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我本待更衣就寢,千湄突然遣了個丫頭來叫我。我以為出了什麼事,披了衣服就跟著去了。
跨進她的後院,卻見燈光燦爛如白晝,院子內掛著上百盞花燈,琳瑯滿目。
我愣了。
千湄笑嘻嘻地跳出來,鬼笑著說著什麼,我一個字也沒聽清。
燈……
花燈……
流水浮燈……
我轉眼看著千湄,只覺得如鯁在喉:「……我,我……」
千湄拿手肘捅捅我:「至於嗎?高興成這樣。」
「這是……」我指著闌珊的庭院。
千湄瞥著我,沉吟了一下,道:「我的丫頭們扎的,漂亮吧。」
我點點頭,「漂亮。」
千湄拉著我穿梭在花燈中,大家都興高采烈,只有我有些神情恍惚。
先潤端硯寫蘭葉,後移晚燈畫松梅……
臨摹的眉眼,早以褪去鉛華,小溪的石橋,誰還在佇立著等我。我覺得這一切又像一個甜美陰謀的開端,黑暗中提著燈的魔鬼。
這繁多又極度精美的宮燈,出自幾個丫頭之手嗎?
我越看越心慌,魂不守舍的,早早告辭說我實在是乏了,明日再來看,千湄盯了我半天,終於讓我走了。
我渾渾噩噩地推開殿門,才跨出半隻腳,突然,一道凌厲的勁風襲來頸部,我一驚,人立刻清醒多了,卻完全來不及反映。
脖子處一涼,一片碧螢螢的光芒一閃,一把短匕被激射出去,正從我頭頂上飛過。
我一扭頭,卻見琉璃單手掐著一個人的脖子,目光殺氣已盛。
「不要——」我驚呼。
我的驚呼沒能掩住一聲脆響,琉璃一手捏碎了那人的喉嚨,身形一閃,只聽地我身後又是一聲慘叫,我扭頭看去,只見琉璃轉過身來,他身後的人隨即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沒動了,身下像冒了個泉眼,湧出紅色的血液來。
驚恐。我瞪大了眼睛指著他,「你,你怎麼能……」
琉璃冷冷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抬起血淋淋的手指指著我的脖子:「你受傷了。」
「你怎麼能……」
「我的任務是保護你,」他打斷我,「如果你有什麼不滿可以選擇終止保護,只要你下決心就行了。」他目光流轉,輕輕笑了一下,瞬移離開了。
「啊——」千湄和丫頭們聽到聲音出來一探究竟,只看我正站在兩個屍體旁。
千湄奔過來,焦急地拉著我問:「朱顏你有沒有怎麼樣……呀,你受傷了!」
我伸手一摸脖子,剛才那一刀傷了皮肉,一摸手上就佔上了血。
卻在這時,「啪」一聲輕響,我和千湄都聽見了,一件事物從我身上掉了下來。
墨玉?鎖情
玉鎖跌在地上,地上還有兩星點紅紅的血。
一瞬間,兩個人都呆住了。
那玉瑣的掛繩恰好被剛才那一刀砍斷了,我一動,它就掉下來,砸在地上,砸在我和千湄之間。
過了片刻,千湄慢慢蹲下來,把玉瑣握在手心,默默地蹲著。
我像做錯了事孩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脖子上的流血很快順著衣服往下流,我覺得隱隱有些頭暈。
似乎千湄蹲了很久,她才站起來,美麗的眼睛空地讓人害怕:「你的東西掉了。」她說,聲音虛無縹緲。
我沒有動。
她僵了一會兒,看我沒動,猛然一把把玉鎖塞了過來,掩面跑了出去。
「千湄,別出去,外面危險!」我叫著要去拉她,卻被一旁的描青一把拽住:「小姐受了傷,還是趕快包紮一下吧,讓奴婢去追聖女吧。」
我頓了一下,其他丫頭已經都追了出去,描青還是死死拉著我:「您現在就是去了,聖女也決不會想見您的。」
她的話如當頭一盆冷水,我僵了僵,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會的,你放開吧,我要回去了。」
「可是,您的傷……」
「我說、放、開!」
描青僵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鬆開手。
我推開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跑著跑著,似乎頭更昏了。
手裡還緊握著那個墨玉的玉鎖,腦子裡迷迷瞪瞪的,我沒想起飛白,也沒想起千湄,腦海中,斷斷續續浮現方凝唱的小曲:
歸雁雙雙,殘影落花牆。
紅樓斷梁,依舊去年模樣。
留不住,過眼煙雲太匆忙。
……柳自紛紛花自芳,借問何處是故鄉?
