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盡付芳心與蜜房

回了房,我覺得更亂了,我開始覺得有什麼不對,非常的不對。

一道閃電募然照亮屋子,片刻後天邊傳來一聲悶雷,就在房間內迴蕩。

我在房子裡一圈一圈地繞著,不對,真的有什麼不對,可我實在太亂了,我真的想不出來是那裡不對。

「琉璃,你在嗎!你出來!」我突然大聲道。

等了片刻,琉璃在背後說:「呵呵,學會對我呼來喚去了啊。」

我轉過身,他正坐的床沿上,翹著二郎腿,眯著眼睛風雲難測的。

我深吸一口氣,問道:「我想問你點事。」

「呀,不巧,」他說,「往界人不能插手世俗的事情。」

我兩眼一瞪:「我看你殺人的時候可沒顧忌那麼多!」

他掃了我一眼,道:「想問什麼?」

「天山!天山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是怎樣個形勢?」我急切地問。

他沉吟一下,說:「你為什麼要知道?」

「我必須知道,」我堅定地說,「如果易揚要殺我,年殤是絕對沒有機會送我出去的,為什麼今晚當值的都是年殤的人,為什麼要大張旗鼓把天怒斬抬出來……不,破綻太多,他定是太匆忙,所以佈置才會這樣,我要知道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送我走。」

「你知道又如何?」

我抬起眼,深深看著他:「不如何,你如果不告訴我,讓我如何走地甘願!」

「結局都一樣,你何必強求過程。」他平淡地說。

「琉璃,你愛過誰嗎?」

琉璃的眼睛閃了閃:「愛過。」

我不說話了,抿著唇緊看著他。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這個屋子在那一剎那如白晝一般。

許久,他輕嘆了口氣,道:「算你狠。」

琉璃說,自半個月前當菲琳雪一死,從她以下本是歸屬於當菲的幾股勢力立刻就分崩離析了。幾股人馬誰也服不了誰,立刻被易揚黨同伐異,死了不少人。但是很快,更嚴重的問題浮出水面。易揚自身所依靠的九部十八道暗衛之間,和暗衛與幾個旗主之間開始出現裂痕,而且越演越烈。

所有事情的起因還是在那個血腥的校場。

先是我的出現,被有些對之前傳聞將信將疑的人頓時覺得像被證實了一樣。我曾是天山的聖女,民間的人很多只在兩年前的賑災上看過我,但在天山不一樣,我一露面,他們就可認得我是朱顏。只不過因為其他原因而不認得我而已。

天師大逆天意,所有人都知道,卻不知道,易揚為什麼把我擺到檯面上來,真的,只是為了打擊當菲琳雪那麼簡單嗎?

然後,當菲死了。好像只是石子投入水中,但其實卻在私底下掀起巨浪濤天——天師的做法,寒了很多了人的心。

當菲琳雪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可居然得了這麼個下場。暗衛人心動搖。易揚最死忠的勢力居然開始出現裂痕。幾個旗主看有可乘之機,開始結黨營私,易揚看著苗頭不對,立刻多方打壓,想彌合內部的罅隙。

結果可想而知,完全沒有好轉的趨勢,暗衛從內部分成幾大派——支持現聖女,投靠原當菲舊部,被旗主收買,以及依然死忠。

上次想來殺我的兩個人,意外地,其實是對易揚死忠一派的。他們認為,天師明明支持新聖女,卻留下了我這麼個禍根,引起這次動亂;更可怕的是,幾個旗主似乎可隱約知道了我才是天師的死穴,開始運籌佈局。斬草除根,便有暗衛前來刺殺:敗,是一個死;成,也是一個死。暗衛本身其實根本沒有想過要活下來。

