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的寶藏……」那名叫做約翰的傭兵從地上一個激靈地爬起來,喃喃道。
龍的寶藏。
在所有勇者屠惡龍的傳說中,勇者最後總會帶回兩樣博得世人艷羨的戰利品——美麗無雙的公主,和能夠買下半個帝國的寶藏。
傭兵們狂熱了起來。
「果真……果真有寶藏!」那個年長的傭兵興奮得不能自制地抖動,「看,看到了麼!那個白翡翠做的頭冠!」
「哎唷老雕,別扒著我的肩膀。」另一個滿臉雀斑的傭兵不耐煩地抖開老雕,著迷地往前邁了兩步:「什麼屁的頭冠我沒見到……那個半身高的、金子鑄的三頭犬像真是棒極了。」
弗雷拉聽著,只覺得背後有冷汗下來。她是用了天眼去看的!那什麼白翡翠的頭冠,或是巨大的黃金三頭犬雕像,她一個都沒見到!在她眼裡,那道石門之後的確充滿了堆積如山的金幣,但其中掩埋著的半截乾枯的殘肢、只有一層皮包裹的頭顱和墨黑色的血跡才是讓她狠狠倒抽一口氣的緣由!
她膽戰心驚地回頭望了望瑪麗白的神色。果然,其中只有對巨大財富的驚喜和一些警惕。
夏邇和菲奧……看到的又是什麼?
正在這時,約翰啞著嗓子的乾嚎聲又在弗雷拉心上狠狠劃了一刀:「團長大人!他們……他們都,都死了!!!」
虎嘯傭兵團的傭兵們一片慌亂。令人驚訝的,並沒有一人趁著混亂首先搶進那道石門,大家都跑向了以扭曲姿勢摔在地上的,冷冰冰的,曾經的同伴。
「全,全死了。」
「僵了!誰能告訴我為什麼他們都僵了!」約翰紅著眼睛,粗魯地拽動著其中一具屍體的手臂。
查爾曼也是一臉沉痛加震驚。他腳步有些不穩地疾速走過去,蹲下身查看著。
「他們的靈魂已經不見了。」夏邇鬆開了弗雷拉,低聲說道。
正常死亡的智慧生物,其靈魂能夠在這個位面保持十幾分鐘到數小時的不滅。更有一些特殊的高級種族,在神祇的庇佑之下能夠妥善地收回靈魂,等待重生。
五個。弗雷拉嚥了嚥唾沫,再次望向那個充滿了屍體碎塊,斑斑血跡,和無價金幣的石門背後。
「都到這裡了,怎麼能空著手回去!」老雕的臉色又陰了一層,他率先開口打破了死靜的氣氛。
——這也是弗雷拉心裡的話。
約翰與另外兩個傭兵怒視著他,其他的傭兵們雖然表情掙扎,但掩不住眼中的躍躍欲試。
查爾曼低著頭,思索了一會兒。很快,他又亮起了他那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兒:「老雕說得對!既然都走到這兒了,想想自己家裡沒錢買新裙子穿的老婆和三天吃不上一頓肉的胖小子們!」
約翰三人聞言,也神色複雜地攢緊了拳頭。
查爾曼繼續鼓舞道:「地上還有不少兄弟們在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呢!他們也在積極接應著,說不準我們很快就能在哪個岔道兒見到他們了。」
見人心不再浮動,查爾曼略微鬆了口氣。他臉上帶著無奈轉向反骨這邊:「朋友們,如今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這兒加上我,也就剩下了十人。顯然你們也不樂意就這麼白跑一趟吧?不如我們暫且合作,先不論權杖寶石那檔子事兒,有什麼收穫,我們對半。」
這對虎嘯傭兵團來說,是一個做出了極大讓步的條件。虎嘯傭兵團原本就是傭兵工會排得上號的大團體,本身在帝都上層也有一定的人脈。現在的情形,雖然是虎嘯傭兵團一次性損了五個人,但活生生的卻還有足足十個精銳,更不要說地面上的幾十號成員了。對半開,他們無疑要放棄極大的一部分利得。想來反骨傭兵團面對那陣詭異風力時的表現,讓查爾曼又將他們高看了一籌。
夏邇同意了。虎嘯傭兵團那邊,既然是老大發話,傭兵們也沒有什麼異議。
查爾曼點了點頭,立即行了一個標準的傭兵禮:「請。」
