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的藥罐開始噗噗冒氣。
用指甲試了下罐身溫度,她又加了點柴火,拿著蒲扇輕輕扇著。一縷髮絲滑落眼角,她黑密的羽睫輕輕搧動,眼珠子卻呆呆地盯著青瓦的罐身上祥鳥紋飾:彎喙,長尾,飛翅,圓冠……
這是她曾今喜歡的紋飾,她的發簪,她的步搖,她的配環,她的華裳……驕傲美麗的祥鳥亦如那時時而淺笑,時而搖首的她。在眾多子女中,父親特別偏愛她,父親總是笑地洪亮,父親說:「吾女武詰嘒,才不讓多妢,貌不輸朱顏,它日必逞風雲。」多妢和朱顏,都是天主教以前的聖女。多妢才冠天下,朱顏容傾四海。可是,朱顏……
蒲扇輕輕藥,淡淡的藥香中,她的雙瞳無淚無光。
如今穿著粗陋的麻布衣裳,被煙塵熏去脂香,再不是那個「明珠不換」的武詰嘒,她只是一個粗役,一個天山上緇衣木釵的……卑微的……粗役……
「十六,你過來,十三,你替她把這幾個藥爐照看了。」門口大腹便便的扈大夫趾高氣昂地吩咐著。
她聽見叫她,在衣裳上擦了擦手,站起來,垂首應道:「先生。」
扈大夫點點頭:「隨我來。」
她低聲應了。
步過藥院的時候,晚風吹動草葉,淡香裊裊,葉聲沙沙,不知為何,讓她想起無裳。三大風月公子之首的踏歌公子、無裳。
如果無裳知道,她現在在天主教做粗役,不知會做何感想。
「誰家紅酥手,徒誇好顏色;當時弦上相思重按歌遍徹。我有焦尾琴,弦斷無人和;幽露如啼眼,煙花不堪剪 ;當時眼底蘭舟悠悠去天邊 ;夢魂無拘束,隔世也纏綿 ;恍然獨坐一簾風月閒……」
一人把箏,一人揮弦,牆內牆外和了三天曲,第三天,有人在牆外唱這樣歌。她當時心裡惱,她只喜歡他的箏,他拂出的曲子如流雲煙水,隨性灑脫,萬道自然。
然而當牆外的人浪蕩地唱著「誰家紅酥手」,她一氣之下摔了琵琶。
一回首,就見無裳騎在她院子的牆上。
……
她垂首隻能看見扈大夫晃動的下襬,默默跟著眼前這道臃腫的身影穿過兩排水房,來到一間不大的藥間。
扈大夫搓了搓手,指著一筐麻草,從鼻子裡哼出句話來:「十六,今晚把這些榨了汁出來,用罐子密封好,明日我有用。」
她看了一眼,有些猶豫地說:「這麼多……」
扈大夫不滿地哼了一聲:「這哪裡算多!捻輕怕重的,你還當你是什麼『明珠不換』不成,告訴你,在我這裡,你就是和那些老婆子沒什麼區別。」
她言又欲止,終於低眉順眼應了聲「是」。
扈大夫提了下腰帶,晃了晃肥肥的身子,又道:「全部都給我榨乾淨了,若發現你敷衍了事,哼哼……」扈大夫掃了她一眼,她垂首噤言,又聽得扈大夫道:「你們誰都不許幫手!讓這大小姐好生磨!」卻原來不是對她說的。
……
明珠不換。
無裳公子提了五斛珠子,珍珠,玉珠,金珠,瑪瑙珠,夜明珠,向她父親提親。一時轟動整個大澤平原:十天,武家三小姐收服了這世上最風流的心。而轟動全天下的卻是,武家拒接了踏歌公子的提親。
明珠不換,說的就是這麼一個精通琴棋書畫卻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美人兒。
父親說:「爹也不讚成你嫁,莫說你不願意,你便是願意,我也定不會將你許給那種浪蕩子弟。」
父親說:「三兒的夫婿,定將是人中龍鳳,才不枉了三兒的才情。」
父親說:「三兒,你覺得天主教的天師如何?」
父親說:「不想去就不去,爹不逼你。」
父親說:「三兒……去吧。」
「花未開,已所思。及見花開抖羅衣。情濃與薄尚有期,不擇今日更何時。花事未到香已盡,魂斷中宵知不知。」
