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拉沒有理會身後皇家學院學生們的挑釁和謾罵,她現在心中著急得很——薇莎米亞不見了。
應當是被鉑金家的帶走了。這樣一想,她不由再次加快了腳步。
方纔的賽台戰,大約用了有小半天的時間。必須要快些趕過去……
「難道就想這麼走了?」身後傳來一聲怒喝。
弗雷拉完全不搭理,只是向前。
「攔住他們!」
「……」弗雷拉不耐地回頭,看見瓦裡安正被人簇擁著,腳步虛浮地從後面趕了上來。
「有膽子對林波兒下這樣的狠手,沒有膽子接受皇家學院的仲裁麼?」瓦裡安憤怒地道。
「仲裁!仲裁!」學生們一致高呼著。
弗雷拉臉色一沉,數個顏色詭異的藥劑瓶便已經握在了手上。
「咦咦這是怎麼了。」菲奧溜溜躂達著撥開人群走了過來,後面跟著瑪麗白與夏邇,「二對一打不過我們,現在要來試試看二十對一了麼?」
周圍的學生們明顯被激怒了。
「哎哎哎,別這樣。」菲奧不知從哪裡抽出一張暗紅紋邊的牛皮紙:「『以勇氣為信仰,賽台之上生死無論』——噢可愛的夥伴兒們,你們連自己的校規都記不住了麼?真令人悲傷。」
弗雷拉見沒自己什麼事兒了,朝那三人點了點頭,不由分說便突然躍起,踩著一人的肩膀直接躍出了擁擠的內廳。
「所以……?」菲奧朝著夏邇聳了聳肩。
「我跟上去。」夏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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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著自己和壺豚隱約的記憶,在詢問了不少路人之後,弗雷拉終於找到了那條小巷。
「好像沒有人啾?」壺豚伸長脖子從窗戶那裡望了望。
弗雷拉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推開了門:「怎麼連門都不鎖?」
「因為沒有東西可以被偷走呀啾。」壺豚有些憐憫地望著空空如也的破舊房屋。
是的。如果不仔細注意到盥洗池裡帶著污漬的小勺子,還有床腳下髒兮兮的針線團,這屋子完全可以被一眼判斷為空宅。
「這裡住著你妹妹麼,啾,那個叫做薇莎米亞的姑娘啾?」
「嗯。」弗雷拉緊皺著眉,正想說些什麼,便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她同那天一樣,速度地閃身進了那個散發著霉味兒的大立櫃中。
門框被粗魯地踹開。兩名身形健壯的、穿著侍衛衣物的男子架著薇莎米亞,嘴裡罵罵咧咧地將她胡亂拖了進來。其中高個兒的那個左右掃視了一下屋子,發出一聲譏諷的嘲笑聲,便拽著薇莎米亞的頭髮將她毫不客氣地摔到了床上。
「老大,就,就這樣麼?」個字稍矮的那人猶豫地道,「她,她還流著血……」
「嗯?要不你還想怎麼樣?」高個子老大掏出一根捲煙嗅了嗅,「看上她流著血的大白屁股了?」
「不不,誒,哪兒的話。」矮個子侍衛的臉色頓時由尷尬轉成了不屑,「不過擔心她死在我們手上……都不知道被那些少爺們玩了多少次……」
高個子老大帶著陶醉而不捨的表情,磨蹭了一下那支廉價捲煙,還是將它小心地放回了兜裡:「你還嫩著。上面那些大人估計巴不得這娘們兒早些爛個透,只是礙於她那漂亮的天才姐姐,才不好做得太絕。你就儘管放一百個心。」
「哈,還要考老大指點。」矮個子恭維地笑著,走到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請,您請。不過話說回來,她那個姐姐真是正爆了。」
「喲小子野心不得了——」
弗雷拉縮在櫃子裡,確認那兩名士兵已經走遠了,並謹慎地朝周圍望了望,確認這個小巷子再次恢復了靜謐,才悄聲推開了櫃子的門。
斑駁的地板上,鮮紅色的血液凌亂地鋪散著,觸目驚心。
