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拉往壺豚所說的浮空城的方向「看」去。她幾乎壓搾盡了她的所有精神力,將它們全部集中在了腦部,希望能夠得到長一些的畫面。
然後她就「看」到了估計讓她再活幾輩子也會牢牢記得的畫面。
獸潮。
剛開始只是一兩隻長得像灰獾的生物驚惶從草叢中躍出,也不管橫立在那兒的幾名士兵,只是悶頭往前衝。
接著便是十幾隻,幾十隻,然後開始出現中型的四蹄魔獸。
一群,一群,接著一群。弗雷拉與刺鳥被森林中源源不斷湧出的魔獸驚呆了,而下面幾人倉皇的逃離或慘叫,也迅速地被淹沒在越來越大的躁動聲中。
逃。
逃。
逃!
那些魔獸幾乎瘋了一般地橫衝直撞!一隻六角羚踩斷了一隻爬狽的脊樑骨,卻在腳下一歪時被旁邊的六角羚掀翻;巨顎刺皮犀身形笨拙,雖然在盡力奔逃,卻不斷地被後來的叢林魔狼踩踏而過,後背已經是血跡斑斑。
被撞死在樹上的不知名蜥蜴和在獸群中被挑飛的小型魔獸不計其數。血腥味已經蔓延到了距離地面三米多的樹枝上。
弗雷拉和刺鳥相信存活下來的士兵們已經沒有餘力再來找他們的麻煩了。地上源源不絕的瘋狂獸類,絕不只給他們兩個帶來了切骨的恐懼。
「弗雷拉!」
「……嗯。」
震動愈發劇烈。方纔已經有許多魔獸衝撞到了他們棲身的這顆大樹,而旁邊,更是有一顆稍小的樹木被整個撅翻在地!
無窮無盡!
弗雷拉有些絕望地散去了精神力。
這樣下去,他們唯一的結局就是被埋葬這次獸潮裡!
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之下,弗雷拉竟然覺得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聾。她強壓住腦中的恐懼與混亂,卻感覺到身下的樹搖晃得愈發厲害了。
「刺鳥,」弗雷拉聽到自己說,那聲音冷靜得幾乎不像是自己的,「我們跳。」
刺鳥大驚,下意識搖著頭就想拒絕:「可是你……!」
「跳。」
刺鳥噎住。他望著弗雷拉眼睛上,那已經染上了塵埃血跡的布條,望著她幾乎沒有表情的臉,和微微顫著的嘴唇。
他的眉頭皺緊了,目光卻變得堅定:「好。」
「一會兒我數一二三,我們就跳。然後在右前方的那顆大樹上匯合。」
「一,二,三,跳!」
兩人分頭躍下。弗雷拉抓住畫面出現的短暫時間,先是跳到了一隻不知名的寬背四蹄動物背上,接著兩個前躍。可魔獸們是隨時在移動的,弗雷拉腦中的畫面一暗,她便只能依靠方纔的印象和聲音等判斷最後一個落點,果然,右腳猛地踩空!
