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上雲番外(下):卿

桃花開了,在夕陽西下的時候。

上雲看著花瓣映在光線中,眼睛直直的。

這時,一個嬌柔可人的少女手挽了一籃鮮筍,推門進來。正是往界的不知道。

「你在看什麼?」不知道湊過來問,「又在努力回想?」

上雲沒答她,冷冷掃她一眼。

不知道心裡直犯嘀咕,她是一路追著上雲到這裡來的,她覺得上雲是瘋了。

一朝成為往界人,往昔舊夢不復存。

自己的界就是自己的墳墓——在自己的界裡,本該停留的時間開始加速流逝,十餘年,往界人就會老死。不,在他們老死之前,他們就會被其他往界人殺掉,因為往界人在自己的界裡是沒有任何能力可言的。有自己界的束縛,他們連跳躍出界的能力都沒有。

可上雲就這麼千方百計的來了,幾乎避開了所有人——除了不知道。

不知道懷疑,難道上雲想起了什麼?不!不可能!他們幾人的記憶都是翰君親手消除的,不可能有任何紕漏的!

可他又為什麼,不顧一切的,在十年之後,義無返顧地回來這裡?為什麼總是看著這個界的一切,眼神閃閃爍爍的。上雲先頭對不知道很冷酷,甚至出手打她——雖然這個時候的上雲根本傷不了她——但她不死心的跟著,上雲慢慢就不再管她了,隨便她跟著,她想:有她跟著,等上雲有危險的時候,她好歹可幫他逃掉。

有一次晚上,上雲又不告而別,不知道以為他有什麼意外,急地滿世界找他,最後在一片燒焦的廢墟上找到他。

他呆呆站在那裡,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把他的影子縮成小小一塊。他的白髮,一片刺目的顏色,一動不動。

不知道也不知道心裡是喜是憂,她不希望他想起來,可她又不想痛心的看上雲這個樣子。她喜歡他冷冷的樣子輕視一切,有一種睥睨天下的王氣。

上雲失去記憶後,慢慢養好了傷,翰君不知道編了什麼樣的幌子騙他,從那天起,他幾乎成翰君最厲害的一把刀,一把冷冷的,過處濺血的刀。

上雲最近接到的命令,殺百哭一窖鬼。

百哭一窖鬼,行蹤詭秘,亦正亦邪,所在的百哭洞,深不知底,進去過的人從沒有活著出來的——百哭洞的人不把自己叫人,他們說自己是鬼。

上雲要在兩個月後和其他一百來個人一起去那裡,就在其他人拚命尋找利器,八方求借寶物的時候,上雲卻迴避了所有人,悄悄來到這裡,一住就是一個月。

不知道不確定,上雲是不是還記得什麼,他沒有找什麼人,只是四處走走看看,隨意地停留著。

不知道覺得,上雲是在拚命回想什麼。

「別想了,你看我今天新摘的筍子,還掛著水呢,肯定很新鮮,我回村裡的時候,村口的老阿婆還好心給了我很多蘑菇,我看我們今晚煮蘑菇山雞湯吧,這筍子你說是炒了好還是煮了好……呀,我忘了買鹽了,不如……」

不知道還在絮絮叨叨的時候,上雲轟地一下站起來,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帶傘吧,看天要下雨了——」不知道在身後叫著,可上雲理都不理。

不知道嘆了口氣,轉身拿上了傘,追了出去。

離這小村子幾里地,就是鳴河。

鳴河以前也叫怒河,每到開春三月,山上的冰雪化了,彙集成流,鳴河就像咆哮的山獸,席捲所有流域。

後來,天主教出了個很了不起的聖女,設計了一道關,後人花了五年時間才完全建好,分流灌溉,從此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洪水的問題。

世人紀念這個聖女,把這道水關取名「朱顏渡」。

不知道追了上去,遠遠看見上雲站在樹叢間,她放慢了步子,猶豫了片刻,抱著傘走了上去。

剛想開口說話,卻見上雲眯著眼睛看著前方,不知道順著上雲的目光看去,頓時也呆住了。

鳴河邊,有百姓自己籌錢,給朱顏立了一尊等身石像。就佇立在河邊,永遠壓制著河水,保護著百姓。

石像前有一的人,高高瘦瘦的,額前的短法隨意凌亂著,腦後的頭髮微微有些長,只是隨意一扎,遠遠一看,眉清目秀的,甚是眼熟。

不知道尋思了片刻,突然想起來了,這個人的名字,叫離鐺……

不知道偷偷看了一眼上雲,上雲卻面無表情。

離鐺盤腿坐在石像對面,笑著對那石像在說什麼。

不知道又偷看一眼上雲,上雲還是眯著眼看著。眼神有點冷。

不知道調動了點能量,把離鐺說話發出的聲波移了過來。

「……今年的桂花發的好,我順便釀了些桂花釀,給你提了兩壇來……」

「……再過兩日該是懸明節了,可惜我不能來看你了,我覺得哥最近是老了,越來越會對我說教了,他現在是專一了,能對我說成家立業的好了,他當年的風流帳我都不稀罕說他……」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好啦,我會聽我哥的啦……」