踏歌公子終於踏歌而去。她靠著牆頭聽他大聲唱著《花前》,漸行漸遠。
終於,聽不見了。
一春一春一春去不回,一春一春一春去。江湖上風雲一輪又一輪。
暗門土崩瓦解,峻鄴山莊與天主教修好。
武家雖歸附峻鄴山莊,但舊時與暗門幾個壇主走的很近,故而急於對天主教示好。
父親說,其實是因為武家良田萬傾,青壯農丁過萬,天主教心裡忌諱,峻鄴山莊也不會為武家出頭,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幾日家裡的姊妹終日惶惶,尤其是庶出的兩個姊姊,更是整日以淚洗面。
她搖著父親的胳膊,像小時候無數次撒嬌一般,微微翹著唇:「爹地,讓我去嘛。」
江湖場上的勾心鬥角她懂不起,她只知道,家族給了她一切,她的宿命也就是為了家族的利益而奉上一切。但其實,她並非是萬分委屈的,甚至說,是有些期待的。
那年峻鄴山莊的慶春,天主教天師偕同隨行三個旗主代聖女來拜。那時她還是梳兩角的小丫頭,但是有父親溺愛,隨父也去了峻鄴山莊。
各種各樣的喜慶場合裡,她只遠遠地、遠遠地看見過天師。一道很清瘦,很淡雅的身影。傳聞中天師俊美無儔的面容卻一直看不清楚,只覺得四下再熱鬧,再喜慶,那身影依舊孤單單的。
快散場前兩天,夜裡她正準備就寢,明日她就隨父啟回家了。
夜裡,雲濃去不開,霜重壓清輝。她忽然聽到一陣蕭聲。
起初調很平也很緩,沖和平淡,無喜無怒。慢慢轉急,變銳,跌宕之間似乎在聲聲呼喚,急急挽留。去後,聲音直而轉低轉輕,卻感情真摯,懇懇切切,像服軟的情人在輕輕耳語,小心道歉。直至最後,慢慢地,只剩纏綿下來,卻不知為什麼,那纏綿悱惻的蕭聲裡卻似溶了一股化不開的愁,似相思又似空嘆,彷彿每一個音都吹到人的心頭上,輕輕地撓,若有若無地拍著,而那股愁卻流入心裡最深,令人聞而淚下。
她就這麼聽著聽著,就哭了。她從沒聽過這樣的曲子,也想不到到底是何人能吹出這樣的悲思,那個人……一定過的很苦。
後來她精通五樂,按著琵琶上的弦輕輕唱著:「簫聲漫,過翠微,槳聲疏,輕舟隨;琴上血,燈裡淚,夢中人,去難追 ;眼底恨,誰知味,恨也纏綿入夢摧……」
天師精通吹蕭。這是她後來聽說的。後來,她還聽說了很多。
聽說天師不近女色,聽說天師冷酷殘忍,聽說天師狼子野心……
天主教以往很多天師都是美妾成群,天師在位十餘年,卻隻身一人。關於這點傳聞很多。
有人說天師其實是和他殿內的暗衛關係不明。
有人說天師早年曾是個孌童,早已不能人道。
有人說天師其實是和聖女私下暗通款曲。
有人說其實上屆聖女朱顏沒死,只是天師垂涎其美色,對外稱其死,實則囚為禁臠……
她慢慢碾著汁,機械地轉著碾。偶爾撇見自己的手,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嘗邊天下苦色。
房間裡一同做工的幾個人陸陸續續都回了,最後走的人幫她點上一盞豆燈,微微嘆了口氣:「十六,扈肥子就是如此……你也,唉……」
她沒答,取了麻草繼續榨著。十指都無了任何感覺。
光迷離,影飄忽,月不出,人未眠。扈大夫平日就喜怒無常,只不過多做些活兒,不算什麼。以往驕傲如她不信命,而如今的她卻慢慢開始認命。
命,是什麼?
三年前……
天主教盛大的祭天大典。禮天過後,又是一夜又一夜的通宵笙歌。
賓主盡歡。
有客言:「久聞武公愛女,才貌雙全,明珠不換。今日不知可否有幸一」?
