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煉金陣的中心為中心,氣息的震動以肉眼能夠看得見的強度,一圈一圈地朝外擴散著,卻在大煉金陣的邊緣詭異地止息。弗雷拉滴血的手腕被緊緊吸附在鏡石上,鏡石猛然爆出的強光幾乎將她的身形吞沒。
咚,咚。
沉悶的心跳聲彷彿從時間的開端傳來。
開始時,這心跳聲是微弱且極度緩慢的。可緊接著,心跳聲愈發地響亮起來,那頻率竟然漸漸與弗雷拉的心跳趨於一致!
一下,又一下!弗雷拉的身體開始顫抖,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來維持身形——這相互伴生的心跳似乎重合上了一個奇異的波長,每一下,每一下都讓她覺得胸腔即將被震得粉碎!
鏡石不再粘連著她的手腕,反而隱隱出現了一股斥力,將她向外推開。弗雷拉並沒有從任何典籍上瞭解到相關的資料,因此並不敢放鬆,還是用力將手腕摁著,看著鏡石緩慢地吸收著她的血液。
另一種細微的嗡鳴聲在漸強。弗雷拉終於堅持不住,被重重地向後彈開,後背撞上身後那人的胸膛。
她卻顧不上止血,甚至顧不上朝身後那人說一聲謝。因為鏡石在彈開她的一瞬間轟然粉碎,有一團淡藍色的光團詭異地漂浮在空中,不斷拉扯變換著,變換著……
直到,凝固為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形。
「哥哥!」弗雷拉掙開了夏邇環在肩上的手,帶著些微的哭腔喊了一聲,急匆匆地迎了上去。
整整五年的思念和等待,終於——
「抱歉。」門西勒閃身,並抬手禮貌地摁住了弗雷拉的肩膀。他看著弗雷拉,眉頭微皺像是在思索,眼神卻是明明白白的淡漠:「你是……那個弗雷拉?」
弗雷拉背後止不住地涼。她慌亂卻仔細地打量著兄長的神色,絞了絞蒼白的手指:「是弗雷拉,哥哥?」
「抱歉。」門西勒依舊是平板而疏離地道歉,「我並不是你的兄長。」
弗雷拉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方才即將要湧出淚水的眼眶現下乾澀無比,令她每一下眨眼都覺得微微的痛。她放輕聲,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怎麼了?是我剛才哪裡做錯了……」
門西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正要開口,卻抬眼偏過頭去:「斯普蘭多,你也在。」
那是一種對著知根知底的好友的、熟稔的口氣。
弗雷拉轉頭,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斯普蘭多,他的背後和雙臂外側,覆蓋著著漂亮至極的、屬於塞壬的羽翼。
斯普蘭多先是朝弗雷拉點點頭,才轉向門西勒道:「許久不見,父親托我向你問好。我想我們需要好好談談——夏邇,這兒拜託你了?」
「嗯。」夏邇點頭。
門西勒毫不猶豫地朝斯普蘭多走去。
「哥哥!」弗雷拉的聲音帶著點兒驚惶的絕望。
門西勒腳下停了停,終究回了頭,最後看了一眼弗雷拉。「英靈蘇生,你做得很好。」他的目光在弗雷拉還滴著血的手腕和被血色弄髒的裙擺上停了停,「療傷要緊。」
門西勒與斯普蘭多騰空而起,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弗雷拉覺得腿有些軟。她死死盯著一根雕花柱上的紋樣,覺得其中每一個啟承傳合都像是門西勒毫無偽裝的、全然陌生且帶點不愉的眼神。
「蘇生的英靈想要獲取最大的力量,通常需要吸盡主持者一半以上的鮮血。」弗雷拉的身後傳來了夏邇的聲音。
「我曾有幸見過三次英靈蘇生。」夏邇的聲音不大,卻讓弗雷拉覺得,全身的血液似乎被這一個個發音漸漸地回了暖,「這是唯一一次,看見鏡石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主動地彈開主持者。」
這是……真的麼。
夏邇一步步走近。弗雷拉感到自己的頭髮被輕巧地攏了攏,她的後頸有溫熱的氣息拂過,這讓她不禁繃緊了身形,有些微抖。
「這才是我站在這裡的原因——我甚至準備好了足夠的急救藥劑。」夏邇拆開已經散亂的髮髻,修長的手指穿過弗雷拉微卷的棕色髮絲,耐心且溫和地梳理著。
弗雷拉放鬆下來。她感覺自己焦躁到了極點的心情在這一下一下的梳理當中,慢慢恢復了寧靜。