「這是要我們做炮灰呢啾。」壺豚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布兜裡鑽了出來,爬到了弗雷拉的肩上。
弗雷拉笑笑,伸出指頭順了順它的毛,便大大方方地越過傭兵們走到了前頭。
四人極有默契地徑直向前走著,絲毫沒有理會周圍的財寶。瑪麗白雖然一直嘖嘖感歎著,卻也規規矩矩。倒是後面的傭兵們不老實,不知哪一個率先踢了踢滾落到路邊的金幣,發現並沒有任何事發生。弗雷拉分了點兒神去聽後面的動靜,知道已經有幾個傭兵開始往自己的兜裡嘩啦啦地裝填金幣了。
她沒有回頭,也不樂意去想他們口中的「純金燈台」和「球型巨大寶石」究竟是什麼。
這個儲納著人類財寶的半圓柱形通道似乎無窮無盡。弗雷拉和壺豚小聲交談計算著,這時候的耶加島應該已經在迎接新一天的日出了。
「你可以解下布條,沒關係。老是蒙著對眼睛也不好。」夏邇不經意說道。
「誒?可是——」弗雷拉有些為難地微微側臉,看了看後方十幾米處,正講著葷笑話、氣氛重新熱烈起來的傭兵們。
「他們走不出這裡的。」
弗雷拉驚訝地望了夏邇一眼,腳步不由得停了。夏邇卻彷彿沒注意到一般,逕自朝前走去。他黑衣的下擺擦過弗雷拉□著的大腿肌膚,莫名讓原本有些悶熱的弗雷拉察覺到了一絲涼意。
「從選擇走進這扇門開始,任何生物都要為自己的貪慾付出代價。龍族從來沒有好脾氣的存在。」菲奧的聲音極低,幾近氣聲的耳語,卻帶著一股無法忽視的譏誚,「今天是他們,或許明天就是我們。沒什麼好同情的。」
弗雷拉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從白布條兒後面的繩結處拿了下來,並沒有解開它。
又是一個急彎,那些如山如海的金幣詭異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通道的兩旁又出現了零星的月長石方塊兒。
矗立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彷彿通天的石壁。
查爾曼與智囊法師奧茲幾步疾走上來,與四人一起仔細端詳著這通道的盡頭。後面卻有幾個以老雕為首的傭兵,只往這裡瞧了一眼,便急急回身撿拾著拐彎處最後的金幣。
顯然,路就到這裡了。冒險嘗試,或是原路返回——只有這兩個選擇。
石壁平滑且巨大,上端似乎沒有任何的花紋,卻給人一種不能直視的威懾感。大概在弗雷拉手肘的位置,刻著八張人臉,似乎分成了四組。人臉的眼睛誇張地彎著,眼珠卻被刻意地突出了。鼻子顯得笨拙而巨大,嘴巴大張,舌頭平貼著下顎,牙齒都被精心地雕刻了出來。
「這表情真噁心。」瑪麗白厭惡地道。
夏邇謹慎地伸出纏滿銀色鎖鏈和紅寶石吊墜的右手,以奇怪的節奏在人臉上敲擊著。
沒有任何反應。
夏邇無奈地舒一口氣,看向菲奧:「一人一個。」
「啊啊,又是這個老把戲。」菲奧應下,「瑪麗白,來來。」
夏邇率先捲起了左手的袖子,利落地插進了左邊那張人臉大張的嘴中,一直到小臂中段:「放好壺豚,最好把它綁在哪兒。」
「壺豚不要被綁在哪兒啾!哪兒都不行啾!」壺豚高高豎起了新長出來的翎毛,虛張聲勢地啾啾了一會兒,便乖乖地鑽進了弗雷拉腰間的布兜裡,還自己叼著繫帶牢牢繫緊了。
弗雷拉琢磨了一下,擦著那肥厚的舌頭,將右手伸進了那張嘴中。
——這感覺糟透了。
她大約伸進了大半個前臂,才觸到一個微涼的溫度體。
「……夏邇?」弗雷拉不確定地問道,手中不自覺地撓了撓——用通常撓壺豚的方式。
「別亂動。」
弗雷拉的手被整個抓住了。她頓時有些不自在,皮膚相貼的地方微微有些發汗。
在看不見的地方,夏邇的手引導著弗雷拉的,兩人十指交握,掌心處合握著一個粗糙的石質手柄。
「握緊。」夏邇說著,便抓緊弗雷拉的手,用力向外一拉!