武邾言:「愚劣小女,恐貽笑大方。」
客再請,武公踞,客三請,天師曰:「今日喜慶,只少了人助興。」 武邾從。
須臾,眾女入。七彩裙裾飛揚,碎玉鋃鐺,芙蓉粉面,腰枝款擺,瑤鈴丁零,香袖滿庭。眾賓客如痴如醉,如顛如狂。
輕舞曼曼,滿座愉悅,片刻,眾女排陣成圈合攏如花苞,一聲裂帛,七彩蓮開,卻見蓮心出一白衣佳人。
雪肌剔透,眸若春水,唇似含語,欲言而休,眉似有情,欲訴還罷。烏髮高束,金穗流蘇。樂為之住,人為之呆。玉手揚揚,無樂而舞。但見白紗紛飛,恍若飄雪,步履輕盈,踏雪凌空,魂為之奪。
片刻,磬樂聲起,眾女亦起,佳人如曇花一現。眾賓嘩然。
天師笑曰:「武公對這掌上明珠果然愛惜。」
武邾惶恐:「不敢。」
天師言:「父母之心,人之常情。」
武邾拜言:「稗野人家,粗鄙小女,深恐沾染視聽,無法自持。農耕小戶,多拜天恩浩瀚,惠澤四海,聊以度日。夜思自省,感恩涕德,無以為報。劣女詰嘒,粗通文翰,曉知樂章,願投天主教下,報以天師左右,慰吾心安。」
天師不語,喏。
三年來,她常常想起那幕來。
面前層層疊疊的舞女一排排展開彎下,然後她水袖一展,腳尖一踮,一眼就看到了他。
天師是一個一臉病容的美男子。眉如彎月,鼻似遠山。他半靠在身後的墊子上,瓷白色的華衣,唇色慘淡,單手持酒杯,正眯著眼睛看著她。
她便什麼都想不起了。
天師淺淺的眸光,像是銀河的清輝,六月的豔陽天,或者,孤鳴琴弦上的反光。
她想起那日的蕭,心口湧起一股熱血。舞衣翩翩,人也翩翩。她從未如此舞動,彷彿連心都要飛起來。看著我,不要離開……
她知道父親虎目含淚看著她,她知道眾人痴迷的注視,但她看不見,她只見了天師慢慢黯淡的眸光,依舊看著她。她旋轉,配環搖曳,驚豔眾賓,惟獨他,帶著點點悲憫的目光看著她。
三年了,她哭過鬧過,各種方法都試過。如今的她,是不是算認命了?
祭典剛過,天師袖子一揮,她和陪同的四十舞婢一同淪為了堂下奴。
一夜韶華散,如幻亦如夢。
她還想著或許以後可以幫他暖手,為他解語。而,那夜的繁華就如架構在沙上的宮殿,轟然一下,就散了。
她還想知道,為什麼。
天師易揚,這是為什麼?
她半蜷的腿酸了,麻了,然後失去知覺。就如她的心。
她時常聽到肅肅的簫聲貫穿天山,有時她會從床上爬起來,或者停下手中的活計,望著天空,靜靜聽著。有時又不會。
天師從不吹什麼曲子,每次都隨性而奏,有時很溫馨,大多數時候很纏綿。她覺得,她是聽得懂他的蕭,纏綿入骨的是種叫「思念」的東西。
然而吹著多情的蕭,卻是個無情的人。
當水蔥般的手不再撥弦弄管,十指如玉磨上繭子,她已經知道,這輩子,就活在了天師袖子的陰影下,只有一個人,已經活在了天師的心尖上。
蕭聲說:「春弄絲,秋敗枝,歸期知不知?恨如環,心還亂,海潮復欄杆,舊人還不還?昔年景,風華晴,長嘆意難平。……」
「砰」門突然被撞開。
「誰?」她側頭問。
三條粗壯的人影堵在門口,就像一堵牆。
她心裡騰起股不好的預感,僵直著站起來,遙遙行了一禮:「李將軍。」
當中一人膀大腰圓,一個光頭在夜色中依然油光光的,看著她的臉裂嘴笑了。
她惶恐地退了兩步,嘴裡道:「夜深了,李將軍來藥房何事?找扈大夫嗎……」
音未落,卻見李將軍一揮手,另兩個壯漢就撲了過來,按著她的手臂肩膀,把她按在地上。
李將軍一臉色相地靠近她:「不找扈肥子,我來找你,美人兒……」
她嚇地面無人色,大叫著:「放開我!!」
李將軍大笑了起來,一雙粗糙的大手上下亂摸。
「嘶啦——」的聲音是衣服裂開的聲音,她由驚呼開始轉為懇求。
李將軍呵呵地笑:「美人兒,別哭,怨就怨你頭上的扈肥子與我賭錢,越輸越多,他又不敢向他家母老虎開口要錢,只有拿你抵債了……別哭了,一會兒有你爽的,哈哈……」
她玉白色的胴體在夜色的掙扎扭動,可壓在身上的身體好像一座山。
她感到自己的雙腿被架起來,拉開,自己最私密的地方就這麼敞開著,供人逗弄著。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不要……求求你……」
那反覆玩弄她的髒手終於離開,馬上,一個令人恐怖的東西貼了過來,燙地嚇人。
「……不要……不……不————!!!!」