但有琉璃護著,我沒有死。

而天山的形勢,不確定性更大了。

我怔怔地聽著,這些就是,在我和千湄嬉戲遊樂的時候,易揚獨自承擔並面對的。

「完了?」我問。

他點點頭。

我「轟」地站起來,轉頭像外跑去。

雨,開始從天而降,彷彿天上的銀河要在這一瞬間隕落。

手放在院門上,但見綠光一閃,外面的悶響一下,門應手而開,我轉回頭去,對著琉璃大叫:「我要去找他!你不許跟來!」

琉璃沒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我推開院門,瘋了一樣開始狂一路奔。

那個傻子,那個傻子……

那個傻子願意跳出來幫我擋一隻鞋,卻不願意對我說句真話。

那個傻子願意自己跳進火來找我,卻不願意面對著看我。

那個傻子願意自己抗著一切勢力紛爭,就為了撐起片刻的安寧留給後方。

那個傻子明知道未來叵測,卻居然用這麼下三濫的激將法要我走……

雨水一路落在,濕透了我的衣服,頭髮,砸在我身上生疼。

茫茫的雨幕中,我又想起他銀輝色的面具,映在腦海裡,突然開始融化起來……就好像,面具在哭……

我實在無法去想為什麼沒有暗衛跳出來,我只是一路跑,我想見他……

臉上流淌著雨水,我覺得好像是所有的星星都在流淚,他們在說,某個傻子,那個傻子,一直都是很傻……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月亮;總一個人面對成堆的事務;總是口是心非;總是,總是……

我又何嘗不是個傻子,明明可以感知他的心意卻又忍不住一次次懷疑,我接受了他不得不去殺戮的理由,卻接受不了他殺戮的行為。他那麼小心翼翼,那麼如履薄冰地與我相處,可我卻像在揮霍一般……

他隱忍的眼神,他殘忍的眼神,他溫柔的眼神……我似乎從沒讀懂過。

可是,你愛我嗎……

我一口氣跑到西偏殿的書齋,遠遠看見雨幕中書齋中隱約模糊的燈光,我覺得我真的要哭出來了。

多少年,多少的歲月,我的黑暗中奔跑,尋找安寧的燈。彷彿長途跋涉地到來,來到這扇門前,也曾懷疑,也曾傷痛,也曾放棄……業報的苦痛,心魔的作亂,造化的玩弄,我終於能找到這樣的燈,照亮我無眠的黑暗,讓所有的堅持都變地有意義起來。

我一把推開門。

雨嘩啦啦地下,我滴水的衣裙一路淌著水,慢慢跨進門了,在身後留著一路水漬。

書齋內只有他的几案上有一盞三苞並開的荷座宮燈,他的臉色很憔悴,一半塗滿燈光,一半蓋著陰影。

他看我來,慢慢站起來。

光影閃動。

我抿著唇看著他。

雨水拍打著房簷,噼裡啪啦地,似乎想代替兩個人說話。偶爾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頓時把半個房間注滿光線。

慢慢地,他高傲地笑了:「怎麼,等死都等不及了嗎?」

「我已經叫年郎回去了。」我說。

他眯了一下眼睛。

我走近一步,小聲道:「我不走,也許我留下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但我不要離開你。外面有風也有雨,不要拋下我,我們一起面對好嗎?」

他的目,在夜色裡變成了墨的顏色,流光轉動。

他側了一下頭:「這麼幼稚的話,虧你說得出,」我呆住,他半垂下眼,幽幽的聲音伴著雷鳴和大雨傾盆。

「你想期待什麼?你覺得我會為了你幾句話而改變什麼?」他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是世仇?如果你不記得,那麼現在你聽好,記好。這就是你要知道的全部!」

「我乃臠人出身,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母親小家碧玉,被你母親拐帶出逃,再沒回來,我妹妹千湄在遠方誕生我豪不知情,甚至差點手足相殘,那時我八歲。後來,一夜之間,我家上下幾百口人死於你父之手。我父親宅心仁厚,生平行善無數,救人上千,死在你父刀下那年,我十三歲。後來,我被蘇溈帶來天山,終是墮入魔道,那年我十五歲。」

閃電劃過,雷鳴交加,他的臉色格外地蒼白,半垂著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把眼睛的光芒全部遮住。

「你知道我這樣的人,染著鮮血,吃著人肉,是靠什麼活下去的嗎?還有蘇溈,他把什麼都拿去了,卻獨獨把命留給我,既然他留給我,他這麼做也就要付出代價。我能活下來,只能咬著一樣東西,除仇恨之外,我沒有活著的理由。」

「那你為什麼要我走!」我喊著,不甘著。

他黯然的目光瞥過來,幽幽地道:「你非要認為年殤是我指派的那也由得你,我也可以告訴你我打算做什麼。鄴飛白剛剛平定了鄴心,準備起兵拔營,我送你去,想先牽住他手腳,待我整治了天山這幫害群之馬,我再去滅你的峻鄴山莊;如果你起不到那個作用,那麼我就殺了你。」