床上的薇莎米亞一直便沒有任何聲息,她的腦袋不舒服地耷拉在床腳,一隻腿也無力地垂落在地板上,原本應該過膝的包邊長裙破爛得露出了大腿。弗雷拉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微微抖著手撥開了她沾滿了血漬與灰塵的金色頭髮,細細地看著那張瘦得脫型的臉。
……沒錯,是薇莎米亞沒錯。
弗雷拉歎了一口氣,讓壺豚拿出幾瓶蒸餾水,混上了治療外傷的藥劑,她開始幫妹妹清洗著身體。
薇莎米亞的裙擺下面,什麼都沒穿。兩條本應該白皙健康的大腿如今骨瘦嶙峋並且狼狽不堪,從那處留下的鮮血淋漓著蔓延到了腳踝。壺豚方才碰了碰女孩的腹部,告訴弗雷拉,那孩子已經沒有了。
「怎麼辦?現在要怎麼辦?」弗雷拉焦躁地絞著手指:「對了!就是它——噢這真是好極了——阿壺,將丁奇先生給我的秘藥拿出來。」
弗雷拉拔開雕刻著精緻龍頭的金屬蓋子,將其中的兩顆深紅色藥丸倒了一顆出來。這是丁奇夫婦給她的臨行禮物,據說在療傷上百通百用,且效果奇佳。弗雷拉讓薇莎米亞和著一些補血的方劑一同服了下去。
一年的共事中,弗雷拉深刻體會到了丁奇夫婦高得人神共憤的眼光。凡是他們能讚一聲好的東西,那必然是好得不得了的。於是沒等一會兒,薇莎米亞就虛弱地翻了翻眼皮。
「薇西?」弗雷拉試探著喚了一聲。
「……」薇莎米亞疑惑著打量著她,半晌才縮進了瞳孔:「雷尼姐姐?」
「啊啊。」弗雷拉摸了摸她的頭,「是雷尼姐姐沒錯。」
薇莎米亞惶然地張了張嘴,卻始終無法說出話來。蒼白且翻著死皮的嘴唇張張合合,看著有些可笑,像是在岸上執意掙扎的金魚。
「我完蛋了,雷尼姐姐,我知道,我這輩子都完了。」薇莎米亞自虐一般地用力撕著指甲,茫然地望著弗雷拉:「可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弗雷拉扯過她的手,不讓她繼續撕扯:「沒事,沒事的薇西。說說看,你都遇到了什麼?」
「說起來,真是有趣極了。」薇莎米亞給了弗雷拉一個蒼白而僵硬的微笑,「你們走後不久,好些學院和公會就來我們找苗子。三姐姐是水系魔法的天才呢,嘻嘻,他們搶了半天,還是讓皇家學院收走了,哦對了,之後父親還收到了好大一筆錢。」
「三姐姐說帝都可好了。她說她在測驗的時候,認識了不少了不起的大人物。她讓我跟著她一道去,說一定能幫我嫁一個英俊帥氣的貴族家小伙兒,一定能讓我攢起很多的嫁妝……然後,嘻嘻,剛開始的幾天簡直就是天堂,雷尼姐姐。你一定沒見過那麼多漂亮的裙子,那麼多漂亮的帽子,上面綴著珠串還有羽毛,比我做出來的那些要好上幾百倍——噢噢,我怎麼能忘了鉑金家美味的甜點和鉑金小少爺!」
「姐姐帶著我參加各種晚宴。然後我就認識了鉑金家小少爺,然後,然後我就成了他的侍女……」薇莎米亞歇斯底里地咧著嘴角,眼睛睜得大大的,凸出的顴骨讓她的表情十分猙獰。
「沒有,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那些該死的女人陷害我,姐姐也不肯見我,鉑金家小少爺變得不再溫柔——他第一天晚上真是既溫柔又可愛——還有我的孩子,孩子,」薇莎米亞猛地抓上了弗雷拉的肩膀,「雷尼姐姐!你說這是怎麼了!我一定是遭到了邪神的詛咒!林波兒姐姐她明明說過——」
「啪!」
逼仄的小屋中突然死一般的靜謐,竟然讓人萌生出了空曠的感覺。
「這一巴掌是替父親打的。」弗雷拉冷冷地道,揚起手,毫不留情地又是一個巴掌,「這是替你自己打的。」
「薇莎米亞,你雖然一貫沒有主見,但卻從來不是個愚笨的姑娘。動起你那被裙子、帽子和花言巧語堵塞了的腦袋,好好想想清楚——不,你應該已經想清楚了,在他死去之後。」弗雷拉指了指薇莎米亞的腹部。
薇莎米亞紅腫著雙頰,愣愣地低著頭。半晌,她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猛地朝弗雷拉身上撲去。