李將軍忍不住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停留片刻,然後瘋狂地抽動起來。
她卻突然不掙紮了,白茫茫的腦子一片混沌,很多畫面飄忽過去又飄忽過來。她想起她對著鏡子描花,想起無裳騎在牆頭,想起二姊搶她髮簪,想起父親蠕動的唇說不出話……然後那些飄忽畫面突然定格了:天師單手持著酒杯,帶著點點悲憫的目光看著她。
以至於,她身上的人被人提開,她被人連人帶衣抱起來,她都有點茫然,睜著的眼睛靜靜流淚。
李將軍赤著腚跪在地上滿頭大汗:「……一切都是扈長河那老匹夫謀劃的,小的冤枉啊大人……」
「這話,李將軍還是明日留到賞罰堂說去!」
她看見來人身穿赤紅色衣服,按天主教服飾典制,該是天山上層的管理者。再抬頭,月朦朧,她只能看見來人泛著青茬的下顎。
「武詰嘒……是嗎?」她聽見他低沉的聲音,似乎從胸腔中發出來的。
她點點頭。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你放心,明日我稟報天師,定會給你個交代。」
她一顫,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被糟蹋了。
委屈,憤怒,悲哀……一時如開春的鳴河水,奔騰而來。她伏在這個健壯安穩的肩膀哭地幾欲氣絕。
時隔三年,她才又看見他。
他似乎又憔悴了些,穿著白衣看著格外清寡。
他身邊站著一個紅衣,正是昨日援手救她的那人,看上去四十歲不到,高大健壯,十分威武,站在那裡像座小山。
「……起來吧。」天師平平地說,聽不出什麼感情來。
她站起來,低著頭,心裡突然湧起萬般委屈,眼前便又朦朧了起來。
天師看了她半晌,似乎輕輕嘆了口氣:「閔天你說得對,賞罰堂的位置不能老是空著。咳咳咳……」
那紅衣道:「此事還需仔細斟酌,天師不要太過操勞,千萬保重身體啊。」
天師點點頭,轉而對著她說:「武三小姐,明日我遣人送你回你父親那裡,如何?」
那句「如何」說地很輕很柔,她卻猛地抬起眼,看著天師溫潤的雙眼。
愣愣的,她半呆滯了,天師依舊溫潤地看著她,無喜亦無怒,彷彿是個天上掉下來的人兒,一點世俗情緒都沒有。
「污泥顏色,哪裡還有顏面歸家,貧女只懇請天師……」她也不知道她乾澀的嗓子是怎麼說出這樣的話,「請天師給我一個名分。」可這樣的話確實從她嘴裡說出來了。
天師有些意外,灰羽色的雙瞳冷冷地看著她。
她感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是,她在妄想,可是她還想為他掌燈,和他合曲,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聲念詩……
她看見天師開口欲說什麼,卻又咳了起來,她自己不知,背心手心已經全部是細汗。
這時閔天突然跪了下來:「屬下萬死,但屬下確實和詰嘒傾慕已久,暗結私情,還望天師成全!」
她呆住了。驚疑地看向閔天,卻見閔天使勁在像她使眼色,示意她跪下。
她便跪了。手腳發冷。
天師不語。
一時屋內靜地寒人。
對她來說,彷彿過了百年,最終聽見天師輕笑一下,虛扶起閔天:「那可恭喜你了。」
一切都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生了,她成了閔天的三夫人。批為睿明夫人。
連楚薦道:天測殿暗衛均出身,成日做些侍婢的瑣事也著實屈才,天師身體未癒,還是招些奴婢伺候著,也仔細穩妥些。睿明夫人知書達理,識大體,懂進退,又曾在大夫手下做事,出身清白,薦為藥婢。
她也知道,這是閔天求連楚為她謀來的差事。閔天家的大夫人與二夫人都是聖明軍出身,一個賽過一個的厲害。閔天惜她,想法子讓她留在了天山頂上,留在自己身邊。
洞房那日天師遣人送了一對黃玉如意,就壓在床頭。閔天說:「……我那日這麼說,也是為了救你,你若不願,我睡地下就是。」
新婚之夜,她盯著玉如意一夜無眠。
因在天師近身做事,她被加成了黃衣,可那一般兩般的紅衣見了她也都不得不客客氣氣的。
她這才知道,這個只可仰視的,猶如天神般的人原來早可用「病入膏肓」四個字來形容。他每一個時辰都要服藥,天氣一變就咳個不停,三伏天氣也手腳冰冷……