「……望月樓裡新來了個姑娘,歌兒唱的很好聽,今兒個懸明,我答應了去雀北見她……」

「……哥自然是要去天山找千湄的了,等著瞧吧,千湄肯定又積攢了一堆活兒要累死他,早叫他直接加入天山得了,我也能跟著住進去……」

離鐺獨自說著,都是很瑣碎的事情,說著說著他就不說了,也不再看那石像了。

他獨獨坐了很久。

然後他伸手,把面前一罈酒揭開了,抱起來喝著。

「我有話想對你說,你聽地到嗎?」

「……我不知道怎麼了,他們居然都把你忘了……哥不記得,天師也是,彷彿一夜之間,彷彿你沒來過。」離鐺抬起眼睛來,痴迷地看著石像,「可我知道你來過,你不是《天歷》上寥寥幾句「朱顏歲不過二載」,你也不是民間謠傳的幾章說書。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夜之間,你突然失蹤,他們也在一夜之間將你遺忘。從那天起,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都要記得你,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記得你,我也要記得,記得你曾來過。」

離鐺抱起酒,又喝了一口。

「他們說忘就忘了,只有我,日日夜夜記了你十年……」

離鐺的表情像要哭了,他站起來,一把把酒罈砸碎在地上,他咆哮著:「可是!十年了!你說的不再分離,你又去了哪裡!你可知我苦苦找了你十年!想了你十年!我等你說的不再分離,足足等了十年!你呢!你又給了我什麼!」

石像默默立著,石像的她,手持聖明牌,表情莊嚴,目視著遠方,淡漠而又柔情。

離鐺靜立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垂下頭,看著腳尖,這個角度讓不知道和上雲看不見他的臉。

而離鐺的聲音突然變的很小,而且非常含糊:「知道嗎……我累了……我倦了……我開始羨慕哥了,他不記得也就不記得了……十年,太長了……」

「……哥說,廣雲城的城主想和竣鄴山莊結親,哥和我說了好多次了,他家長女,姓午,單名一個夜字,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世界上最賢惠溫柔的女子,是個好女孩……」

「……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從今以後我也不來了,忘了,也就忘了吧……」

陰霾的天,終於落下雨來,噼裡啪啦的。

離鐺脫下外衣,輕輕披在石像身上,他臉上縱橫的水流是雨嗎?還是……

離鐺說:「你好好保重……我……」

突然,離鐺張開雙臂抱住那聖女的石像:

「……清清……你怎麼還不回來……我,我想吻你……」

從天而降的雨水,灑落在他身上,四射開晶瑩的珠。

不知道在這個界隨上雲待了一個多月,早就聽聞世間之人津津樂道三大風月公子——踏歌公子無裳,西賜公子念玉,莫留公子離鐺。其中的莫留公子離鐺,人頌俠骨柔情,倜儻瀟灑,可惜,挽留不住,如風一般,自由飄忽。人稱其莫留,意思就是留不住。

關於莫留公子傳聞很多:有人說他被心愛的女子拋棄了;也有人說,那個女子死了;還有人說,莫留公子其實不是留不住,而是因為莫留公子是聾的——他不過是精通唇語而已……

離鐺走了。

上雲步出小樹林,緩步走向那個石像。

不知道突然回過神來,快步跟了上去,為上雲撐開傘。

上雲不在乎,他走到石像前,默默看了一會兒。

然後彎下來腰來,拎起另一壇桂花釀,大口喝著。

聖女像立在雨中,石像的面孔掛著雨水,好像淚流。朱顏帶著淡漠的眼神看著遠方,那神態很像她。

不知道覺得看著心碎。一瞬間,她有想全部告訴上雲的衝動……

上雲又一次不告而別。

半個月後,一個將至未至的黎明。

上雲蒙著黑面,出現在天山之上。

天山駁雜錯亂佈置的房屋,讓他似乎有些找不到方向了。

他的身法很輕盈,巧妙地避開著所有暗衛。他似乎從暗衛的佈置上隱約知道哪裡的人很重要。

有一處屋子很奇怪,看外觀格外金碧輝煌,卻一個暗衛也沒有——天測殿。

上雲沉思了一下,縱身躍了進去。

他靈巧的在屋頂騰挪,奇怪,為什麼這麼大的殿,卻像無人存在?