手挽青絲默無語,一別東風百花黃。
可憐兩相忘。……
自古多情多斷腸。……
深深煙花巷,多少風月堂?……
錦衣紅裝,銀篦玉珰,
對鏡梳妝,珠淚成行。
身老色衰始惆悵,春淺花疏月微涼。
不待花謝雕樑斷。
淚未盡,人已亡。
這風月情場,
原來喪與葬。
頭越來越昏,步子都是凌亂的,跑著跑著,正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我想我是已經迷糊了,沒有看清的面容,只看見他一身新白的衣服。
「你……」那人一把扶住站立不穩我,又驚又怒:「你受傷了?」
「……一別東風百花黃,可憐兩相忘……淚未盡,人已亡……」手中的玉瑣彷彿有千斤重,拿不起卻拋不開。
「你說什麼?」那人扶著我,衣服都蹭上血了。
我抬起模糊的眼睛,很努力地找到視線的焦點,易揚擰著眉毛正看著我。
我慘然地笑了,舉起手來摸著他的臉,輕飄飄地笑了:「你看那風月場,原來喪與葬……」
他看到我手裡掐著的玉鎖,突然目光一呆。
我突然很想哭,兩眼一黑,倒在他懷裡。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我獨自躺在我自己的房內。
手裡還死死握著那個玉瑣。
精緻玲瓏,觸手生溫,鎖底一個「清」字,刻在那裡已經很久。
茶碗輕磕的聲音。
我猛然坐起。
琉璃斜眼掃了我一眼,道:「他剛走了,看了你一夜了。」
我呆了呆,發現脖子已經被人包紮好了,忽然心裡湧起很多疑問:誰?為什麼要殺我?天測殿重兵保護是怎麼進來行刺的?還有,還有……
我掀開輩子,鞋都沒穿,向外跑去。
「你跑什麼,傷還掛著呢……」身後的琉璃聲音幽幽的。
我一路穿過客廳和院子,急急要推院子門的時候卻傻眼了——門居然被鎖了。
琉璃慢慢踱了出來,靠在門框慢幽幽地說:「看,不叫你不要跑嘛。」
我怒道:「你想說什麼一次說完行不,別搞什麼陰陽怪氣的!」
琉璃淡笑了一下,說:「沒什麼,我只是好奇,莫非你苦苦不願離去就是為了那個男人?」
我道:「不關你事!」
琉璃道:「就為一個男人?還是個如此懦弱的男人!眼睜睜看你一晚上都不敢伸手摸摸,你值嗎?」
我有點語塞:「我……」
「你連他真真假假都分不清,還留守些什麼?」琉璃語氣裡帶著一絲絲嘲諷,「就算你把心啊肺啊都掏給他,他會回報你什麼嗎?別天真了,那樣的男人,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早沒了心了。」
我眼睛眯了起來:「那你現在安的又什麼心?你為什麼想逼著我快做決定?男人,不都是滿口對女人好,然後心裡打著其他算盤?」
琉璃蹙了一下眉:「哦,你也知道他心裡在打其他算盤啊,那你還愛他?」
我怔了片刻,昂起了頭:「是,我愛他!如果你也愛過什麼人,你也會知道!愛是佔有,愛是剝奪,愛是付出,愛也是犧牲。我愛上他,是因為他的演戲也好,是因為他的陰謀也好,我就認定他了。我不覺得我傻,就算我的愛情是空中閣樓,水中日月,那是我的愛情,」淚順面龐而下,世界在我眼裡模糊了,「別人恥笑它,不理解它,但是,我!我要捍衛它!」
琉璃不說話了,沉著臉看著我。
我一抹眼淚:「琉璃,你不會明白的,所以你走吧,這是一個傻瓜和她的愛情,放不開的。」
琉璃靜靜凝視了片刻,他笑了:「好,好,好,還有一個半月,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傻瓜最後能得到什麼。」他昂起頭,細長的眼睛幽深起來,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道:「如若當年深魚能有這般傻,那麼也許……」
風流動,琉璃消失了。
我突然有些擔心,琉璃有確定過這個院子沒有暗衛盯著嗎?