為他調理的大夫說,天師早年練功就出過岔子,落下了病根,後來戰火連連,兩異聖女,天師殫精竭慮,耗盡心血。幾年前,新聖女加冕後,天師當即病如山倒,鬼門觀前不知走了多少回。
她就這麼在天山頂尖的地方安了下來。
說是藥婢,她的工作就是把煨好的藥按時端給他。然後靜靜站在他身邊,等他喝完,再靜靜撤下去。她會靜靜看著他從容地端起碗,一邊看著文書諜報,一邊不經心地喝下去。
他的藥,她每次都會先嘗,溫度合適了再端進去。她怎麼也想不通,加了那麼多魚腥草與蓮芯的湯藥,他是怎麼眉頭都不皺地喝下去。
有時他會輕輕皺眉想事情,會看文書所以忘了湯藥,她便細聲提醒他,他總是很聽話,乖乖端起藥來喝了。
她也見過聖女,傾城的姿色驚地她說不出話。除了正事,聖女很少來,每次都和天師隔了很遠,客客氣氣地說話。
她在天師近身伺候,想求她幫這幫那的人很多,明裡的暗裡的都有,閔天說:「天師之所以讓你留下,就是因為你什麼都沒有,你若有了那心,便留不下了。」
閔天說:「你只管做你的,其他的一切有我。」
閔天是個讓有安全感的男人,他大度,他寬容,他正直。
天師曾端著藥碗,若似若無地問她:「閔天年近不惑了,還無子嗣,近些年確實委屈他了。」
她想了想,答:「夫家常言,事君者,事無貴賤。再說能在天測殿做事,是夫家的福氣。」
天師點點頭,至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晚間她和閔天說起此事,閔天驚出一身冷汗來:「這幾日,天師欲擇人入主賞罰堂,風浪大的厲害。這又是哪個小人在天師面前進的讒言,讓天師出言試探你。他媽的,明天我也要好好查查是哪個王八羔子。」
她問:「那人選定了嗎?」
閔天搖搖頭:「還沒,聖女和天師各不相讓,這幾年,聖女沒少和天師槓著。」
她又問:「為什麼要和天師槓著?」
閔天張望了下,低聲道:「這你可別亂說,聽說聖女有個相好,和天師萬分不對付。聖女總是向著那外教人,總惹天師不順心……」
天氣又慢慢涼了下來。
她取出閔天的錦緞披風,發現一帽子上被蟻蟲咬了個洞,便取了個碎錦補了個祥鳥的圖騰上去,閔天捧著披風傻樂了兩天,卻說什麼也不穿。
天師的日子依然如舊,每日湯石不斷,有點精氣了,就埋首在永遠也辦不完的教務裡。
偶爾天師會看著天際飛鴻,或者雨後枝條,再或者某張貴妃椅,似乎走神,眼裡卻很溫柔。
有一次,她端藥進的時候,看見天師把弄著一支玉簫,嘆道:「便連支像樣的調都吹不起了……」
她輕輕放下藥,本分地立在一邊。
天師輕輕轉了頭過來:「睿明夫人精通五樂,不知可懂吹蕭?」
她遲疑一下,道:「少年時玩過,也談不上懂,而且多年未碰了,時日久了,怕是不記得了。」
天師點點頭:「嗯……怕是不記得了……」他扶著蕭,眼半垂著,肩微微有些垮,聲音輕地讓人聽不清楚:「怕是……她不記得了……」
她看著心裡很怪味。
天師又開始咳,她細聲說:「天師,先喝藥吧,若不嫌棄,妾願意試試。」
天師看了她一眼,眼裡有了點笑意:「好。」
唇輕輕貼在蕭口上,她的感覺有些奇怪,好似貼在他的唇上,渾身熱辣辣地燒起來。她定了定神。吹了曲《百鳥》,勉勉強強的,其中還吹破了還幾個音。
天師笑了,道:「你也不用吹什麼趁景不趁景的,挑一首你最得意的,吹來聽聽。」
她臉有些紅,又吹了曲《踏謠娘》——
「枕風未走,曉雨初華,邊諳梨樹惹牆頭。
才穿嫁衣,又掩箱底,翻的匆忙眼前事。
人盡珠老,月上黃昏,看似燕雀滿歸巢。
一晌繁榮,兩籠春哀,鎖將萬種風情絲。
早踏新弦,夜搖梅琴,癲歇了風狂雨急。
要甚家國,斷壁山川,三千里換一朝遍。
直到如今,折戟沉沙,見似花殤影成灰。
踏搖猶苦,往年鶴郎,若昔若昔早不識。」
那一瞬間,她有個錯覺,她吹簫,他聽著,這麼老了去也不錯。
她也沒什麼好求的了。
曲子停了。
天師沒說話。過了片刻,端起藥來喝盡了。她便端著藥碗靜靜撤了下去。
晚間,閔天問她:「聽說今天是你在給天師吹曲子。」
「艾。」她答,臉上又有些掛不住,忙補充道:「你別多想,就是吹曲而已。」
閔天說:「我倒沒什麼,只擔心你落人口舌,以後被人算計了去。再有下次,你就推脫你嗓子不好,別吹了。」