按照原先的式樣仔細地交叉編織,最後,夏邇將整個手掌貼上了眼前雪白的、弧度漂亮的後頸,意味不明地停了停,直到感覺到掌下皮膚的緊繃,才向上撫過並將髮辮高高挽起。
他暗金色的眸子低低垂著,眼色微深。
「我對治療並不在行,手腕的傷口你得自己處理。不過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不錯的休息室,你看起來挺需要來一杯紅茶。」夏邇為弗雷拉掛上了纖細的發鏈,「再加點兒蜂蜜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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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弗雷拉確實完全平靜了心緒之後,夏邇收走了裂紋晶祖母綠茶壺下的火,帶著弗雷拉來到了第一階面。鱗次櫛比、風格各異的樓房整齊而密集地默然站立著,在天幕之下有一種靜謐的溫馨。
「這裡。」夏邇環著弗雷拉,在一個巨大的湖邊落下。帶著鹹味兒的夜風使弗雷拉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鹹的?」弗雷拉俯身沾了沾湖水。
「這一圈是塞壬的居所,因此專為他們設立了一個小型的轉移陣,母陣被放置在了幾千米的深海。」夏邇解釋道,「斯普蘭多在這兒也有個小居所。他也能順帶幫忙管理賞金獵人與傭兵。」
弗雷拉不語。她對那個始終溫和如智者的……塞壬,依舊有著不小的疙瘩。
「走吧。」夏邇推著她的肩膀走向一個在門欄上放置了一瓣巨大扇貝的屋子,熟稔地拽了拽卡在門板正中間的半截魚尾。
門很快打開了。斯普蘭多已經收起了翅膀,變回了原先的模樣。他沖兩人笑笑:「等你們很久了。」
斯普蘭多看向弗雷拉,他帶著笑意的眼睛是極淺的青色:「你們需要一場深入的交談——是的,這不單是你,也是門西勒的願望。」
弗雷拉直直地對上他的目光,面無表情。
半晌,她藏在裙擺中的手緊了緊。
弗雷拉垂下眼,大塊的陰影遮去了她的臉色。她點了點頭,聲音平靜:「謝謝。」
斯普蘭多也不在意,依舊笑著將她讓進門,他則與夏邇一道出去了。
弗雷拉直挺挺的脊背抵在門板上,讓她覺得有一種惱人的微痛感。她在並不寬敞的門廳中深深呼吸了幾個來回,又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才高昂起了脖子,邁著已經學得足夠優雅的步伐走了進去。
門西勒坐在桌邊的卷背高腳椅子上。他看到弗雷拉進來,便放下了手中造型神秘的長筒翹柄輩子。
弗雷拉餘光瞟過——那應該是塞壬的東西吧?使用得如此熟練,哥哥你……
門西勒一直沒有開口。弗雷拉倒也習慣,自己尋了一隻同樣的高腳椅子拖了過來,坐在了門西勒的對面。
這一開場的氣氛真是不太好。弗雷拉撇撇嘴,拿過桌上的一個胖頭魚小掛件擺弄著,半晌,終於開口道:「那麼,該怎麼稱呼你呢,英靈先生?」
她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輕快點兒,有禮點兒。
「……門西勒就是我的名字。」
「好,那麼,門西勒。」弗雷拉接得很快,「你是,嗯,這只是我的猜測,你是失去了蘇生前的記憶麼?」
門西勒眼中閃過一絲嘲諷:「不。我被強迫抹去記憶,是在大約二十六年前。」
縱然極力控制,弗雷拉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為什麼?」
「這個問題並不應該問我。」門西勒眼中的嘲諷之色更濃。
弗雷拉徹底破功。她的腦子又回復成了一團亂麻的狀況:「可是,我們明明是父親他撿回來的……」
「你也明明和尋常人類一樣,一樣長大的!」
「雖然你最後變化了,阿壺說你長出了巨大的爪,可你一直都和我一樣是個異人——」
「這點沒錯。」門西勒打斷她的話,「我是龍人混血。」
弗雷拉有些頹喪地垂下了肩膀。她知道他們現在的對話簡直就是毫無進展,這樣下去只會徹底搞砸這次期盼了五年的會面,可是她當真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辦。
沉默彷彿凝成了結實的磚塊,在這個並不算大的空間裡賣力地擠壓著她。
「你……學得不錯。」門西勒突兀地開口。
「?」弗雷拉詫異地望向這個有些陌生的兄長,似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苦惱?