終於,他看見了一個還點著燈的屋子。

上雲跟了過去,倒掛在屋簷上,他飛快瞄了眼四面,確定無人,目光所及,看見嶄新的堂匾上三個金色的字:「會意堂」。

堂內亮著無數盞燈火。

巨幅的書桌前,一個人在細細批閱著成堆的公文。

鄴飛白人近中年,已經收起當年朝暮公子的輕狂,更加成熟穩重,顯得魅力無邊。他留著短短的髯,眼角出現細細的紋,穿著濃重色的袍,認真批著天主教的公文。

千湄撐不住了,回去睡了,就剩他還在批著,他很心疼千湄,總要獨自面對這麼繁重的工作。千湄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他希望她能多休息,但凡想起她來,他便覺得很溫馨,千湄對他如此,他覺得他為千湄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

只希望離鐺那小子什麼時候能真正安定下來,那麼他便可以把竣鄴山莊丟給他了。

燈火依然,留著他的身影挺拔如松,兢兢業業地認真閱著。

上雲看了一會兒,終是不耐,影子一晃,就離開了。

上雲隨意在天山來去著。

天亮了。

上雲覺得該走了。

這時,天寶殿傳來隱約的樂聲,彷彿帶著無盡的思念和刻骨的相思,綿綿而來。

上雲一呆。

他順著樂聲摸了過去。

天側殿西偏殿。

他幾乎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

西偏殿種滿花草,滿庭芬芳,三月的熏風徐徐吹過,枝葉上掛著霜的露,高矮錯落的綠色植被,如夢如幻。

撥開柳條的纏綿,上雲看見一個人,坐在一個小亭子裡,嗚嗚地吹著蕭,風微過,掀起那人雪白色的衣衫,襯在一片綠色的包圍中,像一副畫一樣。

上雲眯了眯眼睛,握著的拳頭緊了緊。

那人突然不吹了,輕輕咳了起來,咳了很久。

上雲踏出一步,踩倒了一株蘭草。亭子裡的人沒有起身,只是視線掃過,湛清的眼睛看到了上雲。

歲月的痕跡幾乎沒有在那人身上流過,他依然是傾城的容貌,只是鬢角霜白,未老而衰。

上雲也不想掩飾了,扯下面巾,大大方方走了出來。

日出。

晨曦撒滿大地,一院的草木彷彿在一瞬間迸發出無限生機。

上雲走進庭院,站在那人身邊,看著陽光撒下,萬物朝朝,突然覺得心裡從未有過的平和。

「你來了?」易揚說。

「嗯,沒想到吧,居然還能見到我。」上雲不無冷酷地說。

易揚似乎很平和,點點頭:「是挺意外的。」

說完,又咳了起來。

「病了?」上雲冷眼看著。

易揚不答,咳出一口血來。

「看來病的不輕啊。」上雲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易揚擦了下嘴角,微微一笑:「早年落下的病根,老毛病了。」

上雲抿了抿嘴角,沒說話了。

隔了片刻,易揚平和地問:「她怎麼樣了?」

上雲忍了忍,道:「你放心,我待她很好。」

易揚淡淡地笑了:「那就好……」

滿園鬱鬱青青,風吹草動,樹中小蟬,葉下鳴蟲。

易揚又開始輕輕的咳。

「……猶記當年小樓月,月色溶溶照晚庭。悵,悵,悵!薄衾不耐五更寒,唱罷歸來酒未消。美人辭鏡花辭雀,三月孤魂獨斷腸……」

一口口血,直咳在雪白的衣襟上。

上雲了默默看著,心裡突然難受起來,他問:「這十年你都是這麼過的?」

易揚依舊很平淡,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凝目看了一下,又一笑了之:「不是,這毛病這兩年才厲害起來。」

「我是說,這些。」上雲指了指滿園春色。

易揚點點頭:「我答應過她,如果她有一天不在了,我等她回來。」

上雲像被人狠狠刺了一下,皺了下眉頭,又不說話了。

易揚眯著眼睛,扭頭看著遠方,陽光燦爛時分,他鴿子灰的眼睛很平和,似乎在想什麼,忽而他笑了,連著眼睛都彎成好看的形狀:「我在東面千鳥湖畔蓋了幾間小屋,置了幾葉小舟,那裡夏天飄莆葦,冬日蓋大雪,很漂亮。你若有得空閒,帶她去看看吧,她該會喜歡。」