她悶著頭,好半天,終於「艾」了一聲。
天越冷,天師的身子越糟。而教內為了個大護法位置的事情正爭得不可開交,天師也不能遠去南方養病,就這麼在天山上耗著。
她就在病榻前端湯倒水,幾宿幾宿地不闔眼。
每每夜裡天師都咳地異常凶狠,咳到臉都青了。然後就開始咳血,一茶盅一茶盅地往外咳。
她看著他抓著紅木床沿的手,指節一節一節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幾乎是在床上抽搐著,身體蜷成個大蝦,臉色難看地嚇人。
他不咳的時候,她就端著藥餵他。一口一口餵下去的藥又一口一口吐出來,她端著藥碗,懇求道:「天師,再喝點吧,再喝點吧,喝下去才能好啊……」
然後天師會皺皺眉,多難喝的藥都一口一口喝下去,再一口一口吐出來。
白天的時候,他稍微緩和點,又在病榻上批文書,看諜報……
臘月那幾天,她不能再進天師房裡服侍了。
只能在房外幫襯著。
大夫在房內下了二十多個火盆,又用滾燙的石子溫著湯藥浴,就這麼赤條條地下去像煮麵條一樣煮著,他若咳地厲害了,就撈起來扎針,不咳了就再泡著湯藥。這麼反反覆覆折騰。
她聽見端著湯藥進出的大夫搖頭嘆道:「這一年病似一年的厲害,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正月快過了,她才又看見天師,一眼見去,她幾乎都要哭出來。
天師卻面無表情,平淡地看著天際。
大夫年年說天師熬不過這年冬天,可天師年年都熬過來了,久了,大夫就不說了。
天暖的時候,天師氣色依然很差,精神卻好很多。
還沒等開春,她就成了寡婦。
閔天死的莫名其妙。
她不可置信地搖搖他,又搖搖他,輕聲念道:「閔天,該你當值了。」若在往日,閔天便揉著眼睛嘟囔道:「你就不能偶爾忘記一回麼?」,可這回,閔天沒有起來。閔天穿著她給縫的披風,靜靜躺在四四方方的木匣子裡。
她第一次撫上她丈夫的臉,那張臉鬍子拉扎的,一點也比不上天師的好看。他的臂膀還是那麼粗圓,把她往懷裡一圈她便什麼都不用擔心。他的手因為習武磨上了厚厚的繭子,每次想牽她都小心不握疼了她。
她嫁了他十個月,他睡了十個月的地鋪。
他會笑說:「老夫少妻,可是委屈你了。」可她知道,委屈的是他。
她撲在他的棺材蓋上哭地死去活來。
守完頭個月寡。天師遣人來傳話,叫她過去。
月餘不見,天師起色看上去好了很多。她行了禮,默默站了起來。
天師沉吟了片刻,說:「閔天的事,我已經找人處理了。夫人節哀。」
她搖了搖頭。
天師指著亭外春色,道:「你看,每每都有寒冬敗跡,枯枝敗草的,可總有老樹吐綠,新芽叢叢。那些過往的也就成了花泥……」
她輕輕念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天師搖搖頭:「你還年輕,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她想了很久,道:「天師不也放不下嗎?」
於是,天師也便沉默了。過了很久,天師輕輕道:「我不同,我對她不住,罪有應得,她若以此罰我,我也認了。」
她雖然很吃驚,但居然沒有很震撼。
天師坐在亭內的仰椅上,天很暖了,依然裹著毛皮。他半仰著頭,望著天空,說:「閔天另外兩個夫人,我已經安置好了。你呢?」
她立在他的椅後,答:「自當先為閔天守完百日,夫家忠烈,為教鞠躬盡瘁,夫家去後,妾自當替夫盡忠。」
天師搖搖頭:「已經陪了個閔天進去,怎好再搭個你進來。」
她一愣,「嗵」地跪下來:「妾不畏其它,只要天師不棄,妾願終身服侍左右。」
天師轉了頭來,似乎是第一次認真看了看她。
「你起來吧,」天師道,「我不能留你,一則是為了閔天。二來也是顧慮到你父親的原因。三來……」天師語氣輕了起來,似乎整個人都溫柔了起來,「三來,你已喪夫,她若回來了,怕是要不高興的。她那人……有時候挺明理,有時候特孩子氣……」
她一呆:「……回來?」
天師似乎笑了,依然很溫柔,卻透出幾分堅定:「對啊,我應了她,她若走了,我要等她回來。」
她懵了。
難道,年年病如煉獄,日日苦藥,纏連病榻,只為……等她回來?