「星辰之光有時候並不比自己的心真實。」
在失去意識之前,弗雷拉聽到夏邇這樣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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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睛,弗雷拉發現自己正穿著在馬場時最常穿的一身衣服,手中拎著薇莎米亞編織的凹底小簍子,裡頭裝著自己剛剛打回來的馬草和今天的意外收穫——兩株果子草。
她有些茫然地伸手在腰間翻找——空空蕩蕩?總覺得應該有一個什麼……
「弗雷拉?」
「誒?安,安卡。」弗雷拉忍不住往下了拉劉海,這精靈的髮色簡直刺眼得讓人感到無端自卑。
「怎麼一副迷路的樣子。」安卡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今天一直心不在焉。將配方背混了不說,還漏下了這個——或者說,其實你不想要了?」
《知識之神的饋贈:煉金》。
弗雷拉一把搶過來,又幡然覺得自己的動作生猛了一些,趕忙一本正經地站好,道歉又道謝。
安卡被她這幅模樣逗笑了:「好了,再不回去,家人要著急了。」
弗雷拉於是揮別了精靈,一路小跑著回到那個正冒著炊煙的紅頂小房子裡。
「我回來了。」
「每天都磨磨蹭蹭。」用頭巾包住了全部頭髮,露出一整張俏麗的臉的林波兒將一大碗奶油濃湯重重地放在桌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對著弗雷拉飛了一個巨大的白眼:「小丁克已經叫了三回餓,薇西縫了一整天的破帽子估計都要暈過去了。就算你花上兩整天的時間,也依舊打不到比我好的馬草。」
她揚起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馬草仙女』的名字永遠只能是我的!」
「好,好。」弗雷拉哭笑不得地安撫著,匆匆洗了手便慇勤地接過妹妹手中的餐具一起幫忙擺放著:「大哥呢?不是說了今天會回來的麼?」
「剛回來不久。」林波兒下意識地壓低了嗓子,「看上去累極了。我們見你還沒回來,就讓他先去休息了一會兒。」
弗雷拉挑了挑眉正要開口——
「這個不是你又晚歸的理由!」林波兒尖銳地道,橫眉豎目地將她的話堵在了喉嚨裡。
弗雷拉摸了摸鼻子,朝廚房探了個身:「父親?今晚有蛋燻肉吃麼?我要單面的!」
老多特笑呵呵地叼著煙回過頭:「好,好。開飯了,去吧四姑娘和你大哥叫出來。」
「哎。」弗雷拉彎□抱了抱在廚房東跑西跑玩鬧的丁克,便轉身上了樓。
「說過好多次了不許在煮飯的時候抽煙!」樓下傳來林波兒的指責聲,弗雷拉愉快地勾了勾嘴角,分別將門西勒與薇莎米亞從被窩裡頭和紡車前面拔了出來。
飯桌上,弗雷拉稀溜溜地喝著湯,被門西勒一眼看殺,於是安靜了。
林波兒與薇莎米亞討論著對面家胖姑娘的事情,被門西勒一眼看殺,於是安靜了。
丁克小弟細細地吃完了專門為他準備的蜜汁雞腿,拿著骨頭梆梆地敲著桌子,被門西勒一眼看殺,於是安靜了。
老多特把一切都收入眼底,不由得摸出煙斗呵呵笑著,吧唧地吸了一口,被門西勒一眼看殺,於是也放下煙斗安靜了。
「我吃完了。」之前將頭髮睡得四處亂翹的門西勒嚴肅地放下了碗筷,率先起身離開。