上雲又皺了皺眉頭。

「不,」終於,上雲覺得這樣沒意思,他瞥看眼去,不去看易揚,低低地說:「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易揚渾身一震。

「自我能想起來,我就開始打聽她的下落。每一個人,每一寸土地……值到所有人都這麼說,我才相信,她真的死了。」上雲看著遠方,緩慢地說:「你可以不相信,就當我沒來過,你繼續等下去吧。不過,她不會回來了。」

一陣歡快的風吹來,捲起了不遠的柳葉,夾著帶著吹過來。

上雲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她回來了。捻著柳葉,扶著春風,含笑而來……他大睜著眼睛看著,卻見天邊的流雲翻滾,近處草木成蔭,天地間一派和睿吉祥。可是,就是有那麼一種感覺,她的感覺。

那廂,會意堂的鄴飛白突然筆尖一抖,一滴墨落在紙上;他僵住了。猛然,他丟下筆,一頭衝了出去。

迎面的春風吹過他的面容,鄴飛白愣愣看著風中飄落的花瓣,他覺得他的心臟縮成了小而堅硬的一塊,突突地跳著,鼓動著貼著心臟放著的玉鎖:是……不是她!不是她!他早忘了,他沒有記起來,他不記得她,不記得,真的不記得……鄴飛白想著,伸手摸著胸口。

那玉鎖掛著好幾年,瑣底一個「清」字,他好不容易才忘記這字的來歷。

鄴飛白迎著晨風,閉上眼睛,她的氣息包圍起來。

十年了,不如照她的安排,刻意地去忘記吧……

——琉璃曾問翰君:「你好狠的心啊,將死的人都騙。」

——翰君答:「難道你要我拒絕將死人的要求嗎?」

——琉璃諷刺地笑了:「好啊,那我看你怎麼收場。」

——翰君嘆了口氣:「所謂記憶封存,不過是把大腦裡短暫存儲的記憶細胞殺死一部分,這樣,人就不記得曾發生在一段時間內的事。我們用這種方法消除往界人對現實人的影響,達到世界的平衡,因為我們的出現在他們的生命裡本就是無足輕重的,可有可無的,是可以抹去的……」

——「可是,對那些刻在心裡的人,你這點小把戲可沒什麼用,」琉璃接口道,「你打算辦?我看,把他們幾個全部弄成傻瓜算了。」

——翰君沉吟:「還是不太好……」

——「那你就去消吧,」琉璃道,「他們的記憶這麼深刻,等過個幾年,總能想起來的。」

上雲還在看著天邊的雲,他覺得,那變化莫測的雲,很像她在笑……

風拂面,她的發絲,她的氣息。

臨窗的几案上,幾本書冊被徐徐翻動:

……

「一……登冕順利,號朝和,威懾八方……」

……

「六十……修整全教,除病去疾,宏此九德,記勵精圖治,不望十思……」

……

「一百七十九……迎敵千里,朝和不同,以死相逼,勒馬而談……」

……

「五百零九……息亂之年,願劃河而治,天下求同,遂定五法……」

……

「一千一百六十四……宴歡,賓贈窈窕舞女四十人,怒,悉充為奴……」

……

「一千五百二十三……懸明節至,備下煙花無數……」

……

「兩千七百八十……兩千七百八十一……兩千七百八十二……」

「兩千九百九十九……三千:時如白駒,卿歸何時?三千日月斗轉星移,吾將老去,卿歸何時?待見曾經海枯石爛,回首晚月當時,卿歸何時?……三千零一……三千零二……」

「三千六百,三千六百零一,三千六百零二,三千六百零三。」

整十年,一天一天數下來。每天記在紙上,刻在心間。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滿滿的十年……

庭風席捲,清晨時分的陽光恰在這一刻射入亭內,映著上雲的臉,他彷彿聽見光線穿空的聲音,和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卿歸何方?卿歸何時?

變換的雲彩似乎想答。

時光如梭,浮生若夢,世界泱泱,她的發絲繫著滿世繁華,十年好似時間停止,卻只指間一瞬,流沙片刻。握不住,她如風般歸去,歸兮,歸兮,復難回……

上雲僵住了。

「你回來了……」身旁的人長長地,輕輕地,吐出一氣。

上雲如夢初醒,覺得心裡突然一驚,猛然轉頭:「你——」

「啪」一聲,玉蕭滑落在地上,頓時摔成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