她有個問題在舌尖上翻來覆去——若是,她回不來了呢?
她就陪他在亭內,慢慢,日頭斜落,夕陽餘暉。他看著日頭沒入山間,很輕很輕地念了一句:「兩千兩百零四。」
她以為她沒聽清,正想開口問時,來了個紅衣拱手道:「天師,人來了。」
天師點點頭,道:「帶過來吧。」
不多時,一個渾身血污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前。
待看清他的臉時,她驚呼了出來:「無裳——」
無裳亂發血衣,唯有眼睛亮亮的一如以往,他從自己短槍上取下一個血嗒嗒的圓包袱,扔在亭前:「天師,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
她不用去看都知道,那包袱裡是個人頭。
天師點點頭:「很好。」
天師側過頭來,對她說:「去吧。」
她看著天師絕代傾城的臉,不知該做何反應。
天師淺嘆了口氣,輕輕說:「此番是對不住你,只是,當年西賜公子對你有情,天下皆知;他如今還肯拚命為你,定還沒忘情,以後也不會虧待了你去。再者,階下那人,也算是你殺夫仇人,不然西賜公子也斷然不會同意的。」
她依然呆呆的。
這時,無裳喚她:「詰兒!」
她轉眼看著無裳,在一片血污中,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就如四年前,他來提親那日,滿是熱忱,滿是期待……
她又轉頭,天師溫潤的眼睛無波無瀾,微微點了點頭,道:「去吧。」
「三兒……去吧。」那日父親虎目含淚,喉結上下,終於只說出這句話,她於是帶著十車珠寶衣裝和四十舞婢,一步三回頭地進了天山。父親眼裡是不捨,是愛惜,是憐惜……只是沒想到愛女一去天山就淪為堂下奴。
從此天下再無人敢向天師進貢美女。
她緩緩步出亭子,轉過身,又對著亭子中的人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妾走了,」她說,以頭磕地,聲音平靜:「以後不能服侍天師左右,定當日日為天師祈禱,請求天祐其福,福壽安康……還請天師,千萬保重身體。」一滴眼淚滑下來,立刻落在土裡,悄悄的,誰都沒看見。
她抬起眼來,看見天師緊了緊裹著的毛裘,輕輕點了點頭。
她便站起來,扶著無裳一步一步走了。
無裳因為有傷,他們便先在天山腳下隨便找了個民居安了下來。
一安下來,就再沒離開。
無裳腿傷了很重,好了以後成了個跛子。無裳眼睛一瞪,說:「跛子怎麼了!就是跛子也是天下最俊的跛子!」
無裳說:「跛都跛了,還走哪裡去!你就陪我當對山野夫妻!」
無裳說:「什麼風花啊,秋月啊,都是虛的,只有老婆孩子熱炕頭是實的。」
無裳說:「我最不後悔的風月段子,就是那日彈琴認識了你。」
他們就在天山附近的商道上開了家小茶鋪,生意有時清淡,有時熱鬧。
總是不時有人拿著一張畫像來問:「這女子可曾來過?她叫傅清清。」
日子久了,在他們的茶鋪裡,乾脆貼了一張這樣的畫像。隔些日子就有人來問,可有消息啊?