「我,我……嗝……」
「……好了。雖然很老套,但我還是想說——都過去了。」弗雷拉歎了一口氣,一下一下地拍著妹妹的肩膀,耐心地等著她平靜下來。
「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們,苦難只是長著一副難看的臉,而事實上,它是生命中寶貴的財富。」弗雷拉俏皮地對妹妹眨了眨眼,而後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睛還蒙著白布條兒,於是她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唔,其實我與哥哥這一年,也經歷了很多糟糕的事情。哥哥他更是……誒。但我現在倒是覺得,如果沒有了這些糟糕事作為動力,我說不定還是那個在馬場中只會看看小畫報,騙騙小糖果的馬草仙女二姑娘呢。」
薇莎米亞破涕為笑。
「唔……說來,你雷尼姐姐今天將林波兒揍得出血,你不會怪我吧?」
薇莎米亞一愣,神色複雜起來。她看著弗雷拉,眼眶中漸漸又蓄滿了淚水。
「誒誒別哭啊——你說你這又哭又笑的算什麼——」
「撲哧。」薇莎米亞留戀地在弗雷拉肩頭蹭了蹭,擦乾眼淚道:「不,沒什麼。」
「那麼,其實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舖。你從小就喜歡裁縫的活計,那兒會有適合你的位置。」弗雷拉歪了歪腦袋,「我知道這麼說挺像人販子——」
「所以,一起來麼,薇西?」
薇莎米亞不由得又將雙手放在了腹部輕輕磨蹭著,神色還是有幾分掙扎。
半晌,她下了賭注一般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弗雷拉道:「我去。」
「……咦咦?」臉頰旁突然的濕涼觸感讓薇莎米亞嚇了一大跳。
「你好啾,薇西妹妹。我是雷尼姐姐的契約獸。」壺豚頗是紳士地做了個鞠躬的動作,惹得兩人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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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確認薇莎米亞服好藥,安睡下去之後,弗雷拉沉著臉走出了房間,並輕輕帶上了門。
「……夏邇。」
夏邇一身黑袍,不知在門外站了多久。
「我,我想讓薇莎米亞去火與金試試看。我並不是,那個,她的手藝真的很不錯,我想是否可以讓她先待上一年……」弗雷拉有些侷促地道,「拜託了,只要一年。一年之後若是……」
「可以。」夏邇打斷了她的話。
「……謝謝。」弗雷拉吁出一口氣,只覺得滿身疲累。
「……」夏邇微微歎了口氣,「靠一靠也沒關係的。」
弗雷拉還在愣神,便被稍微大力地拉扯了過去。她的鼻尖有些重地磕到了夏邇肩膀上厚實的肌肉,讓視線被水汽模糊了起來。
她鬼使神差地抓緊了夏邇胸前的長袍,閉上眼,將整張臉埋進了對方的肩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夕陽在天邊漸漸消散。
弗雷拉猛地睜開眼,乾脆利落地推開了夏邇,微微鞠躬道:「謝謝。」
「不,這沒什麼。」夏邇整整衣袍,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回去麼?我們的隊友該等急了。」
「嗯。」弗雷拉最後望了一眼薇莎米亞的小屋子,跟上了前面那人的步伐。
憤怒,它一點兒沒少地積聚在那兒,像一隻不懷好意的、蟄伏的獸。
它在靜靜等待著飲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