。
她眼睛閃閃爍爍的,終於小聲說:「姐姐,我有事想問你。」
我摟過她的肩,她好瘦,小肩膀像個骨頭架子:「什麼?」
浮雲低下頭,我也不催她,卻見她黃而稀少的頭髮,瘦瘦的身子,格外讓人心疼。
「姐姐……方姨,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死了……」一滴眼淚落她的手上,瘦小的彷彿一捏就碎了。
我沉默,我覺得我可以騙她,但她能問我就說明,她不需要安慰的謊言。
她捏著我的裙邊,小小的拳頭攥地緊緊的。
「……方,方姨說過……她不會拋下我的,她說她會一直保護我的……」
我握著她的手,她的淚落在我手背上,熱熱的:「她一直都在保護你啊。」
「……我問聖女方姨去哪了,聖女老是說方姨出門了,我問她,問她方姨什麼時候回來。她又不說。描青姐姐涵兒姐姐也沒從不告訴我……可是,方姨,方姨明明說,她不會離開我的……」
「浮雲,別哭了,」我捏了捏她的手,「你哭的話,你爹會看到的,方姨也會看到的。他倆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活下去,堅定、幸福、勇敢地活下去,我現在說的你可能不知道,等你再大點你就明白了……」
「我明白的,」她抽泣著打斷我,「我明白的,我娘,我爹,方姨……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的!」
我不說話了,心裡堵著很難受,默默幫她擦著眼淚。
浮雲慌忙推開我:「不,不,弄髒你衣服了。」
我笑了笑:「沒事的。」
浮雲抹了下眼淚,還是埋著頭,小聲道:「姐姐,你會唱歌嗎?方姨常唱歌給我聽。」
「會啊。」我笑。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
跑地快,跑地快;
一隻沒有耳朵,
一隻沒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姐姐糊弄人!」浮雲笑,弱弱的笑容還帶著悲傷,卻開始假裝堅強。「這個不算,唱個好聽的。」
「是啊!重唱一個!」我轉頭一看,千湄帶著一干丫頭就站在旁邊,叉著腰站著,猛一看特像一群女土匪。
浮雲也才回過神來,飛快低下哭腫的眼。
我清了清嗓子,幫浮雲遮掩道:「那好,我重新唱,你們大家可不許笑我啊。」
我其實不太會唱,但我有個唱美聲的朋友告訴我,美麗的歌聲其實不是為了婉轉的歌喉,而是動人在它包含的情感,只有唱出自己心聲的歌才是最撥動他人心弦的。其實我有自己想唱的歌,總是一遍遍自己唱給自己聽,多情只有春前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但真唱出來,把自己唱給別人聽,不知為什麼,反而自己心裡很平靜。
歌的名字叫《琴傷》。
總讓人想到斷了弦的琴,一遍又一遍對著月亮呻吟。
「望著燭光
閃爍的悲傷
誰在等呢
我會走嗎
不再說話
點上許下願望的香
找著失落已久的心啊
漫漫天涯路
寂寞的臉上
微笑留在遠方
點上許下願望的香
等待失落已久的心啊
琴聲悠悠
飄啊
你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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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 Gu Na Ya Lei Ya
Ao Gu Na Ya Lei Ya
Ao Gu Na Ya
A Ya
A Ya A
Ao Gu Na Ya Mei
Ya A
Na Ya A」
那時的院子靜靜的,和風緩緩,細沙聲聲,姑娘的步搖輕輕晃動,耳墜叮噹,那凜冽刺骨彷彿沒有盡頭的冬日,終於遲遲歸去。天空蔚藍,雲卷雲舒,唱出的音符伴著風,就散了……
自那以後,千湄浮雲再也不想聽我唱歌了。她們玩笑地說我五音不全,這樣的聲音再也不想聽了;只有浮雲很老實地說,因為歌聲很悲切,哀哀怨怨的,像哭泣的花兒,所以她也不想聽。
其實大家心裡都隱隱知道並害怕著,這個看似平靜的時期,該是醞釀著怎樣的風波,這樣淒淒涼涼的歌,誰都不想聽。
聳聳肩,莫使金樽空對月,人生得意須盡歡。日子,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