「別說了,」我邁上兩步,一把抱住他,「不是這樣的,」他顫了一下,可是沒有動,腰挺地很直:「你為什麼總是在騙我呢?你並不恨我啊,你恨的只是命運,除了恨還有很多其他很重要的。你有千湄,你還有我啊……」我的身子很冷,因為淋了雨。他的也很冷。濕濕的衣服也很快打濕了他的。

他黯淡的目光掃過來,伸手撥著我濕濕的頭髮:「朱顏,你明知道的,為什麼總裝不知道呢。是我親手把你送進暗門的,我知道你在裡面的一切遭遇,你所遭遇的就是我曾遭遇的……你是我最後的報仇。我沒有退路,你也沒有。」

我愣愣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他這些匪夷所思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笑了,伴著滄桑和無奈:「上輩子我們定是罪人,注定了這輩子是敵對。」

「你的意思是,你不會放開仇恨嗎?」我盯著他問。

「不會,」他說,「所以你放手吧。」

那一瞬間的閃電,我深深凝望他的眼睛,仰視著他目光的掙扎和溫柔。我沒有覺得心痛,我只覺得不甘。

我有痛恨他的迂腐,痛恨這弄人造化,可是他離不開仇恨,他就像依附在其上活著一樣,一旦沒了仇恨,他也不會活下去。他只能帶著仇恨面臨他所面對的壓力,屈辱,艱辛。

我沒有放手,我掂起腳尖吻住他的唇。

他一驚,一把把我推開:「你幹什麼!」

「你是想要我也恨嗎!你也想要我如你恨我一般恨你嗎!」我一把扯下腰帶,嘶喊道:「好!那你讓我恨吧!」

他一怔,被我一推,正好碰到身後書桌上。

「我強姦你!」

我一手把我自己身上袍帶拉開,一手去扯他衣帶。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薄怒道:「你知道你在幹什麼!」

我臉色一沉:「你要是現在推開我,我明天就等著上天怒斬!」

「你!……」他臉色開始微紅。

我掙開他的手,一把拉開衣帶,「我說到做到!」我靠近他,濕漉漉的身子帖著他,遲疑了一下,把手伸進他褲子裡。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要推開我,卻僵了僵。

我趁機附過去,貼著他耳朵說:「你知道我被上雲強暴對不對,我一直很想問你,如果你真的恨我,你為什麼不自己來呢?當時……你知道我是怎麼忍過來的嗎……」

「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他沙啞著說,目光寒人的很。

「不知道!」我答地很乾脆,可手裡卻不停,「可你又知道你在幹什麼嗎?」說完,我吻上他。

桌子上荷座的燈倒了,閃了閃,就滅了,硯台裡的墨水灑了一桌子,濃濃淡淡地,渲染著兩個人的衣衫,他的是白色,我的是青色。

他的唇被我咬破了,血絲順著嘴角流下來。

我盯著他且驚且怒的臉,舔著我唇上的血絲,慢慢說:「報復是嗎?你所做的一切,所說的一切都是報復!從不是真心也從沒有過真心……這就是你給我命運。」

我俯在他的耳邊喃喃說著:「如果是報復,白衣人行刺那刺你為什麼願意以已換我?懸明節那天你為什麼來找我?密道里你為什麼流淚?如果是報復,你為什麼後來不殺我?為什麼對我好,讓你妹妹陪我解悶,寫什麼『不知天地有清霄』?如果是報復,為什麼放水要讓年殤送我走……」

他不說話,俊氣的臉憋的很紅。

我緊盯著他,「你總說你放不開仇恨,可是你從沒嘗試過去放開。你現在有千湄,你有我,你為什麼不能去試試呢?」

我一把拉下他的褲子,騎坐上去。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面有掩也掩不住的慌亂。我忍著不適,一點一點往裡推,「因為你懦弱,因為你自卑,你從不想放棄仇恨,你怕離了仇恨你也活不下去。所以你固執地恨著。你只是想活下去,所以你總是告訴自己,必須恨著……可是憎惡的只有命運啊。」雷聲鳴鳴,風雨交加的夜,他的手按在桌面上,卻似乎我是什麼燙人的玩意兒,肢體相連,完全沒入,我輕輕覆著他的手,盯著他混亂的眼睛說:「仇恨之後還有很多很多……你肯為我放下嗎?如果你說沒有仇恨你活不下去,那我陪你一起死。」說著閉上眼,吻住他的唇。