「弗雷拉!」刺鳥和壺豚同時驚叫著。
「呵,呵。沒事。」弗雷拉心跳如擂鼓,一手被刺鳥俯下身抓著,另一手險險地鉤掛在了樹枝上。
如此一試,雖然驚險,她心裡倒是比原先安定了許多。待兩人都平緩了呼吸,便商量著跳去下一個目標。
在這樣前所未聞的獸潮之下,無論是弗雷拉與刺鳥一方,還是士兵一方,都無暇去估計對方的生死了。弗雷拉與刺鳥只管有驚無險地一路向前。
半天過去了。
而下面恐怖的獸潮,卻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現在總算知道,帝國屯了三分一的兵力在邊陲之地做什麼了。」刺鳥蹲在粗壯的樹枝上伸出頭去望,微微喘著道。
弗雷拉也是心下感歎。想著要是能活著回去,老多特肯定會喜歡這麼一個場面龐大而驚險的故事。
但是他們現在面臨的形勢很嚴峻——他們一直在逆向而行,慢慢地接近著浮空城;然而,愈是逆行,能夠給他們駐足的大樹就愈少。
也所幸這是一種漸變的過程。要是一開始便讓弗雷拉挑戰這樣的高難度,估計她早就淹沒在獸潮當中了。
「那邊有一顆大的。比現在這顆還大。能挺到現在的都是壯士啊樹爺爺!」刺鳥一臉愛憐地撫摸著身下的大樹。
「樹爺爺在哭,說讓那紅毛小子快把爪子拿開,它不想晚節不保啾。」壺豚扭著頸子一邊舔毛一邊說。
於是兩人故技重施,踩在奔流的魔獸身上跳上了那顆大樹——弗雷拉再次差點兒壯烈。
接著,便到了絕路。
「怎麼辦」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問。他們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待在這顆樹上,賭究竟是獸潮先結束,或是……他們的生命先結束。
這裡距離浮空城,還非常的遠啊。弗雷拉默默歎著,心中鼓噪的不知道是絕望還是不甘。
「安心啦。」刺鳥安慰道,「邊陲之地再大也裝不下這麼多的魔獸。照它們這種玩兒命的速度,沒多久獸潮就應該過去了。」
弗雷拉沒有說話。
邊陲之地有多大,她只在地圖上看到過。換算成實際的大小,她簡直就不能夠想像。
若非這樣,邊陲之地就不會成為紅方帝國與無爭帝國之間的天塹,處於邊陲之地中心的浮空城,也就不會那麼神秘得難以抵達。
如果邊陲之地的魔獸真的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全部都往這個方向奔來……那麼,這棵樹就算再粗壯上一倍,也絕撐不到獸潮結束的!
但現在他們能做的,只有等。
弗雷拉這麼一想,便稍微輕鬆了起來。她努力過了,刺鳥和阿壺也努力過了。
況且——最後的命運,不到最後,又怎麼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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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讓獸潮變得更加令人恐懼。
無數雙泛著幽光的眼睛,聳動卻又看不清晰的身體,以及混雜著焦慮、殘暴和死前的哀戚的獸吼。
弗雷拉之前小眠了一會兒。現在覺得精神不錯,便勸刺鳥去稍微休息休息,她則全神貫注地感覺著大樹的情況。
在他們沒有到來之前,這顆大樹便已經遭遇了無數的衝撞。但顯然那時候它還是穩穩地扎根在地,並沒有如同現在一般,被掀起了一小半的根須,樹幹無奈地傾斜著,上面有著深深的劃痕和不詳的血跡。
弗雷拉對著她能記得的所有神祇都祈禱了一遍。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大樹歪斜,原本受撞面積應當變大,會有更多魔獸加劇地衝撞才對(這也是她一直擔心的),但根據她方纔的統計,似乎震動的頻率反而略微少了些。
或許刺鳥是對的。獸潮,很快就會過去。
又心驚膽戰地過了一陣子,天邊微亮。
弗雷拉心中的絕望卻漸漸如黑夜般深濃。
刺鳥已經醒了。兩人和壺豚一起,蹲坐在樹上沉默著。
獸潮並沒有要終結的意思,即便兩人都覺得,魔獸的密度真的下降了。可是往前望去,仍是密密麻麻源源不斷,讓人從頭皮開始感到不敵與恐懼。
而他們身下的大樹,顯然正在加快腳步走向死亡——他們二人的重量也為此添了一把上好的柴火。
弗雷拉讓壺豚拿了兩管隔塵藥劑出來,扯出自己上衣的下擺,將衣料撕成了兩個布條。她仔仔細細將藥劑分別塗在了布條的一面,頓時,塗了藥劑的那一面發著熒熒的藍光,摸上去居然是滑溜溜的手感。
「一會兒,我們都把這個綁在口鼻處。」弗雷拉緩緩說,「我這兒有一顆,嗯,橙子。據那人說,能炸得相當厲害。等樹倒了,我們就先跳去下面的獸背上,我立即把橙子和幾個爆彈藥劑同時扔出去——對,你也拿幾管——我們趁著獸群慌亂的時候跳進爆炸圈,我剛才『看』了,前方十一點鐘的方向有一塊凸起的大石頭。雖然也有不少彈跳力好的魔獸能跳上去……但總歸……」
「那裡有石頭?」刺鳥抓著樹枝探出大半個身子,整棵大樹因此又晃了幾晃,「沒有——我看不到——?」
「有。」弗雷拉集中精神,又讓那畫面浮現了一次,「我確定。」她現在能夠「看」得到的畫面,依舊是她在擁有天眼時能看到的,比尋常人要強上那麼一些!而此時她卻無暇顧及,只催促道:「快綁上。阿壺,你就待在我的口袋裡。」
太陽已經略微浮出了地平線。
那棵大樹,被一群狂奔而過的重蹄角馬徹底地,掀翻!