「煉金。」門西勒面無表情地說著,弗雷拉卻眼尖地看到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動了動,「魔脈那種東西無所謂,學到了的技能才真正是你自己的。」
「……啊。」弗雷拉有種奇怪的想笑的感覺。
啊啊,被兄長念叨的那些日子。
兩人都沒有再接話的意思,於是沉默又開始蔓延。
但這回,週遭的空氣明顯歡快舒適了許多。
「英靈厭惡被愚弄。」門西勒再次開口,這回,他認真地望著眼前拔高了身形,變得漂亮了,也強大了許多的姑娘,「英靈是被剝離出時間長河的存在。我們是極度主觀的旁觀者,在人類身上、隨著時間行走而發生的事情,對英靈而言並不存在意義。」
弗雷拉垂下眼,難免有些悵然。不過最初的恐慌與焦躁卻是沒有了。
雖然門西勒這麼說了,但弗雷拉還是囉囉嗦嗦地將這些年發生的事挺詳細地向兄長大人匯報了一遍。「……我一直有和薇西,有和家裡通信。大家都很好,丁克最近也在抽苗,聽父親說已經長得挺高了,就是犬牙被他調皮摔斷了,說話總是漏風。」
反正按照門西勒的性子,再怎麼不耐煩也會板著一張臉等她說完的。
果然,弗雷拉說得口乾舌燥,最後隨便拿起桌上一隻奇怪的瓶子,雙手胡亂抓著便將其中的飲料往嘴裡倒。
「呼。」弗雷拉舔舔嘴唇,覺得自己應該告辭了。她認真地叮囑著兄長:「不要太輕信斯普蘭多了。我越看他越不像好人。」
門西勒的眉頭微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我與他認識了兩百五十多年。」
「……」
突然發現周圍活動著許多祖宗級人物的弗雷拉表示壓力很大。
於是弗雷拉同之前一樣,向兄長大人規規矩矩地道了晚安。
當她即將邁出客廳時,後方的門西勒開口道:「我並不後悔。」
「嗯?」
「……在祖瑪要塞那會兒。」
弗雷拉笑了。
這就對了。弗雷拉覺得自己還是開心比較多。
哥哥就算突然長成了祖爺爺的歲數,也還是哥哥!
……活著,存在著,那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嘿,她可從來不懼怕兄長大人惡劣的態度和天生冷暴力的一張臉!
刺鳥,哥哥已經回來了喲。你不來見見他麼,他現在好像比較能說些長句子了。
弗雷拉覺得有些悶。她停住了腳步,站在湖邊,小口小口地急促呼吸著微鹹而濕潤的空氣。
不急。一步一步來,她終究會把那些令人不快的陰謀和詭計一個一個地拉拔出來,讓它們翻滾嚎叫著,然後灰飛煙滅。
弗雷拉惡質地想著,輕鬆地邁開了腳步。她已經看到了正向這裡走來的夏邇,她想她需要好好地對他道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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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什麼?」弗雷拉大驚,「教學改革?」
「是的。」瑪麗白看上去相當期待,「瑪爾多卡校長說,他調了個研,發現歷練比坐在教室裡打瞌睡要有用得多。於是我們的最後一學年將會完完全全在大陸上度過。」
「旅行啾,旅行啾!」壺豚開心地在弗雷拉的頭髮上爬來爬去,幾次差點兒害得弗雷拉扭了脖子。
「搞搞清楚你現在有多重!」弗雷拉堅定地將壺豚扯了下來,毫不憐惜地綁在了床頭柱子上,喃喃道:「我一直低估了校長先生的不靠譜程度麼?」
……噢,還有夢魘城主的!