她在天主教裡好些年,慢慢發覺找這女子的人都配著天主教的兵器,有些還有天主教的通路牌。
她邊給路人倒酒,邊問道:「客官,這女子是誰啊?好像找了很久了。」
來人砸了口熱酒,喝著手道:「可不是,都找了七八年了,還沒找到。可沒辦法啊,找不到還得找啊。小娘子再幫我熱一壺,我一會上路帶走,這鬼天冷的……」
無裳砸著嘴看著畫像:「別說,還挺漂亮的。」
「你個死相!看到漂亮姑娘就拔不出眼!……」
「這麼大的畫放這裡,我能看不見麼!好了好了,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麼……」
再過了一年多,她發現她懷孕了。
妊婦反應來得很激烈,她不禁開始有些埋怨起無裳來。
「都怨你,每晚折騰我不說,還讓我受這些苦。」她抱怨道。
無裳可是很喜不自勝:「說明你丈夫我英勇不凡,金槍不倒,你自己不也每晚叫地挺歡麼?」
她扔過一個枕頭:「死瘸子,滿口沒正經的!以後都不許碰我,永遠也不許!」
無裳接了枕頭,看著她笑:「我再也不碰你了,我現在就和你黏一起,怎麼拉也拉不開。」說著就來撲她。
她氣地直叫:「滾開!臭跛子!」
無裳抱著她,香香她的面龐:「不臭不臭,來香一個……」
她懷孕的時候無裳對她特別好,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指哪兒打哪兒,無裳忙東忙西的還總是樂顛顛的。她發脾氣,無裳就哄她。她不開始,無裳就逗她。
有時候她也又好氣又好笑,怎麼會有如無裳這般又無賴又無大志的人。他當年是三大風月公子之首,怎麼如今成了這幅樣子。
肚子不太大的時候,她還在茶館搭個幫手。
這幾日正是生意秋到極致的時候。
獨一個的馬蹄聲跑在商道上,然後有人進店,揚聲道:「店家,給壺茶水。」
「艾——來啦——」她拿了茶碗從內間進了堂裡。
堂裡站著個高高瘦瘦的青年。背上背了把重弓,頭髮不長,在後面隨意一扎,她暗讚了一句:這一背影就比後面那個「最帥的跛子」俊俏挺拔多了。
「客官,茶水來了。」青年背對著她,在看牆上那女子的畫,愣愣的。
她走近兩步,試探著問道:「客官,你認識這畫中人麼?」
青年毫無反應,她拍拍他:「客官……」
「嗯?什麼?」青年轉過頭來,彷彿如夢初醒。
她於是又重說了一遍。
青年沒回答,只「哦」一聲,指著畫像問道:「這是誰貼在這裡的啊?」
青年長相十分出色,即便不若天師那樣風華絕代,也是眉目清朗,十分惹眼。
她想著自己還挺著肚子,微微還有點不好意思,道:「貼了許久了,人家找人找了八九年,還沒找到,現在都在還找呢。我們也就順道行個方便,還是希望人家早日團聚。」
青年一怔:「找了八九年了?」
她點點頭:「是啊,客官你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這畫中人啊?」
青年沒再答話,呆呆看著畫像。
她還想問時,那青年突然笑了,眼睛笑成了彎彎的鐮刀型,十分好看。青年笑地前仰後合,幾乎說不出話來:「哈哈……呆子……都是呆子……呆子……」
連淚都笑出來了,居然還在笑。
難道她說錯了什麼嗎?她很是尷尬地站在原地。
突然,人影一晃,她只看見一片衣影「呼啦」飛過去,畫像被一手扯下來,又「呼啦」飛出去。
她如夢初醒,叫著:「客官……」
「別追啦。」無裳懶懶的聲音阻止了她追出去。「可是看中別人長的俊俏?嘿嘿,留不住的啊留不住的——」
又是開春的時候,她肚子大地不像話,晚上怎麼睡都睡不好,就折騰無裳,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起身,一會兒要他陪說話。無裳迷糊著眼,半夢半答。她就氣起來:「我為你兒子這麼辛苦,你就這麼敷衍我!」
無裳舉手投降:「不敢不敢,姑奶奶饒命。」
她叫道:「你一個,你兒子一個,純粹是不讓我好過。」
無裳就輕輕拍她肚子:「你看你又惹你娘生氣了吧,你娘當年多麼溫柔賢淑,現在活活讓你給逼成了個悍婦……」
「你說誰是悍婦!!你個死瘸子!!」
過了兩日,她即使沒去前堂也覺得不對了,怎麼來來往往的都披麻戴孝的?
那年,正是桃花開到酴釄的時候,天師甍了。
她一呆,繡針扎破手指都不曉得。
天師易揚,病毆。
她幫他算了算,天師死的那日,該是「三千六百零三」。
十年了……
那天晚上,她抱著無裳的胳膊,埋首在他頸項間,她嗡聲嗡氣地問:「無裳,我若走了,你會不會等我?」
無裳一個激靈:「走?!你走哪兒去?」
她說:「我說如果,如果我走了,你能等我多久?」
無裳摟了摟她肩膀,咬牙說:「你哪裡都不許走!給我老老實實待家裡!一年生一窩孩子!!」
她說:「那我要是有一天老了呢?我不再漂亮,我風華不再……」
無裳打斷她:「有我陪你一起老,你怕什麼!睡覺!」
那年,她生了一對雙胞胎。
那年以後,店裡少了副女子的畫像,不過幸虧,再也沒有來人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