二人先一步飛身往前躍起,各自落在相對寬背的魔獸身上,並同時朝十一點鐘方向扔出了手中的爆彈。
「轟!」
弗雷拉有些慶幸她是掄圓了手臂扔出的橙子。隔得這麼遠,她依舊被迎面而來的氣浪掀得腳下微微不穩。四周的魔獸遭受如此劇變,不由變得更加焦躁,紛紛不顧一切地往四周逃散而去,很快就糾結成了一團。
一片形勢大好,完全如他們預想的那般。可弗雷拉卻暗叫糟糕,她腳下的魔獸腳程奇快,已經跑開了一段距離了。她連忙用盡全身力氣朝爆炸處躍起,到了半空,更是奮力朝那處沉下身子,像炮彈一般將自己往那處砸去!
還未落地,她便知道不好。魔獸腥熱的鼻息不客氣地噴灑在她的後頸,她的腰部重重地磕上那只魔獸巨大的彎角。
她忍不住一聲慘叫!整個身體彷彿從腰部被狠狠地折斷了!她被魔獸拋至半空,下面是魔獸被激怒的吼聲,她幾乎可以感覺到那鋒銳的彎角抵在她腰腹處的涼意!
撲哧。
弗雷拉的後腰被彎角抵得生疼。她的肩膀處鎖著一雙手臂,緊緊的。
刺鳥後背遭到重擊,上腹部又□脆地刺穿。他忍不住將一口血噴在了弗雷拉的肩膀上。
「刺鳥,刺鳥,……」弗雷拉想回頭,卻被刺鳥的手固定住了下巴。她顫顫巍巍地將手伸到背後——一手溫熱的粘膩,還有那只魔獸的彎角。
「弗雷拉,好女孩兒。」
那魔獸身形巨大。它完全沒有繼續奔逃的意思,反而在附近胡亂地小跑著,暴躁地甩著它笨拙的腦袋,想要把上面的重物甩到地上,再踐踏成泥。反而無形之中,帶著兩人往那塊石頭又靠近了些。
弗雷拉能感覺到刺鳥的身軀在每一次甩動時的劇烈抽搐。鮮血一波一波地湧出,很快就在地上聚集了一小灘,引起了周邊魔獸的躁動。
「弗雷拉,好女孩兒,」刺鳥又說了一遍,聲音還是帶著痞痞的笑意,「要記住,刺鳥大人是一名勇·士·喲。嘖,痛死爺了。」說罷,他猛地一抬手,咆哮出聲,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弗雷拉拋向不遠處的大石。
「你敢——!!!!!!!!!!!!!」弗雷拉尖叫,卻扛不住那力道,胡亂摔在了大石上,腳踝以奇怪的角度歪在了一遍。她慌亂抬頭,試了好幾次才集中了精神,卻只看見那紅灰色在晨曦之中,越來越遠。
「刺鳥!!!刺鳥!!!!!!!!」她抽搐得不成樣,幾次想要爬起來,卻做不到。
她並未注意,有四五隻渾身銀綠色的三眼跳羚正抬起擠成了一堆,鐵蹄已經揚起,眼看著便要落在她的身上!