我被鎖了兩天,還好屋子裡有前段時間累積下的各種各樣的點心,倒也不會餓著。
我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千湄如何了?易揚呢?殺我的人到底是誰家派來的?還有什麼原因可以讓人派高手來殺我?……
兩天,我脖子上的紗布去了,結了個醜陋的疤,我換了件高領的衣服把它遮起來。
黃昏的時候,伴隨著清脆的一聲響,院子門的鎖終於開了。
我提著裙子從內堂跑出來,一對紅衣站在庭中,一男一女,面容一模一樣,抱拳道:「天師吩咐,有請小姐。」
我呆了一呆。
一共十六個紅衣,前四個後四個提著長槍,左右四個按著刀柄。像個囚犯一樣把我壓了過去。
西偏殿的書齋。
易揚靠在椅背上,單手撐著腦袋等我來。
「千湄還好吧?」我張口就問道。
他站起來,慢慢饒到書桌前:「舍妹很好,除了這兩日茶飯不思,倒也沒有大恙。」
我神情一黯,低下頭道:「對不起啊,我……」
我看見他移步過來,不由自主說不下去了。
「嗯……」他猛然抬起我的下巴,我心裡漏了一拍,卻意外對上他冷冷的目光,「朱顏,你是不是先該解釋一下齊浮雲的事情。」
我頓時傻眼了:「浮雲?」
他鬆開我,慢慢踱著:「我道是這幾日怎麼總有流匪行刺,原來是你在其中裡應外合啊。」他的眼神帶著諷刺,上上下下打量著我,「齊浮雲是暗門壇主齊埔的女兒,總司方凝的養女,你費盡心思把她安插到聖女身邊到底是何居心啊?」
我瞪大了眼睛:「浮雲……你把浮雲怎麼樣了!」
他冷冷看我一眼,沒有答話。
我轉身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拉住,「你放開!」我斥道,「我要去找浮雲。」
「你哪也別去!」他狠狠地說道,手一揚,我就順勢跌到一邊的軟椅中。「我問你話,是誰指使你的?」
我不可思議地盯著他。
他更是冷酷:「那個玉墜子的主人是不是?」
我怔了怔,突然怒不可恕,「你說什麼!」
他更無情地繼續說:「鄴飛白現在翻身了,你這裡也開始蠢蠢欲動了,一開始他拱手把你送出來我就覺得蹊蹺,果然啊……」
我聽不下去了,從椅子裡跳起來,道:「你胡說……」
「唰!」一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他握著的匕首正貼在我剛剛結痂的傷口上。「你不要動,」他冷冷地說,「我現在在問你話,你最好說實話,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我恨恨得盯著他,他笑了笑,道:「鄴飛白要你做些什麼?你們是如何聯繫的?成事後他答應了你什麼?你雙宿雙棲?」
我不答,只覺得胸口氣血翻騰,腦子裡一片空白,看著他唯美的臉,卻很有種想沖上去狠狠煽幾個耳光的衝動。
他又問了幾遍,我抿著嘴仇視著看得他。
最後,他也不問了,笑道:「不說是嗎……」
「是啊,我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我說什麼!」我打斷他,大聲道:「當菲琳雪死了,方凝也死了,你還想怎麼樣!你也把我弄死好了!」
「她們死,是她們自找的。」易揚別過頭去,道。「你現在若是不說,也是自己找死!」
我怒極反笑:「是!天師打算如何處死我!刀剮腰斬還是火燒!」
易揚眼裡閃過一絲憤怒,他收起匕首,森然道:「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他轉而大聲道:「來人,先押回去,明早斬首!!」
我不等他說完,自己站了起來,用特別蔑視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昂首走了出去。那兩個孿生的兄妹提了刀跟過來,又把我押了回去。
我覺得我氣憤異常,我幾乎無法去想其他。我腦中一遍遍在回放和他一起逛燈街,和他在密道里,和他說過的話,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只要一點蛛絲馬跡就可以倒戈,開始懷疑。
我的手緊握成了拳,或許愛情,真的是我最不可能的奢求。
從前世到今生,掌心中的愛情線就一直沒有接上。
多情不待悲秋氣,只是傷春鬢已絲。
而我依然像個愚忠的士兵,手腳俱斷還依然虔誠地膜拜在它的腳下。
我慢慢坐到床邊,天開始黑了。
他要殺我,他說……他要殺我……
也許吧,是時候該做決定了,其實我也早做好了決定。
我掏出那本手卷,點起蠟燭,一點一點給燒了。
愛情呵,如紙成灰……
卻在這時,一個短鏢「叟」地破窗而入,穩穩紮在我面前,鏢尾繫了一個紙條。
我一奇,打開紙條一看:「麒麟石獸後,殤。」
年殤?我心裡一驚,他真不要命了!
我隨手把這個紙條也燒了,匆匆推門出去。
「聖女……」院子的陰影裡藏著的人低聲叫我。
我走近,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男子,鬚髯濃密,虎虎生威。
「在下年朗,奉家父之命前來護送聖女。」
我點點頭,「年二公子。」
「聖女,此地凶險,聖女還請速速離去!」說著拉著我要跳牆。
我一把掙開他:「不行,你快走吧,不用管我,我沒事的。」
年郎急道:「天師已經抬了天怒斬出來……聖女放心吧,今夜都是我們的人在當值,家父聽聞消息後,已經安排了一條路,下了天山自然有人一路護送聖女去竣鄴山莊。」
「那你們呢?」
年朗頓了一下:「聖女不用擔心,如果在下沒有送聖女安全離開,家父定會重責。」
我笑了一下,道:「不用了,年二公子這就請吧,我是不會跟你走的。如果我跟你走了,令尊的下場就和其他的護法別無二致了。」我說完,退後一步,深深道了個萬福,道:「年護法一心為我,小女子深是感動,請年二公子轉告令尊,小女子早已不是聖女,卻知道自己卸不掉該擔負的。天山動盪,還請令尊千萬珍重,切勿再鋌而走險。我也令有它法求生,還請年二公子速回吧。」我說完,又深深道了個萬福,頭也不回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