他渾身一震,猛然翻過身來,唇齒纏綿間,我環著他的脖子,這一刻,世界都不是那麼重要了,風雨似乎也已經遠去。只有周圍有濃濃的墨香揮之不去,他的頭髮散了,披散下來,像反光的緞子。

巫山雲雨迷夢,花鏡緣醒千年。

墜素翻紅各自傷,青樓煙雨忍相忘.

將飛更作迴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

滄海客歸珠有淚,章台人去骨遺香

可能無意傳雙蝶,盡付芳心與蜜房

極樂之顛,站在雲浪之尖,我哭了:「可是我不是朱顏啊!你從一開始就問我,這殼子裡現在住的是什麼人!我是傅清清啊,我不是朱顏……」

他沒說話,狠狠抽插兩下,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兩人之間蔓延開。那一刻,我有種幾近絕望般的幸福感,這是我的愛情嗎?

後來,雷停了,雨還在下。

易揚彷彿從醉酒中清醒出來,愣愣看了我許久,然後匆匆離開,似乎晚一點就會被我拖入阿鼻地獄。

又過了許久,我慢慢坐起來,看著一桌狼籍,心裡百味交集。我綣起腿,默默把頭埋在膝間。天地間雨水的韻律還在繼續,絮絮叨叨的,連綿不絕……

我一直在書齋等他,再沒出去過。我總相信,他可以走出來的。一定可以。

可事實是,他再沒來這裡找我,雨停了,天亮了,漫長的一天又如匆忙飛逝去。

當天邊的烏金滿雲霄的時候,我已經絕望了。

或者我一直都在期盼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在覬覦不該是自己的東西,所以期盼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如今……是不是真該放棄了?

我推開書齋的門。

千湄站在門旁,看我出來,柔柔地笑了,人看著蒼白虛弱了些,卻依然很美麗動人。

「他在天測殿的倚月閣。」她伸出手,「走吧,我帶你去找他。」

「……不,我想……」我有些手足無措。

她不理會我,手依然紋絲不動地伸著,溫柔的笑著,那安寧的笑容讓人看了非常寬心,很有家的感覺。還有她秋水瀾瀾的目光。

在她的注視下,我像著了魔一般把手放到她手裡,我聽到她叫:「嫂嫂……」

以前我不明白為何天測殿裡有倚月閣這樣的所在,完全和凝重莊嚴的天測殿格格不入,後來通過靈動才知道,天測殿是蘇溈為木月隱修建的,那假山池塘都和以前福威鏢局的一模一樣。

易揚在一個小屋子裡獨自呆著,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窗邊的八仙椅上,夕陽的光輝逆流著,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走進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默默坐在他腳邊,許久,他說:「你快走吧,趁我現在還有能力保你下山。」

我無語,慢慢趴在他膝蓋上。

他把我的頭抬起來,看著我說:「你快走吧。」

我搖搖頭,拽著他的袖子。

我覺得我不能放。

淚水突然湧上來。

書上常說:幸福總是在指間溜走。但其實當幸福在指間的時候,很多人抓不住它,只是任它溜走。我不能放,這就是我的幸福,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幸福,它若溜走,那我還剩下什麼。

熱熱的眼淚流下臉孔,我搖著頭,淚花四濺。

沉默,沉默,我緊緊握著拳想抓住的不是易揚,而是我隱約可見的幸福啊。

很久,我聽見他長長嘆一聲,伸手拉住我的手:「放了吧。」

我不答,亦不敢抬頭看他。

突然下巴被抬起來。

熟悉的吻。

我一陣錯愕,大睜開眼睛,卻只見到易揚唯美的側臉,流暢的下顎線條。

淚水似乎更像瀉了閘一般,奔湧著往下流。

我輕輕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睫毛在一顫一顫的,牽動全身也在一顫一顫的。這一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在心裡對自己哭著說。

我感覺我的心在顫抖,恍惚似乎聽到天使拍打翅膀的聲音,淚流入口中卻是幸福的味道。

我想我是幸福的。

是的,這一刻,我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