「灰——!」三眼跳羚痛叫一聲,識趣地往另一邊跑了。
弗雷拉看不見,但她能感覺到周圍出現的元素波動。她呆呆地伸手觸了觸突然出現的淡灰色屏障。
有人,有人來救他們了嗎!
「刺鳥,這位大人,求求您,就在前面不遠有個灰紅色頭髮的人……」
「沒用的啾。」壺豚從她口袋中探出頭來,打斷了她的求救,「是刺鳥的匕首。剛才它突然引發了外界的元素共鳴,弄得我很不舒服啾。」
「匕……首?」
「匕首是好東西,」壺豚的聲音充滿了難過,「好的兵器,會在主人垂危的時候釋放出結界來的啾。」
「啊啊啊啊啊啊——!!!!!!!!!!」
弗雷拉的眼淚終於狂瀉而出。
一瞬間,她頭疼欲裂。彷彿剛才扔出去的橙子和十幾管爆彈藥劑同時在腦中炸開一般!
耳邊,她依稀能聽到壺豚急切呼喚她名字的聲音。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渥丹公爵的草場。陽光,牧草,乾淨漂亮的馬兒。
老多特正笑瞇瞇地給五個孩子做加了很多鹽的料理,林波兒與薇莎米亞交換著八卦情報。
門西勒與刺鳥帶著小丁克一身灰塵地從地窖裡鑽出來:「弗雷拉,這些畫報扔了吧?都是大前年的了,多特老伯說要騰出空間放釀些酒呢。」
「誒誒,等等。」弗雷拉跑過去,挑挑揀揀從裡頭拿了幾本出來,頗為不捨地望著剩下那堆,「那就,就,扔了吧。」
弗雷拉翻著手中有些舊了的畫報,上面的模特無一不是金髮藍顏,笑得一臉溫和卻莫測。她看得紅了臉,卻聽到老多特在廚房的一聲吆喝,連忙匆匆將畫報們疊成了一堆,趕去幫忙。
……這樣,就好了。
眼睛蒙著髒兮兮的布條,臉上掛滿了血跡與淚痕。而她的嘴角,卻是微翹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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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不——是——吧——」菲奧拖長了聲線,一臉莫名地追著獸潮,「你那破鏈子當真沒壞?」
夏邇不答,眼裡卻也有著淡淡的不解。
兩人循著那特殊的波動,找到了那塊微微凸起的時候。
「嚇!怎麼搞得這麼慘!不過這屏障倒是難得的堅固嘛,咦——夏邇快看,這匕首真是把極品!」
不等夏邇回答,菲奧又皺眉看向前方:「怎麼感覺那邊也有著匕首的氣息?我去看看。」
壺豚探出一個腦袋,見菲奧朝著刺鳥的方向去了,腦子稍微清醒了些:「阿黑,啾,阿黑,弗雷拉暈過去刺鳥也很糟糕了啾!」
夏邇額頭緊了緊。聽著壺豚帶著哭腔的聲音,他也確實不好再計較「阿黑」這個稱謂。
「她暫時沒有事。」夏邇伸出他纏滿了各種粗細鏈條與深紅寶石的右手,對著那屏障張開,後重重一握,一扭。
他俯下身抱起弗雷拉,剛好望見菲奧滿身是血地回來了,肩上扛著一個灰紅色頭髮的少年。
「死得差不多透了。但他家祖先有點兒意思,嘿嘿。」菲奧沒有細說,「走吧,回浮空城去。剛破蛋的小雷龍想爸爸了,我的城·主·大·人□」
壺豚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最終跟著一躍鑽進了弗雷拉的口袋。
天邊,紅光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