於是弗雷拉開始大聲喝湯,最小的兩個姑娘繼續聊天,丁克小弟撿起了雞骨頭棒,老多特也再次摸出了煙斗。
「大哥是黑臉大魔王。」弗雷拉朝著老多特擠了擠眼。
「……你想要的學徒標準款煉金工具被我扔在半路上了。」門西勒的聲音平板地從弗雷拉身後傳來。
「!!!——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深秋的夜晚已經有些涼意。一家人圍在燒得旺旺的壁爐旁邊愜意地喝著廉價的麥草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平凡而愉悅的晚上就這樣過去了。
半夜裡,喝多了麥草茶的二姑娘穿著寬寬大大的長袖睡衣,打著呵欠扭歪著走下樓打算去解決內部矛盾。
「……父親?」弗雷拉瞇著眼,看到就著壁爐火光翻著小畫報的老多特。
「小雷尼。」老多特摘下了厚實的鏡片,笑呵呵地遞給她一隻堅果:「我才在想著你的婚事……」
弗雷拉瞬間將自己能夠做出的最痛苦的表情擺在了臉上,捂著肚子飛也似的跑走了。
一身清爽的弗雷拉躡手躡腳地從陰影處溜出來,走上了梯子。
「雷尼。」老多特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
弗雷拉垂著睫毛轉過臉來。
老多特看著她這幅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老爹就想讓你把那個難看的厚劉海給剪了。這幅樣子怎麼嫁得出去喲。」
「不要。」這絕對不行——雖然不知道這種強烈的牴觸感是從哪兒來。弗雷拉也沒細想,她有些困了,打了一個小呵欠。
老多特深深吸了一口煙,高高眉骨之下那雙蒼老而智慧的眼睛深深地望著這個自己最寵愛的姑娘:「搞不懂喲,你們這些年輕小輩總喜歡遮掩這個遮掩那個,像藏栗子的倉球鼠崽子。」
「卻不知道栗子不是原來的栗子,裡頭早早就空了。」老多特瞧著弗雷拉犯困的模樣,無奈地揮了揮手:「晚安,我親愛的小雷尼。」
「晚安,父親。」
弗雷拉又打了一個呵欠,搖搖晃晃地踩著吱呀作響的木頭梯子上樓了。
握住門把手的那一刻,弗雷拉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過來。
「卻不知道栗子不是原來的栗子,裡頭早早就空了。」
一陣徹骨的寒意隨著這深夜,從每一個細枝末節席捲著弗雷拉的溫度。
她愣愣地低下頭,有些好笑地摩挲了下空空如也的腰帶,又猛地掀開了彷彿從出生起就一直跟著她的厚劉海。
不對。全部,全部都不對。
弗雷拉覺得鼻子有些酸,卻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她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留戀地望了望緊閉著的,兄弟姐妹們的房門。
她的視線完全被水汽模糊了,胸腔充滿令人煎熬的酸脹感。她看到自己眼前的世界正在一點一點的分崩離析。
她急急地回身跑下樓,看著已經從褲腿開始碎裂的老多特。
父親正呵呵地笑著,吧唧又吸了一口煙,愉快地朝她擺了擺手。他的眼神智慧而深邃。
再見,再見。弗雷拉咧著嘴,無聲地道。她已經隱約聽到了壺豚啾啾的著急叫喚聲。
要努力地向前。去到那個真正的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